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晓苏,你——”我想说她太没骨气了,别人不要的破烂她捡起来当宝,但我没说,舌头打结。
也许我该吼一声“滚”,但也没道理那么愤怒。
她背上帆布袋,断掉的带子已经缝补好了。她要走了。我可能再不能见到她。我好像失去她了。从没觉得她重要,她走用得着这么沉痛吗?我对自己说。
她目光向我撇了撇,没马上走。我一阵窃喜,连忙说:“还有事吗?”话说完,我就痛恨自己为什么措辞不能柔软一点。非要整得像要赶她走似的。
“嗯,”她吞吐了下,说,“我想问你借点钱。”
我心里咯噔一下。她立即抽出拉杆,道:“算我没说。钥匙在桌上,看到了吧。”
“你要多少钱。”
“我也不知道。算了。不想借了。”
“你别这样子吧,搞得我小气巴拉的。你知道我不缺钱,但我不喜欢别人问我借钱,尤其是女孩子。一有了钱,那关系很糟糕。”
“咱们关系本来也不怎么样吧。我一点都不担心更糟糕一点。”她说,“我一直没什么积蓄,现在失去了工作,要找吧,也不知道猴年马月才能找到。现在租房都是交三押一的,得有一笔钱。Z身体不大好,要看医生,还要吃药……”
“别跟我说了,浪费我时间。给我发个账号和具体的钱数。”
她溢起笑容,“谢谢。我会打欠条的。一有钱就还你。”
我应该庆幸跟她还有金钱关系?
“就这么走了?”我说。
“不然怎么样?”
我说,“说实在的,我也不知道需不需搞个小型的告别仪式。”我看她在那乐,就接着说,“要不送你一程?你住哪?”
“真是受宠若惊的很啊。还不是人走茶凉,你在我心里又上了一个段位。不过,用不着啦,我就住前面的7天连锁,一租到房子就搬。”她嘎吱嘎吱地拖着行李走了。
我站在窗前,看着晓苏出了院子,拐进右边马路,而后消失在一片烟尘漫漫的工地中。
我抽了根烟,想象着她跟别的男人在一起:半夜起来给人做猪食,绘声绘色地讲段子;然后,白背心,小裤衩,裸露着两条大腿跟别的男人卷一个被窝——突然想不下去,涌起翻江倒海的不适感。
我很想追上去亲亲她。恶狠狠地,把她往死里亲,叫她眼冒金星,浑身瘫软,喘不过气。但我也不知道怎么会有这种猥琐念头,总之,这股突如其来的邪火搞得我心神不宁,怎么也镇压不下去。
晚上,我陪同荆沙去看店面。荆沙选中了一家靠近超市的门面房。夹在理发店和服装店之间,狭窄的一条,很不起眼。我嫌太小,人流也不够,说:“不如就去超市?”
“租金太贵了。而且环境也太嘈杂。这长长的一条其实很容易设计出特色的。”
“钱你不用担心……”
“小舍,说过的,全部我自己来。”
“你真固执。”
房东也在边上劝说,“价格一点不贵,你去问问对面超市,我就是它一个零头。这里靠着家乐福,还有一所中学,人流也是能保证的……明天还有一拨预约看房的,要的话早下定啊……”
荆沙又问了些情况,交了押金。
“打算做点什么?”出来的时候,天上零星地下了雨。夜幕拉了下来。
“你记不记得你哥哥喜欢纸?我想做个纸品店,里头卖的东西都是跟纸有关的,希望可以自己来设计,那样就是独一无二的了。”
我点点头。其实我并不在乎她做什么,做得不成功,大不了换方向好了。在我看来,女人开店,就跟玩过家家一样,不过是心血来潮。
“吃什么?”
