耧总是远距离地躲避着我。我时常在黑暗中想像她那刚毅的背影。静默的时间钟摆里,我听到一种划破泥土的声响,似锋利的刀锋划过雪白膏腴的皮肤,脆生生地,夹着生命的呼唤。那定是古铜色的木质耧与冰冷地铁器在时间的水面上,剖开人类缓慢的竹书。
耧,叫耧犁、也叫耧车,《通俗文》说:覆种叫耧。又叫耧犁。其铲刃像犁镵而小。不同的乳名,都蛰伏在旷野的深处,下种岁月的歌谣。她主要由耧架、耧斗、耧腿、耧铧等组成。耧是个心思复杂的家伙,她没有锄或者镰刀等农具们单纯、好爽,她可以代替许多农具们干活,迫使许多收获的时间水面上,抛头露面的是耧,水下是镰刀或者锄。农人用过镰刀、铲等农具总是很不心疼地一抛,而耧则掌上明珠般,擦拭,再擦拭,直到泥土剥落,露出内心的光芒来。
据东汉崔寔《政论》记载,耧犁是西汉武帝时搜粟都尉赵过所发明,“三犁共一牛,一人将之,下种挽耧,皆取备焉,日种一顷。”这种耧犁就是现在的三脚耧车。耧车有独脚、二脚、三脚、甚至四脚数种,以二脚、三脚较为普遍。王祯《农书?耒耜门》记载,两脚耧的具体结构为:“两柄上弯,高可三尺,两足中虚,阔合一垄,横桄四匝,中置耧斗,其所盛种粒各下通足窍。仍旁挟两辕,可容一牛,用一人牵,傍一人执耧,且行且摇,种乃自下。”而韩琦则在《祀坟马上》中曰:“二茔逢节展松楸,因叹农畴荐不收。高穗有时存蜀黍,善耕犹惜卖吴牛。泉干几处闲机硙,雨过谁家用粪楼。首种渐生还自喜,尚忧难救赤春头。”“粪楼”,即“耧车”也。
历史难掩耧的光芒。从粗糙简单的犁铧到复杂的耧,人类向前迈进了一大步。前行的代价注定要用人类自身的劳作来推动的。耧的出现减轻了人力劳作的痛楚。特别是三脚耧在乡间多见。耧不仅解决了土地的翻耕细碎过程,还一次性地三次播种。分行的播种更有利于种子对阳光雨露的吸收,以及除草的劳作。
耧在《现代汉语词典》中赫然解释着,是一种畜力播种的农具。我惊叹于现代人舒适的生存。耧的对象是牲畜,可是那驾驭着耧者,有几牲畜?匍匐者一定是那在风雨里在晨曦中在残阳里低头前行的农人。悲乎?人亦牲畜,牲畜却凌驾于人。
我没有使用过耧,只在乡村旅游中看到枯槁于静立时光里的耧,落满尘埃。昔日与农人一道,在大地的舞台上上演着与旷野的肉搏战。肩膀上勒着沉重的绳索,上衣早已抛开,固然是春寒料峭的时光,清冷的晨曦从天边喷薄而来,丝丝缕缕地,给大地披上温暖的外衣。农人赤裸着胸膛,赤裸着暴起的青筋还有憋红的脸庞,刚毅地拖着耧前行。一步一滴汗珠,一步一个太阳,沿着种子一并种植在大地深处,麦穗、稻穗甚至鲜艳的红高粱、整饬的玉米,谁不是阳光在岁月深处的孕育与点化?一粒粒果实,烙印着阳光的元素,闪耀着惊人的汗水。农人哪,在抵达秋天的路上,如何越过季节中的沟沟壑壑?一只耧,一赤裸着上身甚至灵魂的农人,还有几粒时间与生命孕育的种粒,在与泥土最赤裸的对话中,简陋地劳作里夺取了生命枝头的果实。这是农人的生活,从根本意义上说,这是农人艰涩的生存。生存简单的搭配里,充满着希望,充满着火焰,充满着血色的光芒;是汗水与泥土的歌,是肉与耧的诗,是灵魂与时间的画。活得赤裸,活得纯粹,活得硬气,活得艰难,活得伤痕累累。
我们与耧是血脉相连的,从木质的还是铁质的柄,都会传递着一种秉性,一种精神,一种蕴涵着生存意义上的隐语。木质的火焰与铁器的坚硬如何糅合生存的旷野?我或者父亲都无法忘却缰绳下的背影。乡间,每一头牲畜都是一个响当当的劳力。我们是劳力,我们经常要客串角色,充当牲畜,在旷野上劳作;把力气浇灌在脚下黑色的土壤里,催开季节的萌芽。甚至有时我们还要充当种子,没有希望的种子,耧开的伤痕里,把自己种下去。生于泥土,当然还要回归于泥土嘛!
在农具森林里,我常想着它们何尝不是农人延长的手臂?手拿着莫名的刀片,花开大地灿烂的一角,让后者进入,成为大地上空的主宰与飞翔者。飞翔者的快乐里,再也不会感受到那些质朴的农具们,木的火热、铁的冰冷,在火热与冰冷之中,谁会看到曾经的农人披荆斩棘?
越过耧,越过农具。霓虹灯闪。农具越来越陷于时间的灰烬,是庄稼的祭奠者,宛如火语者,直到渐渐熄灭,成为废墟。但是,她的背影,他铿锵的昔日终将被天空、大地所洞悉。恰如那三脚耧,天、地、人三根肋骨,支撑着人类向前行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