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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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1)

相聚离散,总有时候

没有什么会永垂不朽

——王菲《红豆》

【荆沙】

我在日记本的扉页庄重地记下那个日期——5月10日。孟昀说,到明年的这一日,我们在那间太湖边的旅舍见面。事情如果能够解决,一年就够了,如果不能,永远不能。他要我等他一年。

那一别后,我们没有任何联系,但我的心满满的。我知道我是在等待了。虽然偶尔也会掠过阴影,但一闪即逝。爱如同死亡,不可抗拒。我真切觉得,有人牵念是幸福的。人应该活在希望中。

店里的生意算不上好,每月的盈利只够我维持简单的生活。但我喜欢这个营生,里边卖的东西都是我做的,凝结着我的创意和心血,看着他们,就像孟昀看着他的公司,有珍惜的心情。而且,做自己的老板,也自由啊。开店与打烊都随我心意,想跑出去旅游,只要贴张条——休假中,就可以了。钱多了也无用啊,我对吃和穿都不讲究。世间事大凡如此,少了欲望,就会清静许多。

最近,我在织毛衣。原先,不过想用毛线给自己做的小玩意装饰下,学了几种针法后,就有了织一件毛衣的打算。我买的是藏青色的毛线,是要织一件男式坎肩。我想,也许明年,我可以当礼物送给孟昀吧。

天气已经热起来了,店里没有空调,只有一架风扇,但我不怎么吹,把卷帘门打开,总是有些过堂风钻进来,北京的夏天,只要不在大太阳下曝晒,并不难熬。

这一日,大概接近中午了吧,我织着毛衣,突然想,我似乎有很长时间没跟觉说话了。以前觉就好像是我家里的一分子,每当一天收梢,我一个人坐在餐桌边无聊地就餐或者躺在床上看一本用于催眠的小说时,总会隐隐听到他在边上对我说,沙沙,我来了。我就迫不及待地将一天的林林总总全倾诉给他。他相应开解或者调侃。自跟孟昀有了约定后,我一直就等着他,想着跟他谈谈。觉,我再一次体验了爱,你高兴吗?我想他定会说:沙沙,我就等着这一天,祝你幸福。

但实际上,他一直一直没有来。

就在我为觉找着理由的时候,视线里出现了一辆加长版的豪华车。我正想着会是哪个有钱人来光顾我寒伧的小店时,司机从里头钻出来了。那一刻,我如醍醐灌顶,知道是唐敏找上门了。自那次收到她的花和便签,我就知道她总会来找我的。

我没理由不去迎这个坎。遂放下手中的活计,走到门口迎接。

司机对我躬身问好,说:“您是荆小姐吧。”

我点头。

司机说:“夫人想找你聊聊。不知荆小姐现在有空否?”这时,车里的窗玻璃退下,戴着墨镜的唐敏探出头,冲我摆了下手。

我点点头,转身把卷帘门拉了下来。

饭是在一家私人会所吃的。经理亲自迎接,推唐敏入内。听两人的寒暄,可知其经常出入此间。进包间一看,里边布局、陈设,包括桌子高度和卫生间,都周到考虑了唐敏的特殊情况,就像为其量身定做。

主客就坐后,经理上茶,再奉上菜单。唐敏问我喜欢吃什么,我说都可以。她就让经理看着安排。

最后呈上来的菜精致可口,但对两个人来说,未免有铺排之嫌。

唐敏跟我闲话,介绍着菜,聊着最近新闻,问候我小店经营情况,态度和气,看不出兴师问罪之意。当然,她肯定不是专门找我聊天的,来意到最后也总要说出来的。

“你记不记得,我以前在孟昀办公室跟你说过,喜欢你。”她说。

“我一直记得,谢谢夫人厚爱。”

“那个时候,我们打算把华诚卖了,移民加拿大。手续都在办了,就等着看哪家出的条件好签下合同。但是最后,不知道你有没有听说,华诚不卖了。”

我点点头,“听说过。”

“孟昀还想博一把,但我觉得没博的必要。先不说华诚要恢复元气需要时间,单SG的计划就让人头疼,维持下去,需要大把大把的钱,还不一定能成功。我觉得这样辛苦赚钱没什么意思,赚钱也是为活得更好啊……”

