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于高楼,在繁华与浮躁的空间,俯视城市宽阔的马路、霓红的灯火,猛然间有种失重的症状。那一瞬间,我忽然念及锄来,想手中要是有柄锄就好了,拄着大地,心就安稳。
锄,貌似简陋耿直的农具。但一部华夏的农业史,哪一章不是烙印着她的指纹与汗珠?无论贫穷或者富贵,狂风还是暴雨,都是一柄坚硬的木质与冰凉的铁在夕光中劳作,抵御岁月的洗礼。纵然历史的史册铜墙铁壁,你随便打开一页,都会发现它的根部,都是由一群群草民在垄上躬耕,用这朴素、温暖的动作装订着。
据资料记载,西周以前就有锄,不过都是石锄,也有极少数的铜锄。战国以后遗址中发掘到的多是铁锄。《王祯农书》描述铁锄道:“其刃如半月,比禾垅稍狭,上有短銎,以受锄钩。钩如鹅项,下带深绔(皆以铁为之),以受本柄。钩长二尺五寸,柄亦如之。北方陆田,举皆用此。”古诗有曰:锻金以为曲,揉木以为直。直曲相後先,心手始两得。秦人望屋食,以此当金革。君勿易耰耡,耰耡胜锋镝。(和圣俞农具诗十五首其十二耰耡)带着土地的厚重日子的沧桑,一同凝结成这穿透千古、桀骜不逊的锄了。
锄头是乡间主要的农具之一。它大抵由锄体和锄柄两部分组成。锄柄笔直,用韧质木制成。“立”时微微欠身,横卧时其“头”俯下,谦恭倍至,宛如我们与泥土生死相依的农人,对土地、对庄稼对岁月河流里所有的事物,充满着虔诚、崇拜与隐秘。我们所用的锄基本有三种,即大锄、板锄和扒锄。大锄长约长两米左右,由“锄脸”、曲钩和木柄组成。“锄脸”扁方,刃口呈月牙状,曲钩形似鹅颈,弯曲修长,钩尾受以木柄。大锄把长体重,适宜于大面积秋作(玉米、高粱等)田地间的锄草、松土活动。板锄与大锄在形制上有些相似,但板锄“锄脸”下宽上窄,外形呈弧状,曲钩较短,颈部曲线较陡,用于在土质较硬的地里锄草,翻土、整理地垅等便于施力。这两种锄头的刃面与锄柄之间形成了一个斜度,执锄者不用弯腰曲背便可轻松锄草。另有一种短小的手锄,柄长尺许,“锄脸”呈扇形,可蹲踞田垄间自由操作,方便简易,俗称“小扒锄”“小挠子”等。
锄,关于它的谚语遍地开花。如“多锄草,籽粒饱”“千锄生银,万锄生金,一锄不动生草根”“苗怕草欺,草怕锄犁”;保墒时有“锄头底下三分水”“无雨不要怕,紧握锄杠把”“浇水不锄地,出了傻力气”等等。锄,它与庄稼呼吸在一起,与农人共命运。融入农人的生命里,是庄稼的节气,土地的守护神。
“锄头响,庄稼长。”锄的功用主要是除草。试想,如果庄稼不除草,任凭田禾与杂草赛长,那庄稼还会有多少收成呢?只有清除了庄稼周围的杂草,让庄稼独享肥力与水分,庄稼才能长得茁壮,农人才会五谷丰登。父亲就是远近有名的庄稼汉。曾经硬是靠半亩口粮地养活一家五口人。父亲说,庄稼从出苗到收割,要锄够三遍。锄地锄地,锄草亦锄地啊!第一遍叫间苗,即剔除掉多余的田苗,庄稼厚不利于吸收充足营养;第二遍叫松土,庄稼身边泥土只有疏松,庄稼才会长得更滋润的;第三遍主要是给庄稼培土,防止长高倒伏。三遍锄毕,按农人的术语就可“挂锄”了,即将锄头挂在墙壁或房檐下,不再使用了。依农人的经验,锄够三遍的的庄稼,籽头重,果实饱满;而只锄一两遍的庄稼在收成上就要大打折扣了。父亲视土地为命根子,一有空闲,他总要扛着那鸭嘴锄下湖劳作,把土地翻过去掉过来地侍弄,直到无一杂草,且地异常蓬松。
父亲锄禾,亦如其他农人样,均选择在烈日下,阳光不毒辣不锄草。正午,大地像火笼,片片阳光,似团团烈焰,在父亲的身边聚集。父亲戴着斗笠,肩搭着毛巾,在葳蕤的玉米地里埋头锄地。脸上、身上汗水成河,顺着臂膀、裤脚流进泥土。至此我似乎感觉到,农人的粮食哪里是地里长出来啊?分明是我的父辈们用生命的汗珠喂养大的!饱蘸着天气的阴晴和日子的困难,统统都倾注在脚下的这块土地上了。那专注的神情,那执着的动作,就是再大的河流也带不走他。他右手自如向前伸展、左腿自然后蹬或者左手向前伸出、右腿用力后伸的单纯而固执的左右轮回。锄头在玉米棵里穿梭,划破泥土的肌肤,铲除杂草,虔诚庄重。这庄重是对土地、生活本身的尊敬,更是对这劳动的尊敬。父亲执拗地认为,阳光是最好的肥料,每多锄一棵杂草,就是多一棵丰收的庄稼。只有在正午锄掉的杂草才可能在最短的时间里因为水分的缺失而死亡。这样,一个农业活动中最简单和惬意的农活,却变成了一个人与庄稼与泥土的战争,锄也因为与人同样承受了苦难变成了一个富有人情味的武器。
父亲没有文化,格外地崇敬文化,对我的学业倾注殷切希望。村里有位老学究,过去称之为秀才。父亲对他无比信服。农耕之事,只要秀才需要,父亲逢叫必到。父亲说,他是大老粗,没有文化,只有这不值钱的力气了。到老了,恐怕连这点可怜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无法用纸上的文字教育我,却把大地当稿纸,用锄头作笔,用颗粒饱满的麦穗展示他的锄文化、它的识字课本。父亲还告诉我,使锄也是一门学问呢。锄禾,松土,同是锄草,但锄禾与松土却各有各的讲究。锄禾要的是位置适中,除去杂草,还不能锄到庄稼苗;而松土却是要到边到角,深浅适度,深了有害,浅了无益。父亲的话语一直烙印在我心田上。这何止是锄文化?而是生命的文化,灵魂的甘露。庄稼需要阳光的炙烤,泥土需要精耕细作,生命焉能缺少铲去杂草的锄?没有锄的拷打,人生怎会赢得金秋?
敬仰锄,敬仰大地上无数荷锄的农人,曾经,他们在阳光下用一柄锄,以匍匐的姿势虔诚地面对生活,承载几千年农业的苦难与坚贞,践行着一个农人与泥土最真挚的情感。当一个个馒头或者一块块面包在口中满嘴生香之际,恍惚中,生在都市的我们,总会莫名其妙地咀嚼到一根刺。一根来自泥土的刺,来自庄稼深处的刺,对准我们物质的胃或者精神的胃,深深扎进。
它的名字就叫锄。一根异常坚硬的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