镰,又叫镰刀,俗称割刀,薄而弯,轻巧而锋利,最常见的农具。握在农人的手中,如游蛇穿梭在村庄与旷野里。月牙状的身材,盛装着乡间最婉约的意蕴,木质的手柄,是农人粗糙的手,凸显出一种摄人魂魄的力量,主宰着大地上的农事。
镰刀,是比犁还要古老的农具。最早的叫石镰和骨镰。真正的铁镰是战国时期才出现的。镰同犁一样,都是中国农耕文化的“图腾”,是农人与生存搏斗极其简陋的兵器。镰刀有不同形状。据《王祯农书》记载,有佩镰、两刃镰、镰、钩镰、镰之镰等,有揽勾稻禾的弯月形的,半月形的和长弧形的,镰柄也在一尺左右,或曲或直。“低控一钩长似月,轻挥尺刃如风”,就是对镰刀的诗意描述。民间使用割稻禾的铁镰大体有两种,一种是收割稻禾用的“禾镰”,为弯月形,镰头宽、薄而镰尾窄、厚,刃部有较细的锯齿,柄部卷成銎状,受以木制直柄;另一种则是割草或割粗硬茎秆植物的“镰刀”。较“禾镰”小,外观呈斜状梯形,直线造型为主,镰头宽大而镰尾窄紧,刃部为斜直形,宜于割断矮小或粗壮的茎条。苏北属于江淮平原,多稻谷、禾豆,故常见的镰刀均为弯月形,结构单纯,造型简约,轻灵便利,一镰在手,宛如只会千军万马,纵横四野。
我醉心于镰刀与庄稼耳鬓厮磨的时光。每一个刈割的时节,只有镰刀才能潜入庄稼的深处,打探泥土深处的秘密。镰刀,不只是一块冰冷的铁,在它的身上,有麦子的重量,有一滴汗水的闪亮,还有一夜的星斗与月光。我曾目睹镰刀在火种诞生的过程。它最初只是一个铁块,在烈火的炙烤与凉水的冰冻中,在铁锤的千敲万打和无数次的挤压变形中,缔造了一个具有生命意义的名字——镰刀。对于铁来说,这是一次悲壮的生命的涅磐!而对于镰刀而言,一个农耕的世界站立在它的肩膀上。在它的背后,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劳作,是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农人们挥着锋利的镰刀,把日子收割。他们甩开胳膊,低头弯腰,握着镰刀在旷野里挥汗如雨,宽厚而坚忍。农人用劳动面对幸福、痛苦以及死亡。一把镰刀,就是一种生生不息的人生。
在乡间,使用镰刀的日子总是很短,电光火石间。几个晌午,刚才还金色满地,瞬间空空如也,只剩下矮矮的稻茬麦茬直竖竖地朝向天空。更多的时候,是我们在角落里审视镰刀上的日子。由生锈到闪亮,从闪亮到锈蚀。但是,总有一把镰刀,在白天或者黑暗中闪烁着逼人的寒光。悬挂在季节的枝头,在农人的屋檐下。是对日子的数落?还是在沉浸在劳作的渴意中?星星点点的黄锈斑,攒集这个铁的火焰,在农事的空气里燃烧。闲置的镰刀。等待的或许是一场无声无息的消失,或者是一场风卷残云的盛宴。直到以粉身或者磨砺的过程里,化作乡间的泥土或时间的皱纹。
镰刀的前身是否就是打打磨磨的使命。当它被粗大的铁钳从炉子里夹出来,迎接的是大锤小锤的丁丁当当,铿锵着乡间的梦呓。直至恢复了黑色的脸庞,峻厉而冰冷的目光,完成新生。生于捶打,活于磨砺。在一块粗糙的石块上,咿咿呀呀地,把河流放上,把乡间的日子拌上,来来回回地磨砺着。时光的碎羽、日子的秘密就在黄色的锈水中呈现。刃,是智者,在阳光照耀下,一片铁缓缓吐出内心的秘密,它将驱赶这光芒,照亮农事和岁月深处的风景。植物们也将欢呼一片。
在乡村,一个男人是否能支撑起门楣,是看你能否驾驭一头牛,拉动一张犁或者把握住一把镰刀。我用过镰刀,在一片金色的海洋里。站在麦子中间,我竟然无法使动一把镰刀。只看见血从我的脚脖上留了下来,应和着母亲卡擦卡擦的割麦声响。在麦穗翻滚的旷野里,我看到了自己的伤口,看到了麦子的伤口,还有更大的伤口悬于麦田的上空。我遐思于麦子生长的时分,是农人从泥土深处掘开大地的伤口,把麦粒藏身于其间。风雨拷打,麦子用葳蕤的身影,金色的麦芒把大地缝绞伤口。而现在,镰刀又将揭开伤口,在炽热的阳光和布谷鸟不住地啼叫声里,农人把伤口上的粮食赶运回村。麦子纷纷作偃伏状,只剩下空旷的麦地和寂寞的虫子在深处呻吟。
在老家,使用镰刀最多的是母亲,终日一把镰刀在手,割麦割草,好像拿着一根生活的缝衣针,在日子的补丁处劳作。一把把镰刀,从最初的半月到最后的小月牙,以至消失。只剩下光亮亮的木柄,带着母亲的体温与汗水,成为母亲另外一支手臂,仍旧挥动在农事深处。只是在那黄昏的麦田里,我每看到弯腰刈割的母亲,总是模糊而又清晰。母亲,不正是一把朴素质朴的镰刀么?在岁月的旷野上把我们收割。母亲啊,就是一把最后的镰刀。
现在,我们距离镰刀很远,这大概是最残酷与幸运的折磨。在日子的角落里,你总会感觉到有一把镰刀在黑暗中与你对视,甚至在你心上轻轻割上一刀,留下紫色的红痕。我知道,无论镰刀或者母亲,会消失在风中,但她们都会成为大地上一块黑色的铁,成为岁月旷野里的一把锋利,散发出历久弥新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