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官一排,以人事总监为首。除了问我常规问题,也问到了匿名发的那篇抨击华诚的文章,质疑我的职业操守。我略作解释,告之原文并不含攻击,网站为赚点击,进行了篡改。还有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直接问我,来慕贤是否自恃有端木先生撑腰。我说,如果真有那样的好事,我也不会辛苦来应聘。
林林总总回答了一堆似是而非的问题,感觉不大好。
到大堂的时候,想起欠条还未给端木,就转托前台。
前台打了问询电话,片刻后,说:端木先生让你过去。他在2001。
我不特别想见他,但也不特别反感见他。我知道我从来不是什么高尚的人,跟所有俗人一样,有捷径的话就走捷径。既然那个公关部的女经理给我指点了迷津,我不妨试试。
公司非常气派。摩天大楼直耸云端。但电梯没有翅膀,否则我会上得更高。20层到了,我出来,小心踏着云纹状的大理石地面。
这层总共两套房,一左一右,中间是很壮观的绿化区。左手就是2001。看来端木来头不小。我举起手。
还未敲下去,门就拧开了。
“听到你的脚步声了。”端木一席深色西服,显得人模狗样。
“哦,别人怎么称呼你?端木总?”
“端木先生。”
我点头,“端木先生,你好。”
“握手就免了吧。你找我总没什么好事。”他抬抬眉头。这个人,总是对自己过于自信。靠门是待客区,很开阔的区域,一圈真皮沙发,围着红木的茶几,可以作茶道表演。他低头拉开冰箱门,“冰淇淋没有,营养快线,你喝不喝?”
“你还有营养快线?”
“这东西最适合解酒。”他取了一瓶扔给我。我没接住,瓶子哐啷撞击到茶几,又滚到地毯上。
“怎么这么笨呢?”他抱怨。
我拾起,“你也不事先吹个口哨什么的,我还没做好准备呢?”我拧开瓶盖,边喝边参观,“哇,这么大,视野这么开阔。哎,我哪天可以有这样一间办公室呢?”
“别做梦了,你这辈子算没可能了。”他坐到自己位子上,拿起文件,转个圈,将双腿交叉抬到窗沿。泱泱世界,算都在他目光中。纨绔子弟的风范,叫人皱眉,但你不得不说人家就有这个资本。
“端木,我刚刚参加完一个面试。”
“怎样?”
“大概没戏。结束的时候,他们一个人事总监跟我一起下电梯,半途进了个清洁工,一层离开的时候,我因为心不在焉,没有礼让清洁工。之后我才知道,那也是考试内容之一,所谓细节决定成败。不过也没什么,至少以后知道了,在电梯里一定要死憋到最后一个出来。”
“哪家公司那么苛刻?为难我们亲爱的晓苏。”
“慕贤。”
他冲我做了个鬼脸,“你运气真得很背啊。”
“端木,我想请你——”
“少来。我最痛恨别人找关系。你进来了,那个被你挤掉的人怎么想?”他将目光从文件上抬起来,“再说,你能做什么呀?”
“我有6年媒体从业经验。”
“可是你也知道,你把你的职业信誉输光了,我们也不敢要。”
我低头沉默,深切明白,什么叫一失足成千古恨。
“那算了啊。”我摸出衣兜里的欠条,展平,放到他面前,“谢谢你解我燃眉之急。”
他团成一团,扔向字纸篓,但没命中。
“喂,我可能不还的啊。”
“随便。”他看着我要走,闷了半天,说:“晚上,一起吃个饭吧。”这句话,似乎费劲了他的力气。其实不用的。我懂你的客气。我心里说。
“谢谢。不过我要回家给我老师做饭。”
他歪了下嘴,“那赖着干什么,赶快回去做贤妻良母吧。”
正好,他桌上的电话响了,他挥挥手,我知趣离开。
进电梯的时候,我兜头与人相撞。那人高大结实,像一只会走的衣柜。我莫名觉得眼熟,他似乎也是,我们目光交会,蹭蹭冒出一簇诡异的火花。我想看得更清楚,可是电梯门合上了。
他是端木的朋友吗?也许来家找他的时候,曾跟我打过照面。我一路想啊想。突然一个激灵,他可不是那个穿黑风衣,戴墨镜,跟人合谋将我绑架的家伙?
没错,就是这样的大块头,连发型都没怎么改变。我越想越激动。可是,他为什么要绑架我,如果他是端木的朋友……难道——是端木一手策划的?
什么理由?我突然起了一身冷汗,该不是为了对付孟昀?
我写了揭孟昀老底的文章,孟昀很有可能恼羞成怒找人修理我。我只要出事,自然就会跟孟昀搭上关系?这样子,就会陷孟昀于更加糟糕的处境,就更方便他收购华诚。
端木舍怎么这么卑鄙呢?我转身朝慕贤奔去。
刚刚还没人,现在怎么突然出现个保安样的人将我在门口挡住,“端木先生在跟客人谈话。”
我不管,泼妇一样大喊大叫,“端木舍,你出来!”
