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是谈合同,你早就被淘汰了。”我说。
她微微笑,“也要看谁求谁?”
这个女人倒是很有自信,神气得不可一世。我决定煞煞她的威风,把头凑过去,说:“上次,你怎么走了呢?我们不是很好吗?”
她的脸刷地红了。为了掩饰,她从包里拿出纸笔,清清喉咙,“我接受你的邀请,租你的房子,目前也只考虑出价1000,但我有要求你必须遵守。”
“洗耳恭听。”
“你不能骚扰我的生活。”
“Forexample.”
“就是,上次发生的事情,绝对不能再发生。”
我笑一笑,“没问题,但如果你想发生呢?”
“这不可能。”
“你何必冒这个风险。谁都会孤独,这不可耻。建议你不要写进去。省得以后,你还要付我违约金。”
她咬咬唇,用闪烁的目光审视我。
“我有什么问题吗?”
“我怎么总觉得你很狡猾。”
我绽开硕大的笑容,“我是相当的单纯,和善良。我连一只蚂蚁都没踩过。”
“那是你没机会见到蚂蚁。”她说。
服务员把菜端上来了,我们开始在篦子上一片片放肉。
我不喜欢吃烤肉,但我觉得烤肉店的氛围挺适合半生不熟的男女的。没话说的时候,可以劳动,劳动又自然滋生着话题。
我们的聊天越来越放松。她抱怨自己的工作。没有节假日,没有白天黑夜,一声令下就要奔赴战场。又不忘教训我,说最讨厌我这种游手好闲的纨绔子弟。
“小姐,我招你惹你了?你凭什么觉得我无所事事。”
“咦,你们富二代,得到手的都不是自己的。”她面露鄙夷。
我想回击,想想又确实是这么回事。头衔是父母给的,财富是现成的,连投怀送抱的女人相中的也不是你本人。想投资做点事,利用的还是父母的资金和人脉。这么一想,觉得很失败。
好在她很快转移话题,“哦,跟你说个内部消息,我有可能升编辑部主任了。我们现在的主任辞职回老家了。”
“可喜可贺。”
“提一级估计可以涨千把块钱,我想借点钱按揭买个房子。小一点的就可以,40多平米,我一个人住就够了。以后嫁人了,再租出去,或者,就做自己的工作室,跟老公吵架了,也有个地方睡觉。”
“想得可够远的。”我说。
“你以为我会在你那里长住?”
“你想常住我还不乐意呢。”
“为什么?”
“漂亮的见多了也会审美疲劳,何况你又不漂亮。”我蹙蹙眉。
“哎——”她突然凑近我,黑黝黝的眼珠子闪着柔软的波光,“我真的很难看吗?”
“难看倒说不上,漂亮不够格……只能说,别有风味吧。”我揶揄。
“我又不是腊肠,还别有风味。”
“从这边,侧面看过去,你满好看的。”
“天哪,还需要从侧面看。你会不会说话。”她语气娇憨,在我听来,倒是蛮受用的。
我去买单,晓苏过来抢,“千万别跟我争,我最怕欠男人人情。”
“怕没资本还?”
“被你说对了。”她白我一眼。我反正有资本还,不怕欠她情。
出了门,晓苏说:“很好的月亮,我们走一走。”
“呃——”我只觉得寒风凛冽。她大概喝多了,烧得慌。
她果然是喝多了,居然在路上旁若无人地唱起歌来:“每一天都有梦在心里头死掉,我自己对自己大声咆哮……”“我的梦想,在每个醒来的早晨,敲打我的胸膛,告诉自己成功的道路还很漫长……”
我问她:“你有什么梦想?”
她说:“自由地活着。为了自由地活着,我现在需要努力工作。”
“怎样才算自由?”
“啊,想工作就工作想玩就玩。辞职的时候,不必想妈妈会不会反对?三险一金怎么交啊,生病怎么办呢?”
“照你这么说,我算是自由了。可我依然不快乐。”
晓苏挠挠头,“也许我会快乐?”
“晓苏,你说,生活的意义是什么?”
“意义吗?我好像不知道。反正我快乐的时候,就觉得满有意义的。”
“现在快乐吗?”
