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都市一脚陷入乡村,那些走过我生命的物什,在我身上滚动着,蒸腾着,燃烧着。
窝篮,我们乡下孩子生命的温床。每一个从农村里走出来的孩子,都有那段窝篮的时光。只要在窝篮下垫上块石块或者断砖头,手轻轻一摇晃,窝篮就会摇摆上好一阵子时间。而窝篮里的孩子则会在那悠悠的钟摆里沉沉入睡。
我坐过窝篮好几年。母亲在闲暇时光总会给我讲这样的事情。透过那斑白的头发,母亲的脸上总是洋溢着兴奋的深情。在母亲轻烟般的叙述里,我几乎看清楚了曾经幼小的我生长的真相。我坐在窝篮里,周围是厚厚的被子把握包裹,我带着如花的帽子,望着屋顶以及梁上的标语。我家的老屋建造得早,父亲特地请了本村的秀才写了几个大字:社会主义好!其实那时的我虽然终日大眼瞪小眼地瞅着上方,但那几个字我根本就没有停留过,只有空洞、空荡荡的空间。这是每一个农家孩子的糨褓。生命从母亲的怀抱里生下来,就是这样迈上征程的,呼吸阳光、空气还有四季。母亲说,只有我哭的时候,她才手扶着窝篮的边沿,轻轻地一晃,窝篮就开始摇曳着,我则在那温馨的晃动里停止了哭声。我不知道那是为什么哭?也许,生命的成长时分,必须要有一个人在证明,证明慢慢长大。
我无法想象一个人终日坐在窝篮里的模样。就像现在我无法做到在母亲身边聊上半天的时光。那时母亲就像一个陀螺,旋转在日子的中央,我的中央。四围是母亲的马拉松路程。记忆最深的是母亲到户外野地里干活,是我最无声与静寂的时间。母亲说起那样的事件,总有水一样的物质从她脸上走过。母亲说那时我最爱哭。母亲说每次从野外急匆匆地赶回家,打开门上的锁,总会看到我斑斑泪痕的脸庞,还有嘶哑的嗓子。彼时,我倔强地睡着了,只有两只手在高高地举着。母亲说,那是我在找母亲。黑洞洞的房间,静谧得怕人,陪伴我的还有四周叫不出名字的虫子,在黑暗中朝我鸣叫。我哭够了,虫子们就会在空隙间接着吟唱。回到家的母亲匆忙从棉衣下掏出并不充盈的奶水让我吃,我带着哭腔和委屈使劲地吮吸着,我想那时的我肯定不只是饥饿,还有恨不得让母亲抱在怀里的念头。经验告诉我,一吃完,母亲就会马上赶回野地,继续劳作。那段时间里,收获最大的是,就是我学会了和老鼠相处。大人们不在家时,老鼠们从我的嘴上奶水的气味里得到了可靠情报,鲜美的食物在那等着呢。他们迈着轻盈的脚步,从窝篮的边沿开始攀援,一直爬到包被上,甚至接近了我的脸、我的手还有我的唇。我想挥手,可那时的我是不能挥手的,手不听我的指挥。所以我就大声地哭闹。还好,第一次、第二次老鼠们被我吓跑了,再以后,招数老到用尽,我就像一只黔之驴,老鼠们不再害怕了,纷纷跑上来和我握手、亲吻,兄弟般,小小的细牙竟然把我的嘴唇咬破了。这是我至今的印记。母亲说起这事时,她说那天她抱着我哭了一夜。
窝篮什么时候从我家消失,我和母亲都记不清楚了。但我记得清楚我就是从窝篮里长大的,在窝篮的摇晃中攒足了力气站了起来,走出了家门走出了母亲的视野。如今,我在回忆窝篮的夜晚,总有水一样的忧伤席卷而来。深嵌着岁月沧桑的窝篮不见了。我眼看着母亲一天天变老,身材也变得越来越小。恍惚里我突发奇想,是不是母亲越来越变得像小孩子了?要真是那样该多好?我要把母亲用包被裹着,放在那生命的窝篮里,由我来摇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