端木把门打开,大块头就在里头,眼睛里闪过一丝紧张。
“晓苏,你稍等片刻。我有客人。”
“什么客人?”我几乎是撞进去的。然后,指向大块头,声嘶力竭地说:“你告诉我,他是谁?”
端木表情讪讪,对大块头递了个眼色,但我看在眼里。“你们有嘴巴为什么不说话?”
大块头掐灭烟,懒洋洋地站起来。眼睛里的紧张没了,只有睥睨。
“你别走!”我喝住他,“是你绑架了我,我认出来了。”
大块头不慌不忙,“小姐,你要多少钱?”
“雷恩,你发什么神经,快走吧。”端木隔在我和他之间,使劲推他。
“不许走,你告诉我,你为什么要绑架我?”我冲上去扯他。在端木的帮助下,他成功脱身。
我转过身,把目中的火喷到端木身上,“我要告你。真没想到,你这么龌龊。”
“我怎么了?晓苏。”
“为了收购华诚,你策划绑架案。我会写到网上,还孟昀一个清白。”
“我那时候在英国,根本什么都不知道。”
“那雷恩为什么绑架我?”
“你问他去啊。”
“可你不让我问,你刚刚庇护他逃走了。你做贼心虚对不对?我现在知道了,你把我赶走是怕我遇见他对不对?你早就知道是他了,你明明知道,还诬陷我,说我对你有图谋。你怎么这么卑鄙呢?”
端木脸色铁青,直勾勾看着我。
我不管他,继续骂:“正因为是你们做的,所以你才要我销案,还假惺惺说是为了孟昀。你他妈太恶心了。你如果还有点良知,你就承认吧,你是案子的策划者。”
他靠近我,“什么依据?”
“雷恩是你朋友,我跟他无冤无仇。他有什么动机?必然是受你指使。所以,手机才打不通,我才不会受伤。只因他们的勒索对象就是这案子的策划组织者。”
“想象力很丰富。可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孟昀。你看华诚风雨飘摇,早想好了要落井下石。”
“我就一定能猜到你必然会报警?”
“如果我不报,你肯定会怂恿我报。因为你们策划好了。报警是必然的,你们甚至还可以跟警察串通,闹出风波。你太卑鄙了,太龌龊了,简直不择手段……可你知不知道,我会死啊。他们把我扔到铁轨旁边,我只要动半厘米,我就死了,火车就擦着我的耳朵过去啊……我一直做梦,我被压死,被撕票……太过分了,你们还有没有人性?我一定要报案。一定要追究到底。”
我哭诉着,眼泪已经悄悄爬满整张脸。忽然,我感觉肩头一重,一抬头,嘴就被严实地堵住了。
我目瞪口呆,愤怒与惊惶还没宣泄,根本想不到跟着还有这一出。
他凶猛地亲着我,掐我的肩很疼很疼。我头晕目眩,好半天才愣过神,狠狠推他。
他放开我,目光血红。我毫不犹豫给他一记耳光。
他苦笑着说,“如果我说,跟我无关,纯粹是他们无聊呢?”
“无聊?所以把我绑架?他们不知道这是在犯法?”我闻所未闻。
“就是这么回事。他们觉得所有事都可以用钱摆平。好吧,我跟你坦白。雷恩,对,他叫雷恩,他爸爸是雷振鹏,你应该听说过吧。我们从小玩到大,什么都不缺,所以对什么都没兴趣。我们就找各种刺激。他玩过哈雷,滑板,改装车,同性,去年,他玩同居女友,找异性合租者,记录人家投怀送抱的时间,然后发布到网上。”
我简直五雷轰顶,“你,叫我租你的房子,也是这样的居心?”
“不完全是。但雷恩以为是。我又跟他们说,对你没兴趣。他们不信,觉得我对你有感情,就用绑架游戏来试验。不巧的是我去了国外。他们也没料到你会报案,还惹出那么大的动静。”
“他不知道会弄出人命?这能是玩笑吗?你们太过分了。”我回想了下当时听到的对话,知端木所言不虚。对他们这群人的生活状态感到匪夷所思。
“晓苏,对不起。”
“既然你知道绑匪是谁,为什么不站出来澄清,还孟昀清白?”
“我……雷恩是我朋友?”