“随便你。”
“去你家吧。”
“家里没菜了。”
“那去超市好了。”
我推着车,荆沙走在我边上。她很斯文,话不多,只在拿菜时,征询我意见。
我难免想,要是换了晓苏会是怎样的情景。她会一惊一乍地从货架上取下奇奇怪怪的东西,只为跟我分享她的惊讶。用猜拳或打赌的方式变相地要求我为她选购的食物买单,她如此做不是觉得男人付钱天经地义,而是小小地满足男人的虚荣心。可是荆沙不这样,她看着柔婉,但骨子里是一团铅块,原则分明。我有时候远远看着她,就像在看一只自己买不起的古董。
可是古董又自有价值。不过不为俗人拥有。而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大俗人。
到家时,雨大了起来,地上水花飞溅,空中烟气茫茫。楼道前无法停车,我们只好以衣作伞,一路飞奔回去。
荆沙拿过毛巾给我。我拉住她,先给她擦。
她抬起头:“小舍,让我自己来——”
我慢腾腾说:“不适应吗?你总应该知道,我跟你在一起不是闲得无聊,我是在追你。我想你做我女朋友。甚至结婚。”
我揉搓着她湿漉漉的头发,又抹她水津津的脸。她身上携带着雨的清凉与清洁,这样冰清玉洁的气质叫人生不出一点狎昵的念头。这真叫人沮丧。我知道我现在这番言行举动无非是在对抗白天的邪火。
“小舍,我们,真的不合适。”荆沙抽掉了毛巾,我手里空落落的。不为这份拒绝,只是觉得自己失败。
“请告诉我,我哪里不合你意?”
“每次看着你,我都要费劲地告诉自己,这是舍,不是觉。觉,只有一个。”
“如果需要那么费劲,不如把我当成觉。我不介意。我甚至觉得我背负哥哥的使命——照顾你。”
她想说什么又怕伤害我似的,闭住了嘴,转身去厨房。我追着说,“我跟我哥有什么区别,你怎么可能知道哥哥长大后不会是我这个样子?你不接受我,与其说是哥哥的原因,毋宁说,哥哥在你心里也淡了。”
油“漆里哗啦”地暴响着。隔着玻璃门,我看了又看,终于断绝了把她抱在怀里的念头。
【晓苏】
雨还没有停,滴答、滴答的声音,在深夜听起来,就像闹钟。
我还没睡,将手提电脑搁在枕头上,正趴着上网,主要是看招聘和租房信息。有时候,我会扭头看看,隔着一只床头柜,是我的老师Z。他今天很乖,看了一会儿书,画了一会儿画,在我叫他睡觉的时候他安静地闭上了眼。
老师绝大多数时候是温和的。偶尔才会发脾气。比如,被妈妈干涉不准这不准那。但他不伤害别人,只是跟自己过不去,比如拿头去撞墙,再比如,非要跑出去。我和爸爸就去拦他。他这时候力气大得要命。有时候,就会把爸爸推到地上。爸爸对妈妈嚷,人家也是有自尊的,你就不能少说两句嘛。妈妈委屈地说:我也没说什么啊。怎么他反而成了全家的宝了。
Z拧着锁又要冲下去。我从后面抱住了他的腰,“乖啊,别走,等晚一点,我们一起下去。”Z最怕我对他采取这样的身体攻势,往往就会无声无息。他看向我的眼睛,可怜得让人心碎。
妈妈这时候总要哀叹一声。她真是恨不得老师跑了的好。
妈妈心眼并不坏,她只是害怕老师把我耽误了。她觉得我该找个人嫁了,当然不应该也不可能是老师。
我其实已经不知道我对老师是什么样的感情,现在根本也不想剖析。我只是觉得老师没有我会死的,我受不了他的凄惨,我必须救助他照顾他。我不怕他成为我的累赘,就像我不怕爸爸、妈妈成为我的累赘一样,因为,他们都是我最可爱的亲人。
我带老师就医、哄他吃药;给他理发、为他买新衣服。他很依赖我,看我脸色,特别怕我不开心。有时候,他采了野花放在我案头,怯怯说:我给你的花你喜欢吗?
看他讨好我的样子,我总是很难过。
我依然记得我上大三的时候,他到上海来看我。我在学校招待所给他开房间。又带他去逛外滩、城隍庙。
现在想起来,那时候他是有话对我说的。但我被快乐冲昏了头脑,根本没注意他的踌躇和眼神的闪烁。
有个晚上,我们吃过饭,路过一个公园,我提议进去转转。
园中多植茶花,在月光下竞相争妍。白的端庄、红的娇艳,粉的可爱。我们在长椅上坐下,在微弱的香气中,享受人间瞬息繁华。Z说,知道吗?茶花一旦凋谢,并不是逐瓣零落,而是整朵决然坠地。辞别生命,非常决绝。我说,那我要做茶花。开放的时候开到极致,凋零的时候绝不拖泥带水。
Z握住我的手。我感觉冰凉。
园西侧有一个硕大的湖,一溜木船沿湖摆开。我跑过去,解开其中一只的绳索,招呼Z:我们划船吧。
“可以吗?”