“还凑合吧。”
一阵紧急的刹车声,有车停在马路中间,一只猫喵呜喵呜叫着,忧愁地看向司机。
“是猫咪哎。”晓苏飞奔过去,抱起了猫。
是只流浪猫。几天没洗澡了,蓬头垢面。眼睛好像戳了什么东西,在淅沥沥流血。晓苏很心疼,说:“我们找家宠物医院吧。”
我把车开过来。在附近找了家医院,给猫做了救治。晓苏又买了些猫粮,我们在路边月光里喂猫。
“你从没养过宠物吗?”晓苏问我。
“没有。”
“我养过的。也是一只流浪猫。喜欢看书,听人说话,很有学问的。是个女生。”晓苏陷入回忆,脸上有异样的温柔。
“她差不多是跟我同一年情窦初开的,但表现形式比我疯狂。她夜里辗转反侧,寤寐思服,老是叫啊叫的,我妈妈嫌吵要给她绝育,我偷偷抱了她,给她找了只健美的黑猫做男人。”
“后来呢?”
“生了3只可爱的小猫。可惜长得都像爸爸,喜欢打闹,不爱读书,很野。后来,全跟他爸爸一样,四海流浪去了。猫妈妈承受不了离子之痛,就天天哭啊哭,有一天,也失踪了。我想大概是找她老公和孩子去了。”
“你在编小说吗?”我忍俊不禁。
晓苏看向我,极认真地说,“端木,我们养一只猫吧。”
我知道她在讨好我,但我不能被软化。我讨厌任何毛皮动物。
“不能。”我斩钉截铁。
猫舔着晓苏的手心。她长时间没有说话。后来抱起它,说:“对不起,我不能给你一个家。因为我也没有家。”又掉过头对我说,“我知道有一家寄养流浪宠物的地方,麻烦你送我们过去。”她这时候的眼神,都忧伤了。我心里动了动,但还是抿住嘴,没有出声。
我想说,我并不是没养过宠物。我养过一只阿拉斯加犬。长得高高大大很帅。在哥哥过世后,它陪我度过了一段难捱的时光。它发情后,不知为什么变得狂躁,咬了很多人,给她洗澡的女工,教我钢琴的女老师,还有来看我的女同学,都是女的。后来弄得我只能把他送掉。那天,车开到半途的时候,它感觉出来了,拼命挣扎,我试图抚慰它,它连带着把我也咬了。我倒是不恨它,但是从那以后我再没养过任何动物。
人对动物会产生感情,但是动物对人的感情可能比我们想象的还要强烈。
如果驾驭不了一份感情,那最好不要让它开始。
【晓苏】
每个在京城打拼的外省人都有一本心酸的租房史,我也不例外。
最艰难的是刚来北京那会儿住地下室,只住了一月,就因为憋闷而狼奔豕突。后来与一对老年夫妻同住,老头患有精神疾病,老把我错觉成他年轻时候的“小芳”。有天晚上,我睡着了,感觉脸上痒丝丝的,醒过来,看到老头的脸离我只及一寸,一双眼睛亮如灯泡。我惊叫起来,迅速搬离。再后来就有意识找同龄女孩合租,也不尽如意。A女也不知道什么工种,总是上夜班,很晚才回,回来后从来不顾及同居室友我的感受,洗澡、煮饭、看电视,发出很大的声响。她喜欢看那种狗血的韩剧,我珍贵的梦境总能被她哈哈的笑声撞碎。B女则特别吝啬,斤斤计较于用电量和燃气费的分摊,又特别的没安全感,看你的眼神就像你是个贼。C女人不错,很爽朗,但男朋友实在太多。行房事的时候嗓门特别大,夜里听着隔壁鬼哭狼嚎让我在瞬间对情爱丧失兴趣。为了清静,我后来便一个人住。估量着收入与开销,我把房子租到了通州。但是代价是惨重的,我每天必须5点半起床,6点从家里出发,坐八通线换一线再换环线,再倒公交,每天花在路上的时间高达4个多小时。晚上公司搞活动,都不敢打出租车。除了为安全考虑,也是心疼钱,动不动就过百元,谁能吃得消。
所以,当端木请我租他的房子,我一张利嘴,把他的房子连同人品贬得一无是处,其实是心花怒放,庆幸不已。
端木确实如他所言,并不怎么来这边,我乐得逍遥自在。
当然,还不敢为所欲为,他有一点洁癖。每次洗完澡,我都要把卫生间的毛发检拾干净,他也绝不允许有气味的垃圾在家里过夜。我不能邀朋友来聚会,也不能随便去他房间走动。这些在我们的租赁协议中一一写明,如果违约,他有权力将我随时扫地出门。
比起没地方住,这也不是什么难以遵守的条款,我虽然有那么点懒惰,还是决定让自己勤快起来。
这样子,一年也就到了头了。今年,我没打算回家,因为要帮跑交通的记者报道春节铁路情况。
除夕前夜,我一个也是搞新闻的朋友老李知道我辞职,给我打来电话,“有个发财的机会你要不要?”