我心想她并不了解孟昀,孟昀是把做事业跟意义联系在一起的。成败反而看得不那么重。

唐敏继续说,“你知道吗?我原先想过,去加拿大的时候带上你,对,你别惊讶,也给你办移民手续,跟我们一起生活。我打探过你的情况,知道你没什么亲人,也知道孟昀喜欢你,虽然他从未表露。我跟他处了这么多年,他的脾性我了如指掌。如果,他不是喜欢你,不会把一本童话珍若至宝。也不会,把你开除。这之前,还没有什么事能劳他亲自去开除一个无关紧要的人。那只表明他看重你。”

我没有办法说任何话。

“好吧,荆小姐,我就跟你直说了吧。我跟他结婚这么多年,因为身体的缘故,没有办法跟他同床,作为一个女人我未尝不感到遗憾,也对他亏欠得很。你也许会觉得我的要求太过份,但我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办法才能成全我们三个。我们三个住在一起,对外人可以说,你是我妹妹。加拿大也没什么熟人,无人会知道真相。到时,你给他生一个孩子,跟他做事实夫妻,我跟他做名义夫妻。你们彼此相爱,而我,也不至于茕茕孑立形影相吊。”说着,她的声息微弱下来。这个主意,虽然是她提出的,但她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若非她爱他,若非她身体有特殊状况,谁会愿意与他人分享爱情?

我听后一时不知如何反应,这样的事我还只在小说上看到过,比如《小姨多鹤》,但那也是特殊历史造就的产物。但我对唐敏也不反感。站在她的立场考虑问题,我甚至觉得她深明大义。她掌握着道德主导权,完全有理由痛斥我和她丈夫。但她没有这么做,她体察到各自的辛苦,在找一个不使家庭分崩离析又能顾全各方利益的法子。这个法子未尝不是个法子,虽然从一开始我就知道这不可能。

孟昀不可能接受,我也不可能。感情的归宿如果必然是猥琐的下场,那不如不要结果。

唐敏沉默了下,接着说:“我跟孟昀提议过,他激烈反对。我想,他反对,无非是照顾你的感受,不想你受委屈。可是我要不同意离婚,你们也不可能在一起。荆小姐,你如果同样爱孟昀,就不能做出一点让步吗?你就不能让自己稍微地委屈一下吗?而其实,这里头最委屈的那个可能是我。”

“所以,夫人,我不想你受委屈。我爱孟昀,不一定要跟他厮守终老,当然能厮守终老总是好的,但若真的达不到,要伤害到第三人,就算了。感情是随性的,但婚姻这种东西还得天时地利人和各方面的因素。我很感激你没有指责我,但你刚才的提议,恐怕并非良策,到头来可能不是三全,而是三败俱伤,谁也不会开心,因为人总有贪心的,尤其是对感情。”我苦笑了下,又道,“想穿了,再长的相守都有尽头,既然结局都是一样,也无所谓得不得到。”我说得难过。谁不想陪爱人看细水长流?哪怕短暂。这短暂其实就是生之火花。它照亮我们的生活,赋予我们生活的勇气与动力。

唐敏嘴角扬了扬,抖出一个微凉的笑,“你断然放弃,是料定孟昀可以离掉婚吗?没错,他是在跟我协议离婚。如果我让步了,那么你们的结局当然比有我在中间好。但你们在一起不觉得惭愧吗?”

“不……我没这么想……”我心内五味杂陈。我的幸福如果建立在别人痛苦的基础上,事实上我们也不可能幸福。何况,唐敏是有重度残疾的,从道义上讲,她不该被抛弃。但我虽爱孟昀,还不至于到接受两女共侍一夫的建议。三个人在一起,我没有办法想象那种场面。我于烦乱中再次想起孟昀的话:给我一年。我还是把时间和解决的方法交给孟昀吧。

我对唐敏说:“夫人,我很抱歉让您难过。我只能跟您保证不主动去联系他,未来如何,我一个人也无法把握。”

