耙,是乡间里常见的农具,也是父亲对抗土地的武器,一件一生托福给她的拐杖。
耙,制作起来比犁稍微简单些,先用树木打成框架,然后再在四围锲上钯齿——一些牙齿状的大铁钉,耙就做成了。
耙多是呈“目”字形,中间有横梁。木质的耙,铁的齿,像一只猛兽锋利的牙齿,前后两排,闪着黑黝黝的光芒,那是与泥土摩擦、搏斗的荣光。低矮的身子,没有站起来的高度,却有着无限辽阔的胸襟。再僵硬的石块,再空旷的田野,只要经过她的手,她的牙齿,她那匍匐的身躯,之后泥松土软,生机蓬勃。
顾城说,黑夜给他黑色的眼睛,他却用它去寻找光明。耙,她的齿,是大地的手术刀,剖开丰收的土床;是乌黑的、大地的眼睛,在黑暗中摸索这泥土,寻找果实。
从历史的泥泞里走来,父亲总喜欢把耙扛在肩膀上,把劳作扛在肩上,把一生的支柱都托福给了田野。耙的对象是碎土平地和消灭杂草,是给秋天的庄稼建造个暖巢。古代谚语:“耕而不耢,不如作暴。”这是耙的使命,肩负着阳光的重任。这也是父亲的责任。父亲扛着耙,他的对象是庄稼、丰收、炊烟还有家中的亲人们。耙沉重,父亲比耙沉重,耙承担的是一野的庄稼地,父亲承受的是一个家庭的生计。
父亲也有惬意的时分,那是在和耙一起飞奔在稻田里的情景。
牛拉着耙,在四围浅浅的水域里,父亲立在耙上,一手抓住缰绳,一手扬鞭,一声惊雷的吆喝,驾!随即牛号声从空中飞溅开来,宛如撒下的种子,噼里啪啦,声音洪亮清脆,仿佛在充满生机欲望的水田里,那拔节的声响已经在远方启程。声音重金属般落下,顿时,泥水四溅,水牛放开四蹄,背负着耙,在水田中昂首阔步。
我没有用过耙,可是我却享受过耙——有趣而又沉重的农具。
站耙,这是农田里耕耘庄稼田的一项重要活动。家中劳力弱的人家,站耙是最好的选择,任务自然落在孩子们的肩上。那年我十一岁,念小学四年级。
当一个人的重量不够时,耙,就会在田里会漂浮,它就无法把泥土耘透。这时就需要“站耙”。站耙的对象只能是孩子,再重牛怎么能吃得消?在乡村,牛在农人父亲看来,是家庭的一员,疼它,更关心它。站耙,曾是我们多么梦寐以求的事情,站在耙上,就像扬帆远航的水手,有好男儿志在四方的豪迈感,同时,还有那么一点主宰田野的味道。虽然,那时父亲才是土地真正的驾驭者。胆子大的,站耙时只要用根长绳子栓在耙梁上,握在手里,随着耙体起起落落,保持身体平衡就能站稳在耙梁上;胆子弱的,就胆战心惊地蹲下身子,两只脚放在两根耙梁上,磕磕绊绊,随波逐流,一身泥浆,一场活下来,阡陌上定会多了个小泥猴子呢。
父亲文盲,却识得大地的字,耙的字,以及泥土上生长着的庄稼字,春分,谷雨等成为父亲在乡间叨念最多的音符。而我识字,却不识泥土里深藏的隐秘与艰涩。父亲说,你的字写在课本上,我的字写在大地上,写在每一枚麦穗、稻穗上,炊烟就是他最朴素的批改符号。
犁好了的田必须耙匀。水稻田如果耙不平,或高或低,那么注定有些禾苗不是被晒死就是被水泡死。禾苗成熟时需要烤田,如果放不干水就会发生病虫害。所以耙地人要把高处的泥土往低处耙,耙水稻田时不能放太满的水,水太满看不出高低来了。庄稼汉的父亲那时如哲学家,如是说。
我无法做个真正的农夫,面对空荡荡的田野,破碎,凌乱,荒芜,高高低低的麦茬,僵硬的泥块,犹如一个人破烂的衣服,鸡窝似的头发,一个词语形容:枯槁。在季节的空隙里,我知道大地累了,父亲也累了。于是,耙启程了-一个怀揣着锋利的农具,驾起水牛,去给旷野梳理疏松肌肤和头发了。这种方方正正的农具,只有她才能叫开田野之门,叫醒熟睡的种子,使她重新从泥土里站起来,在下一个季节的路口,搀扶着醉醺醺的秋一起回家。
耙,一架朴拙土气的古典农具啊,历史的轩辕走了一圈又一圈,在你的身后,我依旧看到母亲沟壑纵横的面颊,父亲饱经沧桑的手,还有你那闪烁着白光的牙齿。
如今,父亲的耙还依靠在老家的山墙上?不知道是否还锋利如初?梦里梦外,依旧是你的身影。
今生把我耕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