这一天下午,门房许师傅告诉绿绿老师,有个家长来找他。可是绿绿在办公室等了好一会儿,也不见有家长进来,他又跑到走廊,向楼下张望了一会儿,也没看见家长模样的人。有可能是许师傅弄错班级了也说不定哦,绿绿想。
一直到快要下班时,绿绿正在收拾东西,突然听见有人小小声地敲门,那敲门声那么轻,简直像是小耗子的细爪在门上挠了两下。
绿绿想,还好我的听力好啊。他走过去打开门一看,门外没有人啊,于是转回身继续收拾,过一小会儿又听到那种索索索的声音,绿绿又过去看,还是没人。
绿绿这个人,有时候是很喜欢自己给自己创造一些戏剧化的氛围的,比如,他就常把只有他一个人的办公室想象成一座古庙,把自己的卧室想象成一艘在海上航行的小船,把教室想象成一辆行驶中的房车,他觉得这样很好玩儿。
这会儿,绿绿又开始展开他丰富的联想了。
这门外是贞子?还是变身博士,或者是电锯杀人狂?啊呀呀!
绿绿可是男子汉,想到这些,不仅不害怕,还觉得很有戏剧性呢。
天色渐暗,偌大的校园空荡荡的,秋风拂过高大的杨树,哗哗地落了一地的叶子,叶子借着风力地扫过地面,发出刷刷刷的声音。细长的枝叉触在办公室的窗玻璃上,哆哆哆地响。这气氛可更足了,绿绿想。
绿绿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家了,就在这时,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一个人慢慢地慢慢地走了进来。
绿绿一看,这是一个特别特别文雅秀气的女子,个子特别小,人也很瘦,神情很拘谨,她不是在走路,是在蹭路,一点一点地蹭过来。
绿绿忍不住问:“请问您找谁?”
这位女士答了一句什么,可是声音比蚊子还小的嗡嗡声,绿绿试探地问:“哦,您是不是找我?您就是那位来找我的家长吗?”
女士点点头。
“啊呀,”绿绿老师说,“那您不是下午就来了吗?为什么不来找我呢,其实我下午有空的,害您等这么久。”
女士很窘迫地绞着她的手,好像是要把手指头一个一个地从手掌上拔下来:“不是不是。”她的声音还是很小很小:“我是怕耽误您的工作,就在下面等了一会儿。”
绿绿老师赶紧请女士坐下,女士小心地坐在椅子的一个角上。
绿绿问:“请问您是哪位同学的家长,我是新接的这个班,家长还没认全呢。”
“我是米米的妈妈。”女士低着头说。
米米?绿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米米是谁?
这位女士又极小声地补充道:“哦,其实就是……叨叨。”
“哦,咳咳咳。”绿绿有点儿不好意思,作为一个老师,给学生起外号,还给家长知道了,多少还是有点儿难为情的。
“啊,叨叨很喜欢这个名字的。”女士轻轻地说,她是这样地体贴,虽然总低着头,可是仿佛一下子就看到了绿绿的心里似的。
“我是来,嗯,来谢谢,嗯,绿绿老师的,救命之恩的。嗯,上一回,嗯,叨叨把扣子,嗯,呛到喉咙里了。”叨叨的妈妈说起话来一顿一顿的,就好像每一句话在出口前,都还要经过她口腔的小心检验似的,那一个个的嗯,就好似一个个合格的章,轻轻地小心地盖在每一句话上。而且她的声音那样低,听起来就好像在叹息。
“啊,那个”绿绿摸摸后脑勺,“那个不要紧的,应该做的。嗯,您要不要喝点儿水?”
绿绿也被传染上了嗯嗯嗯的毛病了:“嗯,我有绿茶。嗯,还是您想喝咖啡?”
叨叨妈妈好像被吓了一跳,马上挺直了脊背,两只手也慌乱地摇着:“不不不不,嗯,不用啦。”
“哦,好的呀。”绿绿也小心地说起话来,总觉得稍大点儿声就会吓着叨叨的妈妈似的。
过了好一会儿,叨叨妈妈才鼓足了勇气似的抬起头说:“我,嗯,我想,嗯,谢谢绿绿老师。嗯,我们家,嗯,开了个饭店,嗯,东西还不错,嗯,很好吃。”
绿绿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呆呆地答:“哦哦。”
正在尴尬的时候,叨叨妈妈瞥见了绿绿桌子上的作文本,正巧,第一本就是叨叨的。
叨叨妈妈小心地伸手摸一摸那个本子,就好像摸着她的小孩,然后她就微笑起来,“这孩子,是很唠叨的。”
“她很聪明,还坦率,一点不矫情,”绿绿说着,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儿:“是我见过的,最能说的小女孩儿!”
可真是不大像您呢,绿绿暗想,可是他没有说出来,绿绿一向尊重女性,何况这位妈妈还这样拘谨。
叨叨妈妈继续绞着她的手,一直到最后,像是鼓足了天大的勇气,才说出真正的来意:“我想,嗯,请绿绿老师,嗯,到我们小饭店吃顿饭。”
“啊,不用不用。”绿绿赶紧说。
原本绿绿认为,叨叨妈妈会再三再四地请求,他已经准备好了再三再四地推辞,可是,叨叨妈妈在听到绿绿老师的推辞之后,竟然脸涨得通红,再也说不出话来了,绿绿看了越发地不忍心,便护送着叨叨妈妈走出了校门。
看着叨叨妈妈远去的小小身影,绿绿想起了以前灵动跳脱的学生小蚂蚱和他那老实的夫子一样的爸爸。
绿绿觉得遗传学这个东西,有的时候真没道理。
可是,他忘记了,一个小孩子,既可能遗传爸爸的个性,也可能遗传妈妈的个性。
反正,绿绿想,小孩子是天底下最神奇的存在。
第二天一大早,绿绿就被叨叨小姑娘拦在了教室门口:“师叔呀,我妈妈想请你吃饭呀,真的真的真的想请你,比珍珠还真。师叔,你到我们家的饭店来吃饭吧,好吃得不得了,保证你吃了一顿还想一顿,来吧来吧来吧来吧。这个不算是你腐败,是我妈妈真心想谢谢你啊师叔。你想啊,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妈妈说,滴水之恩,要涌泉相报。现在你救了我的命,这么大的恩情,应该要涌出一条长江外加一条黄河还要再加上一个亚马孙河才可以报答呢……”
绿绿掏掏耳朵,啊呀啊呀,谁来救救我的耳朵?