唐敏凝视远方,眼睛有点湿润,回忆像雾一样漫天泼来。

“第一次见阿昀的时候,我就觉得他很特别。他那时候来我厂子应聘供销员。其貌不扬,言辞很少,但目光坚毅,很有气场。我招人,都是实打实叫人证明给我看,当时就交给他一个单子,让他去讨债。那个债主欠了我好几年的钱,共50多万。他是个无赖,仗着背后有靠山,能拖就拖。我每次招业务员,都用这件事来练兵,还没人真帮我把钱要回来过。可阿昀做到了。问他怎么做的,他说先礼后兵。后来我才从别人嘴里知道他跟那家伙动刀子了。那家伙说我没钱你怎么办吧,孟昀说没钱是吧,当即就在自己胳膊上拉了一刀,鲜血仆仆往外流,他死盯他,眉头都没皱。阿昀是那种不达目的不罢休的人,做事路数又跟别人不一样,比较野,这也让他到现在还备受质疑。但当时改革开放没多久,市场环境混乱,大家都在浑水摸鱼,要做好人真难。

“我看出他的能力,很多事就放手让他干,他确实没辜负我的期待,我们当时的保健品营销方法在整个行业内都算是首屈一指的,影响很大。但随着厂子的扩大,牵涉的利益格局复杂了,关于他的流言蜚语也多了。我们家族的人大多都在我厂子里任职,不少都位居管理层,拿着高薪,但他们并不知足,不怨自己能力不行,一味嫉恨孟昀的位置,平时仗着我的关系,对孟昀的指令阳奉阴违,还时常在我面前说孟昀坏话,让我提防他,怕有一天他越俎代庖,把产业吞了。有次,我一个管财务的长辈亲戚误了合同,阿昀忍无可忍拍桌子让他滚蛋。我亲戚哪曾受过这样的气,当即将我找来,要我开掉孟昀。我头疼不过,就做和事佬,对他们讲,大家都好好沟通……阿昀说,我是按制度做事。这个制度如果不是对所有人平等,恕我没法管理。我亲戚当即冷笑,你以为你是谁?要不是唐总高看你你能有今天?小子不要狂妄,别以为厂子没你不行,这天底下不缺的就是人才。家族企业的弊病就在这里,基于人情不好管理。当时的场面很僵。我意识到不给孟昀某种名分不足以控制局面,开始考虑跟他结合的可能。可以说,我们的开始,并不掺杂私情。

“我还来不及把这意思跟他讲,就遭遇了车祸,差点没命。当时孟昀备受困扰,不利的流言全部指向他,他本来是要走的,因为这事反倒留下来了。他照顾我,积极协助警方破案。半年后案子水落石出,居然是我那个被开除的亲戚主谋的。他有动机那么做,我如果过世的话,按遗嘱,他和我叔叔的几个子嗣可以继承我的财产。我感到非常悲哀,把他们统统从厂子里清理出去了。我跟孟昀讲,如果跟我结婚的话,他可以得到更多。孟昀同意跟我结婚。

“你如果以为我们的婚姻只是一场交易没有感情那就错了。有一种感情不那么卿卿我我,风花雪月,他们是基于同一种理想的追求与奋斗。在携手共进中,他们彼此信赖,彼此扶持,将小情小爱升华。孟昀曾跟我说,唐姐,你对我有知遇之恩,没有你,我不知道我能做这么多事。当然,我们也不完全是同志般的友谊。我对他的依赖是在截肢后产生的。我以前是那么强悍的一个人,突然之间,发现自己什么都不能做了,连上个厕所都那么困难,那段日子真是生不如死啊。孟昀看我意志消沉,经常鼓励我,推我出去见人,签合同、商务晚宴都带着我。我逐渐知道,要赢得人的尊重并不靠外在的东西,而是取决于你自己是否有强大的内心。你坚定,自信,有观点有思想,没人敢瞧不起你。肢体的残缺如果不是来自心灵,那就不是残缺。不要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每次我做得不错或有新的领悟,阿昀都会在人背后暗暗跟我翘拇指。在他的帮助下,我接受了我的残疾,心灵渐渐和缓下来。