“老师,你太乖啦。”
我们合力将船划到湖中,然后任船自在漂浮。月亮一枚投放水中,有“波心荡,冷月无声”的效果。
水一波波拍打着船身,激起雪白的浪花。天空在头顶摇曳,我仰着脸,想,如果有星星,他们肯定会掉下来,那我就会用衣服做兜接个满怀。
“你冷不冷?”老师说。
“我很冷的。”我诚实地回答他。
老师就用大衣把我紧紧搂住,我探头探脑,活像袋鼠妈妈肚兜里的小袋鼠,用好奇的眼睛看着这个世界。
岸上浮光如点点萤火,尘世的烦忧随同水纹的节奏远去。我们那时候都想着让船无休止地飘该多好啊。
“老师,我很爱你。”我从来不懂得矜持。
“我也是啊。”老师的手摩挲着我的脸。
“有时候想你的时候,都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好想逃学啊。”
“那怎么可以呢。”老师说话总是没情没趣,但我依然喜欢。
我把随身带的MP3拿出来,将耳机塞到他耳朵里,放王菲的《红豆》给他听:有时候,我会相信一切有尽头,相聚离开都有时候,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可是我,有时候,宁愿选择留恋不放手,等到风景都看透,也许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
风渐渐大起来。波浪的拍打声更加激烈。老师把耳机取下来,撇过脸。
“怎么啦?”
“音乐叫人受不了。”
“你会陪我看细水长流的对不对?”
然后我看到他在哭,没有声音,只是眼眶湿了。
“为什么啊?”我伸手抹他的眼睛。他拥紧我,将唇贴到我额上。然后舔我的轮廓,勾我的唇。我们轻轻地吻着。很浅,很平静,就像嘴和嘴在交谈。
因为太晚了,我们进不了学校的招待所。就在外边开了一间房。其实一切都是我主动。我感觉了他的游移,所以很不安,我不安的时候,总想给他太多。好像拿人手软,他就不敢亏欠我了。
我跑到他床上,攀住他的脖子,“给我讲个故事吗?”
Z颤颤地说,什么故事?
我说,就讲王子和公主结婚以后——
Z再无力自持。第一次的感觉,疼痛多过美好。但唯有疼痛才刻骨铭心吧。知道他结婚的时候,我真如万箭穿心,痛不欲生。那是我够爱他。但是我要做茶花,如果注定要枯萎,我会整个的脱落,绝不留恋。
回首往事,我免不了黯然。Z的眼光还是那么驯良,在脱落成年人的伪装后,甚至天真。我就把他当弟弟吧。
吃过晚饭,我带他去外面散步。白天,爸妈是不让Z下楼的,他们还是抹不开面子。那我也理解。晚上自然也会碰到人,总有成色丰富的目光投注在我们身上。但我不想去在乎。要是在乎那么多眼光,是没法活的。我们都只要自己的人生。
Z也许是敏感的,但每次他要冲人嗷嗷叫的时候,我都紧紧握住了他的手,“乖,别人不是在说我们。我们两个人,快快乐乐的,谁也不要去管。”
我坐在秋千架上,他在边上推我,越晃越高,我们都哈哈笑起来。
我们家原先的书房做了他的卧室。但他只要醒了,就会到我房间来找我。这也是我妈妈经常数落他的一个原因。
他看我睡着了,总是很着急,就千方百计把我叫醒。等我张开眼,他才能放下心,露出欣慰的笑。
“我以为你死了。”他对我说。
“我只是睡着了。”我坐起身,摸摸他的脑袋,“睡和死是不一样的。”
“我知道。睡是死的孩子。”他认真地说。
“哦。”我为他的理论惊诧。
“一个死,生下无数个睡。而睡,终有一天长大成死。”
“嗯。你好聪明。”我夸奖他。
“我妈妈死了。”
“我知道。”
“晓苏,你不能死。”
“我不会的。不,暂时不会。”
“我听妈妈的话,妈妈叫我学什么就学什么,叫我娶谁就娶谁,我以为这样子妈妈会开心,但是妈妈却说,她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但是我不开心,妈妈也不开心。”
“爱会让人懦弱,但至少是爱啊。去选择自己认定的事需要勇气,一般人都做不到。你不要自责。”
“我要很大的勇气。”
“嗯,你会有的。”……
我们的聊天总是开了个头就被我母亲打断,自从Z入住我家,母亲就得了神经衰弱,她害怕Z伤害我。也许并不是用暴力的手段。她怕他依恋我,而我最终割舍不得。所以,每天晚上,她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到我房间视察。她一遍遍地告诫Z:男女有别。晓苏要嫁人的,而那个人不是他。
Z这个时候总是很可怜。我就会偷偷给他使个眼色,告诉他,不要听我妈妈的话。他就又安稳下去。
Z在我们的悉心照顾下,情绪渐趋稳定。我打算带他去北京。北京是他心魂所系,我希望能达成他的理想。未来怎么走我并没想好。如果这辈子,必须要带着Z走路我也并不觉得为难。有个人这样需要你,也许是你的荣幸,对不对?