“要,干嘛不要。”
他嘿嘿一笑,“我拿个相机跟你一夜,你愿意吗?”
“我也不是明星,拍我一夜,能卖出啥价钱?你还是找找小明星吧。”我脑子里尽是艳照门之类的不良信息。
“实话说吧,我们做了个策划——每个人的年,跟拍城市里的农民工、普通工薪、中产等形形色色的人,你是单身小白领的代表。28岁,单身,不回家理由,害怕逼婚。”
“可事实上我不回家只是因为要帮别人跑新闻。”
“加班更好。更有卖点。为了让多数人快快乐乐地过好年,少数人只好牺牲了。”
为了一天800块钱的酬劳,我同意了,虽然这笔钱远不能让我致富,至少可以让我买一条打折的棉衣。
第二天一早,老李带着他的行头进驻我家。我睡眼惺忪地开了门。昨天大半夜都在火车站,凌晨才睡。
“哟,房子满不错吗?一个月多少钱。”
“3000。”我不想他刨根究底,随便报了个高价。
“哇,3000,你疯啦。你一月才赚多少。”
“管得着嘛。你坐,我还要睡。”
我爬到床上。老李进来咔嚓拍了几张我的睡颜。在笔记本上写:新闻民工田晓苏——年对她来说最大的福利就是睡觉。
又转出去拍了几张户型照,甚至推开端木卧室的门,在猎奇中拍下椅子上搭的一件男式衬衫。笔记本上附注: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
中午,我请他在楼下饭店小酌,饭店无人,老板娘亲自择菜。他拍下空荡荡的饭店和傻笑的我。笔记本上写:走了很远的路,才找到一家尚未打烊的饭店。她跟我说:没吃方便面已经万幸。
下午,我开始发拜年短信,又先后接了几个电话。他捕捉了个把镜头,写:话没说几句,就谈到归宿问题。妈妈问有没有男朋友,如果没有,前头东门杀猪的王二新近丧妻……
我看老李的笔记:“不愧是写小说出身,你就编吧。只是发表时,可否不要属我真名。”
老李说:“化名苏晓田,怎么样?”
我们看了会电视,这时候,雪下了起来,老李颇为振奋。对着雪景拍来拍去,又跑到我身边说:晓苏,我有个办法能保证你名流千古。
我说我还没死,拜托不要谈身后之事。
他说:我们去天安门广场吧。
“去那里挨冻?明天头条,朱门狗肉臭,路有冻死骨。”
“想象力很丰富,不过不用这么凄惨。你就听我的。”我没有办法,随老李坐公交去了天安门广场。6、7点钟,路上从来没有过的通畅,公交车也从来没有过的空闲。老李嚓嚓,又拍下了奋战在一线的司售人员的身影。下车时,不忘跟人家握手,道辛苦。
下车后,天已经黑了,但是路灯很亮,照得本该清寒的雪夜一股子的生气。按老李的观点,这个时候,还不适合拍。我缩紧脖子,在广场上溜来溜去,有站岗的武警狐疑地拦住我们,什么事?老李掏出记者证说明事由。武警放了我们。
爆竹声声响起。我仰望高空,追踪礼花的倩影,被老李打扰的关于年的感觉涌出来了。我跟老李说,我喜欢烟花。小时候,吃过饭就往外跑,看完一家又一家,感觉那些烟花全是为我放的。
老李靠着栏杆吸了几口烟,说:晓苏,你要找不着对象,我们凑一对,你看成不?