“这么多年我们相濡以沫,他也亲过我、抚摸过我,但我还是不甘心,我想我和他要是在车祸前好了该多好,就算只有一个晚上也好的啊。我不至于这么亏欠。荆沙,我妒忌你。你知道吗,他从来没有在外面玩过女人,他从来不是经不住诱惑,但是却爱上了你。那日,我找你谈话后,问他是不是对你有感觉,他一点都不否认,说是。我说打算怎么办?他说,不发展,不想让她委屈。我宁愿他跟你上床,几夜情后一拍两散……真是受不了。”

唐敏讲着讲着,声息渐无……突然抬起下颌,目光坚毅,“如果他坚持离婚,我会把我名下的股权抽走,华诚会倒闭,别说梦想实现不了,他甚至会因为负债而入狱。”

我愣了几秒,说:“夫人,我相信你不会这么做的。”

“为什么?”

“你爱他。”

唐敏咯咯笑,道:“我会不会那么做,取决于你。你再考虑考虑,我等你的回音。”

这顿饭吃得沉重,当我回到小店时,只感觉全身精力都被抽干。我拿起未成型的毛衣,怅怅地叹了口气,不知道这份礼物还适不适合再织下去。

晚上,我等着觉,想问问他:唐敏的建议是否可行?但是觉没有来造访我。当晨曦渐起,我睁着通红的眼睛,想,也许觉再也不会来了。而孟昀离我还那么远。

【晓苏】

与端木交往愈深,我愈纠结。有时候,宁愿相信那份协议是真的存在,我们就是交易的关系,白纸黑字,清清楚楚。

可我却偏偏无比清楚地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我被端木吸引,哪怕知道这很浅薄。他迷人的面孔、结实的躯体、燃烧的激情,甚至孩子气的任性,无一不激荡我的内心,牵引出一个身不由己的漩涡。

当他在我面前表白对荆沙的情意,我满嘴都是酸味;当他半夜三更拉着我去面见母亲,我又感动到几乎不敢相信。

我在向自己的理智投降,明知他自私、霸道,为私欲不择手段,我依然没有办法抵御自己浅薄的向往。

我知道在家里与他缱绻是对Z的伤害,可是他抱住我的时候我还是推脱不了。

在Z将花瓶摔过来,我奋不顾身为端木抵挡的那刻,我就知道,我要悲剧了。我看清楚我对Z的爱情已经茶花一样脱落,但我也无法接受端木的情意。

我不是个喜欢拉锯的人,但住院期间,我左右摇摆,备受折磨。

是时候了结这一切了。

此刻我站在端木家的阳台,指尖擦过一片片沾满露水的树叶,想的是,如何在离开时保持镇定让他看不出我的难过。

我沉默片刻,说:“想问你个事,美国真的有XXX技术吗?我在网上没有查到相关报道。医生跟我说,科学发展到现在,仍未能发现精神分裂症的真正成因,亦无法为病者提供根治之法。”

端木未曾料到在如此旖旎氛围下我会说出这番话,有一点狼狈,“晓苏,你听我说,我确实多方打听,也问过美国的朋友,确有这项技术,但还在课题阶段。我的确是想送你们出去医治的,就算国外没根治之法,医术也比国内先进。”

“请告诉我,你在欺骗我。”

他本想辩解什么,但看我表情严肃,还是认了,“没错。我以为得手后就会厌倦你。如果厌倦,自然不怕露陷。但事实恰好相反。”

听他这么明白的说出来,我难免失望,但好过遗憾。“那么,我们的协议不存在。从此以后,我们,路归路,桥归桥,大道朝天,各走一边。”

他扑哧笑起来。看我瞪着他,连忙掩住嘴,说,“以为你要说,尘归尘,土归土。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晓苏,你说话的派头总叫我想笑。请原谅我的忍俊不禁,不知道有没有伤害你的幼小心灵?”

哎,总是这么无奈。他明明一幅欠扁的模样,你又没办法真去扁他。

我咬住唇,看着他。他回看我,目光越来越深情。

好了,可以来一记绝杀了。

我清了清嗓子,说:“端木,老实说,我早就知道那个协议不存在了。我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跟你厮混,是因为我……”

“你爱我。”

“别插科打诨。”

“那就是觉得我技术比较好,能让你满意。”

我涨红脸,“你还想不想听?”

“听。”他点头哈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