“你朋友就是这种人?你肯定也好不到哪里去。”
“晓苏——我会让雷恩跟你道歉,保证以后不做这种事。”
“我要报案。端木舍,跟你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我后退几步,一转身,跑了出去。
【端木】
我冲出去,晓苏已经没影了。
我又打她电话,她直接关机。我开着车乱跑,心里烦乱不堪。
让晓苏报案去吧,就算把我牵扯进去,我也是活该。我痛恨自己在晓苏经历那样的事后,居然可以毫不体恤。我可能也近墨者黑了,只会想自己,从不考虑别人的感受。
我又想起晓苏哭,一张脸被泪水包围。我亲了她,事实上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我明显感觉到那一刻,我魂飞魄散,又如愿以偿。
我把车开到家附近的“7天”,问了下,知道晓苏搬走了。我又打电话,还是不通,如果她换号,那我有可能彻底失去她。
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可忍受。
我漫不经心惯了,从来没想过会在这个不起眼的女人身上遭遇爱情。但当我意识到,恐怕也没用了。她大声对我说,我绝对不会原谅你。
那么,让她报案去吧。让她惩罚我吧。
但随着情绪的平静,理智终究钻出来了:被媒体一曝光,我们这群人就不要想在业界立足了。我们也许并不在乎,但父母的面子怎么办?我得找到她。
我不停打电话。到夜里9点多,菩萨保佑,她总算开机了。
“烦不烦,”她对我吼,“我已经报案了,死了那颗要说服我的心。”
“……你在哪?我想见你。”
“我不想见你。”
“我知道你要出口气,但是,公开的代价太大了。”
晓苏冷笑,“那是你们要付的代价。”
“其实对你也不那么好。你想,别人要知道你贪图便宜住我那里,好听点的说你贪慕虚荣。不好听的,搞不好把你当成——”
“你闭嘴。”
“让我见你——我们谈谈。”
“混蛋,又要用钱摆平吧。我缺钱,但我不要这样的钱。”
“就是谈谈。见面谈比较理智。”
“没必要。不要再给我骚扰电话。再打我就换号。”
我知道她说到做到。放下电话,苦思如何能见到她。就这样想到了她给我们投的简历。我立即给人事总监打电话,问她住址,总监又叫人去翻,折腾了个把小时,回复我,简历上没有地址。
我直接下达命令,“录用她,做我助理。通知她明天上班。我会向刘总解释的。”
我要见她。不管用什么方式。有种她不要来。
翌日上班,我换了身挺括的西服。走前,在镜子前照了下。睡眠不好,眼睛很深沉。
10来点钟,人事总监领着垂头丧气的晓苏过来了。她穿了套略正式些的衣服,不过款式乏善可陈,有点老气。脸上也稍作整饬,化了薄妆,但依旧遮掩不了两只大大的黑眼圈。看来交战了一晚上,但是尊严始终敌不过现实。
我真是喜欢透了她这副没骨气的样子。
“你可以走了。”我对人事总监说。
那家伙清楚我们的关系,一点头就走。
“很不想来吧。”我看着晓苏。
晓苏一脸别别扭扭,哀叹一声,“你赢了。我不能跟每月8000块钱的工资过不去。”
“那么,你没报案吧。”
她眼风又尖锐起来,恨不得把我瞅死那种,“我真应该昨天就报,今天就可以看你狼狈模样。不过,你别得意,这也不会过期作废,我随时想随时还能报。”
我哈哈笑起来,“看来我还得小心伺候……苏小姐,这是你的办公室,你看你还满意吗?”我将她引到她的办公区,是接待室边上用磨砂玻璃隔出一块小型工作区域。以前是给临时上来处理事情的人员准备的,方便传唤。我从来不喜欢配秘书、助理这种类似小跟班一样的角色,有什么活计都是让行政部代劳。但让晓苏同学做我的跟班,又是另一码事,我心向往之。
“谢谢!”晓苏总算说了句职业的话。
“这是你的电脑,但暂时还不能用,我们办公上专门的局域网,需要给你配KEY。办公用具你看缺什么就问行政部要。”
“请问我的工作职责?”
我想了下,“帮我接接电话,招待客人,安排行程……你先熟悉下公司规章制度和人事结构。有需要做的我会通知你。”
“好。”
“那我过去了。”
“等下。”晓苏看着我,“我只是看钱的面子,不打算原谅你。”
“你给我面子来就好,不用原谅。”我到洗手间,看到自己满面春色,上班从来没有哪一天能像今天一样给我动力。
晓苏那边很安静,我打算打搅她一下。
我给她打电话,她听到铃响大概吓一跳,过阵子才惴惴接起,“你好。”
我压了压嗓门,“新来的吗?”
“是。我是端木先生的助理田晓苏。您是找端木先生吗?”听她毕恭毕敬说话我憋不住想笑,她似乎也听出不对劲了,说:“端木,你可以正经点吗?”
我说:“我怎么不正经?上班嘛,除了严肃还要活泼。我有活要交代——”
“……”
“给孟昀的助理小史打个电话,确定下午我和孟昀的会面是否如期举行。”
“孟昀?啊,孟昀,好。”
“晚上,给我在翡翠宫订个包房,6个人,你跟经理说是我订的,他会安排。还有,我干妈下周一过生日,你帮我挑份礼物,价格不要管……”
她为难说:“这个有点难度。我最不会选礼物,尤其是给有钱人。”
“有难度克服难度,这是你的职责。还有,荆沙的店快要开业了,你这两天帮我订个大一点的花篮,我自己送过去。暂时就这些。明白了吗?”
“我需要记下来,您能再复述一遍吗?”
“……仅此一次。”
电话正在讲着,外间的门被推开了。不必敲门而进来的人只有我妈一个。晓苏自然不知道,跟我说声“有人”,匆匆搁下电话,迎过去:“你好。请问,你跟端木先生约好了吗?”
“你是谁?”母亲睥睨的声音传过来。我只好老远叫一声“妈”,过去给他们介绍。
“不好意思。韦总你好。”晓苏脸腾地红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