父母仍旧很忧虑。他们再次提出送Z去疗养院。我不同意。其实,一开始,Z情绪激烈的时候,我们送过一次。医院里的病人都穿着灰色条纹衣服,他们有的在旁若无人的唱歌,有的在扭着胯够一个永远够不到的东西。有的在永不停歇地奔跑,有的在揪自己的头发。我总觉得Z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当医生让Z穿上那种灰色条纹衣服,Z在铁门内可怜巴巴地看着我,像关进笼子里的动物,我的眼泪就落下来了。我把他的衣服扯掉了,说,回家吧。
妈妈说,总有一天,他会成为你的负累。
爸爸说,你还要嫁人,万一他对你有了感情,也是一种伤害。
我说,那就让我照顾他一辈子吧。
我真的这么想的。我快30了,还没找到对眼的人,恐怕再也找不到了吧。绑架案后,我对命运悲观了不少,我无法冀望未来,也不能瞻前顾后,我所握得住的只有当下。现在有个Z需要我照顾,他因我的照顾而喜悦,我又因他的喜悦而喜悦。既然此刻是喜悦的,那么有什么道理为了未知的负担而放弃眼前的事呢?
【依然是晓苏】
“你在看什么?”Z醒来了,问我。
“找房子。”
“我们一起的房子吗?”
“一起的。你要不要也来看看,喜欢什么样的。”我朝里侧动动身体,把边沿留给Z。我们俩个趴着。我移着鼠标,“这个怎么样?在劲松,一室一厅,2400。小吗?我们两个人用不了太大的。”
“不小,我想,有这么一间屋就够了。其实就这么一张床也行啊。”
“要不,再看看这间,有一个阁楼,你可以睡阁楼上,像一只鸟,到了晚上,就要飞上去……”我点着网页,东西南北的房子全部呈现在我们面前,靠一个鼠标,我们指点江山,感觉如此富庶。
“我要挣钱,给你买个大房子。”Z说。
“真的吗?那我就太幸福了。”
雨似乎又大了起来,发出刷刷的蚕食声。我喜欢雨夜,它叫人心平气和。“快睡吧,明天我们要早起,去天安门看升旗。”
“哦,要看天安门喽。”Z兴奋的表现完全是个孩子。所以有时候,我觉得他可能是承受不了成人世界的压力才干脆彻底地退回到孩童世界。其实这样,也未尝不好。
我收到端木汇给我的1万块钱后,就租下了劲松的房子。白天,我出去面试的话,会把Z关在家里。一开始他害怕,后来看我每次都准时回家,也就安下心,认真完成我布置的作业——画画。他本来就喜欢画画,自从听我说画可以赚钱后,他兴致更高。他这时候的画风非常奇特,色彩浓烈,图像奇特,望之触目。我对画没太大审美,只是给他找个事做,他的画自然也没引起我的注意。
工作不算特别难找,但能找到的薪水普遍很低。我现在还不特别缺钱,待价而沽。
5月份,慕贤进行大规模招聘,虽然指明要应届毕业生,我仍旧把简历投了过去。
不知道是不是我与端木的绯闻起了作用,居然收到了面试通知。
那一日,我略作收拾,去应聘。想着也许有机会见端木本人,就把1万块钱的欠条带上。
从见前台开始,就感觉不时被人注视,偶有指点。好吧,我不在乎被参观,只希望他们看在这绯闻女友的份上把我招募。我应聘的是媒介统筹部。我做了6年的媒体,资历也不算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