我说:成啊。端起他的相机,拍下意念猥琐的他。在笔记本上写:世界好像只有她和他,不在一起人类似乎就要灭绝。她叹口气,决定为人类的利益牺牲自己。
若干年后,老李大概可以用“给力”这个词汇回报我,但这一年,他只是拍拍我的肩,说:有才。
我甩开他的手。沿着广场走。以前过长安街,从没觉得广场有这么大,现在真觉得自己如水珠汇入汪洋。我挺合时宜地想起赵子昂的诗: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宇宙无垠,人生渺小啊。
我从兜里掏出手机,真想给谁打个电话啊。打给谁呢,第一个蹦出来的名字居然是端木舍。
我认识的人不可谓不多,为什么这个名字可以率先冲出来,亢奋地像枚到达终点的精子。我陷入短暂的困惑。这个时候,老李拍下了那帧让我流芳百世的照片。我彷徨在无人的广场,拿出手机,却无人可打。
老李配的文字凄凄惨惨凄凄:不是所有感情都有始有终,孤独尽头一定是惶恐。
不用看表,听密集的炮声就能知12点钟声敲起。我伸手问老李要钱。老李拿起钱包,抽出8张崭新的百元钞票,看我鄙视的样子,又小心拈出2张小费。我抢过,说:妈妈的,这感觉真烂。
这就是我的年。我觉得也满开心的。说实在话。
年刚过完,我就见到了端木。那是初八晚上,已经很晚了。那时候,我正在打“僵尸”。
总是这样的,在我稿子憋不出来的时候,我喜欢玩这个游戏。我经常希望自己是僵尸,不要动脑子,只要这么义无反顾地往前走,直到被什么东西干掉拉倒。
哎,说起来,人总是要被什么东西干掉的,但虽然意识到这一点,我们还是不敢义无反顾地走。
在这个无聊的夜里,我忽然想起了Z。
久不回故乡,不知Z还好吗?做爸爸了吧。虽然对他的感情全部藏起来了,但是想起的时候,总难免黯然。
这时候,锁舌发出咔嗒的声音。端木回来了。他在客厅磕磕碰碰,弄出很大的声响。看我没有出来迎接的意思,他便大声叫我:“晓苏,你出来。”
我拿过手机看了眼,12点10分。好,我就假装自己睡死了吧。
可,万没料到他推门进来了。该死的,我怎么总忘了把门锁上。我心里很恼火,但是手还在熟练布置着战局。
“别自欺欺人了,门缝的光已经不打自招了。”他来到我身边。小小的室内宛如移进了一盆巨大的植物。
“什么事?”
“我回来了。”
“我知道了。”
“……”
一分钟后,他突然发火,“你是不是放人进我屋了?协议上说得好好的,不能进我屋,否则我有权随时叫你滚蛋。”
“我,没有啊。”我开始意识到他是来找茬的。
“你还敢说没有,苏晓田?”
我怔怔看着他,才知他有可能在网上看到老李他们的那组策划了,里边有一张他衬衣的特写。我解释:“当时我正睡着,不知道他拍了你的卧室。绝对不知情。”
“还没有男朋友,但也没有可怜到无性。凭这句绝对可以告你诽谤……”
我的脸沸腾到堪比水煮鱼,真是恨死老李了,我以为他写着玩的,真把这恶心的话放网上了啊。我强自辩解:“别人,不知道你的。这衬衫只是男性的代表,不针对特定人的。”
端木歪歪嘴,说:“那我该荣幸做了你那什么代表。”
“啊。”我扭头惊叫起来,僵尸集体出动,眼看就要攻占老巢,“完了,等我忙完这一局,你再训我啊。”
我手忙脚乱,还是一败涂地。
“哎,这一关怎么也过不了。”我哀叹。
“你笨呗。玩这么弱智的游戏。”端木反客为主,把我推到床沿,自己坐到屏幕前。
一阵后,他瞟瞟起劲观战的我:“我饿了。”
饿,饿关我什么事呢?我又不开饭店。我想。
“喂我点吃的吧。”
“什么?”
“你懂不懂亡羊补牢?真要我把你扫地出门啊。”
“哦,我知道了。我马上给你备饭。”我跳起来,“端木勇士,你只管放心在前线作战。我去后方准备粮草。”
这个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穿着很不雅。
上身是白棉吊带背心,下身是弹力内裤。这是我睡觉的标准穿着。因为没防备他会进来,所以,根本没换正经的穿着。
但我也不局促,好像到了后半夜,人的神经总要变得大条一点。就当自己穿着比基尼在海滩吧。反正,也被他见过的了,就那么回事。
我胡乱套了件圆领T恤。走出去时,听到僵尸嗷地一声倒地。屏幕的蓝光照出一张如孩子般兴奋的脸。
这个端木,有时候也很幼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