俄国作家巴乌斯托夫曾说,每年冬天,他总要到列宁格勒的芬兰湾,看霜,芬兰湾的霜,全俄国最好看的霜。我心一惊,霜有啥看?搜索记忆的链条,岁月里印象最深的烙印,则是乡下的秋霜。
我和霜相遇在那个记忆的清晨。秋收过后,旷野空阔静谧,村庄树木萧条。当我走出丰收后农人的酣梦之外,漫步在村落时,一些白花花的物什洒落在地上,粘湿在成熟后遗弃的稻草上。泛着寒光的霜与逐渐枯萎与衰败的稻草,在空荡荡的时间里,构成我内心莫名的悲凉。
天空无言,从苍茫里落下寒冷的霜,聚集在大地的内心。作为沉默的泥土,刚刚经过一番生死嘶杀、农人把秋天搬回家之后,季节馈赠给它的竟是这漫天卷地的、一层层淡淡的白色的霜了。一种苍凉的气氛马上袭裹了我。
霜降一到,万木苦寒,耷拉着脑袋,卧伏在蜿蜒的阡陌上,满野满村狼籍的样子。这时,我乡土的父亲,总会从散发着牛粪味道的屋里来,穿着件去年的蓝布棉袄,肩背粪箕,走在清晨五点的乡路上,一团团牛粪,就是父亲早晨最好的太阳。牛粪拍成圆形饼,晒干后,那就是冬天上好的燃料了。
这是我对霜以及霜的情怀最乡土的记忆。
让我不能自已的是,就是这普通常见的霜,竟粘满诗行,令人浮想联翩。
最让人痴情的是那首《兼葭》,“兼葭苍苍,白露为霜,有位伊人,在水一方……”。心神往之,是否在披红挂紫的秋天背后,我们才眺望到远方的佳人?恰如《西厢记》曰:“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查阅词典,原来,霜,不只是个简单的名字,如霜毫、霜鬓、霜蓬、霜雪、霜碾、霜草、霜女等词语,我最喜欢霜草,因霜而枯萎的草,就是俗称的相思草,而霜女,指的就是梅花。
究其看来,乡间的霜,宛如乡下的植物,与荷、梅等无异,蓬勃在岁月里,虽来自天堂,却栖于民间。你瞧,“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没有霜的滋润与拷问,哪里有燃烧似火的枫林?一团团深秋的火焰,是整个冬季的暖温。
霜,冷中折射出火的情愫、火的思想。宋人范仲淹在《渔家傲》云,“羌笛悠悠霜满地,人不寐,将军白发征夫泪”,这是霜对边关将士们悲壮的安慰与怜爱;今人毛主席在革命年代,“独立寒秋”,留下了“万类霜天竞自由、长空雁叫霜晨月、寥廓江天万里霜”等经典霜句,也写下一位革命家的胸怀与壮志。
霜,是一种精神,是一种品格,更是一种超脱与清澈的修为。
从沉思里走来,父亲背着满满一粪箕的牛粪回来了。
父亲说,今早霜降,真是好兆头呢。
好兆头?我纳闷。
父亲哈哈大笑,庄稼和人一样,也要休息。这霜降一来,庄稼就休息不长啦;实际上也不是不长,是他们在为来年的春天积蓄力量呢。俗话说,霜早赛刀,霜晚赛烧,就是这个理儿。
父亲望着眉头紧锁的我说,回家歇歇吧,等着春天来到吧。
抬望眼,我又看见了霜,一羽别在父亲额前、渐渐消失的白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