绿绿说:“叨叨,老师是一定不能在你家饭店吃饭的。”绿绿突地凑在叨叨耳边小声地说:“我要是在你家吃饭,校长知道了,是要请我下岗的。”
看着叨叨失望的样子,绿绿又想了个折中的法子:“不过,我可以顺路参观一下你家饭店。”
叨叨立马高兴起来:“来看吧来看吧师叔,我保证你一闻到我家饭店里传出来的香味儿就忍不住要吃了。啊,来吧来吧,今天放学我带你去哦。对了,你可以到我家饭店后厨看一下,很卫生的,台子上都干干净净,生熟分离,红案白案分离,还有哦,我家大厨的高帽子都是雪白雪白的,又高又挺,跟东方明珠电视塔似的。他还会做印度甩饼,甩得又高又飘……”
哦,终于打上课铃了,叨叨是个守纪律的学生,闻声而动,边跑边说:“师叔你一定要来啊,放学我等你!”
绿绿老师这天下午放学后果然跟叨叨去了她家的小饭店。
那真是一个整洁的饭店,门面不大,窗明几净,每张桌上铺着浅蓝格子的桌布,通往厨房的小门上挂着手工的木质珠串做门帘,地面拖得十分光洁,还没到晚饭时间,人不多,伙计武子哥哥在忙着消毒碗筷。
叨叨的妈妈暂时不在,武子哥哥说她办事去了。
叨叨领着绿绿老师穿过那道小门,来到厨房,叨叨大声地叫所有的人来看她的老师:“参观参观啊,我的新老班。来看啊来看啊,叫大家都来认识我的新班主任,他叫绿绿,绿颜色的老师!”
还好所有的人也只是三四位,一位大厨一位帮厨两位杂工,人还不算多,要不然绿绿更要不好意思了。大家都挺友善的,笑嘻嘻地在腾腾的热气里,在扑鼻的暖暖肉香里向绿绿问好:“老师好啊,这么年轻的老师啊。”
叨叨迫不及待地拉着绿绿老师继续往里走,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院落。
一进小院落,绿绿就瞪大了眼睛。
太惊人啦!
这里哪里是小院子,简直是一个小小的宠物店啊!
小院子里,好多只小狗小猫或蹲或趴或散着步,角落里还有小笼子,里面有荷兰鼠,一只鹩哥在屋檐下,看见有人来就喊:morning帅哥,morning美女。
绿绿的眼睛一下子刷刷地放光了,他是最喜欢小动物的啦。
再仔细一看,这些小动物都有些奇怪。有一只猫只有一只眼睛,有一只小狗是瘸腿的,还有一只小猫只有一条比兔子的小短尾还要短的尾巴,卷成一团,像是长在它屁股上的一个小突起,看样子是被人剪掉了尾巴,连笼子里的小荷兰鼠都是脱了毛的,身上一块一块的有点像斑秃,细细再一看,鹩哥的一只翅膀是短一截的。
绿绿觉得很奇怪,叨叨没等绿绿发问便说:“这些小动物都是我捡回来的。看,它们多可爱,很有特点,这只猫叫四眼,因为它虽然只有一只眼,可是他的耳朵特别灵,鼻子也特别灵,就像它的眼睛一样。这只狗叫飞毛腿,虽然它的腿有点儿不方便,可是它会作揖。”那小狗果然以后肢站立,前肢曲起,因为前左肢短,恰好形成一个挺标准的作揖的姿势,绿绿看得大笑起来。
“还有这个,”叨叨抱起那只短尾巴的小猫,“猫长了个兔子尾巴,多神奇!我给它起了个名字叫猫兔。”
绿绿开心地把猫兔接过来,摸摸它卷成一团的尾巴,猫兔一点儿也不怕生,往绿绿的怀里拱一拱再闻一闻,用小爪子把绿绿的衬衫纽扣扒拉得掉下来一粒。
“哈,师叔你看它是个活跃分子吧,一点儿也不自卑。我刚捡到它的时候,它一跳就跳到我的肩上,还抓我的头发呢。”叨叨说。
绿绿高兴地举着猫兔转了个圈,猫兔兴奋得喵喵叫,忽地,绿绿觉得自己脚下踩着了个软软乎乎的东西,赶紧后退一步,只见地上堆着一堆东西,好像是旧报纸,绿绿就想把它拿起来,可是触手却是温热的,接着那堆报纸微微一动,倒把绿绿给吓了一跳。
叨叨笑得扑在绿绿背上:“师叔啊,那个是只狗狗啊,它的名字就叫报纸。最爱睡觉,跟懒懒有点儿像,干脆叫他认报纸做弟弟吧,本来是我自己要认的,让给他啦。报纸是最最乖的小狗,从来不跟人抢东抢西,别人要的他就让,有一小口吃的就满足了。”叨叨的声音温柔起来,叫绿绿都有些意外,不禁好好地看了看叨叨。
绿绿问:“叨叨,你为什么捡这么多小动物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