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杈,温暖的农具,是农人握在掌心的火把。
沿着一棵树走进村庄,你就会发现,那最坚硬的木棍,弯曲的坚挺,是木杈,是农人撩拨着岁月沉重风铃的骨骼。忙碌时与草依偎着,闲暇时则与山墙依靠着,静默屋角里沉默的蜘蛛,在时光的温床上编织梦乡。
“杈耙扫帚扬场锨”。杈子,分铁木两种。铁叉是木把,木杈为一体,叉有三叉四叉,用其把辗脱后的秸秆翻抖一遍,叫翻场。待秸秆确无谷粒,再挑到一边垒垛。木杈,与铁叉不同,它抵达温暖,抵达生命意义上的温暖,那种厚厚的温暖。把木杈握在手里,似乎一只强有力的手臂,只是没有疼痛。确实,它在父亲的手里,就是一只没有痛楚与悲伤的大手,在朝着日子的旷野上,囤聚着草垛深处的炊烟。
在乡间,堆草垛是一桩男人活,木杈就是打造乡村男人的标杆。乡间的男人,从泥土里爬出来,对草垛有着深刻的注释。在粮食前脚走进家门,草垛后脚就跟来了,但它不会进家的,因为他需要木杈的引领,带着一种对火热生活的渴望。踞守在家前屋后,像温顺的狗远远地守护着民间。如果说丰收的粮食,给了我们肉体一种物质上的温饱;木杈,却给了我们一种光与暖的碑。
木杈是有心计的家伙。童年时,木杈给了我们柔软的草垛,把我和草垛捆在一起,它是我淘气的房子,是我游戏的天堂。童年的迷藏、母亲的批评,都被我藏在这松软的草垛里了。我曾用草垛来藏鸡蛋,骗取乡间诱人的麦芽糖;我也曾在草垛上设陷阱,捕捉那胆大好吃的鸟儿。最令人痴迷的是,夏日的林间,夕阳从茂密的枝桠间钻出几瓣光斑,我握着木杈,在起起伏伏地拨弄着稻草,金黄的分娩后的稻草啊,沉醉在干脆脆的阳光里,宁静、祥和和诗意。这来自大地的恩赐,和父亲辛勤的劳作,演绎着一支农家的小夜曲,优美与恬静。
而对父亲的敬畏,就是源于这柄小小的木杈了。
也许父亲对木杈比我有更为深刻的记忆或者诠释。捡拾起人间烟火的,就是这生于泥土,消失于烟火的木杈了。在他面前,木杈是那样的神圣、庄严。平时玩耍时要是弄坏木杈的枝条,总会遭来父亲的责打。父亲最值得自豪的就是用木杈堆草垛,这在乡间,是个真正农人撑起门楣的宣言。村人眼尖,对草垛有着深刻的理解。草垛的大小好坏不是简单的问题,它涉及到一个人的尊严和今年的收成。从草垛的大小,农人就可以知道你家今年的粮食情况。庄稼人个个是好把式,否则会让人瞧不起的。而承担如此朴素重任的,非木杈不可。
稻草晒干之后,父亲就开始用木杈堆草垛了。父亲对草垛很有讲究,既要防水,又要防风吹倒。为此,父亲把从湖里打来的玉米杆扎好,排列在底墒作为地基,然后从四围堆起,不要向里缩,然后齐展展地披盖着,一层又一层,只有这样,草垛才会堆得又结实又饱满。好的草垛,有时可以保持上好几年呢。
站在高高的草垛上,父亲挥动着手中的木杈,对着跺旁的母亲吆喝着,放佛把一年的丰收吆喝出来,唱响成乡村庄稼的摇滚。那一刻,我感到那柄木杈,是战斗的指挥刀,是守望旷野的思想者。在叠加的草垛中,把村庄掩进深邃的秋色里。
也许,在父亲看来,草垛,是他的粮食、炊烟,是他生命中的温暖!而,普通的木杈,这从乡间的树上随时随地都可以制成的木杈,就是支撑着父亲行走的拐杖,搀扶着曾经脆弱的日子。然而,对迷失在纸醉金迷的城市中的我们来说,木杈对我们意味着什么?我们生之于土,死之于土。养大、暖大我们的不是都市的柏油马路,也不是水泥和钢筋的建造,而是我们熟悉和亲切的乡村,是我们孕育生命的糨褓和血脉。其实,城市中的每一个人,谁不是农民的儿子,乡村的子孙,篱笆、菜园、犁铧和袅袅的炊烟,都是我们命里的风景,我们精神的家园,它时刻召唤着我们、反刍着我们,找回失落的勤劳、善良和坚毅的品质。霓虹灯下,我们的心荒芜了昨天的庄稼了吗?也许,在行走中,我们会不知不觉地失落了庇护我们的木杈和原始的根系。都市的繁华或许不是我们的天堂,但木杈却是我们最后的精神归宿!
乡场上,金黄的草垛上,木杈,是父亲精神旷野的一棵树,回到乡村的我们,一群回归的鸟们,在阳光下,对着春天唱响生命更迭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