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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我一直都在这里(3)

我准备给他煮泡面。一个人过日子,方便面似乎不可或缺。吃得久了,也自创了好多种吃法,我最经常吃的是干拌和火锅面两种。冰箱配备齐全,天气又冷,这种情况下,火锅面就是首选。我先烧开水,下面的同时,杂七杂八地扔了些蔬菜,还摔了两只鸡蛋。做好端出去,端木正好凯旋归来,见着面啧啧称奇,说:红黄绿,正好可以做交通灯了。

我一看,可不是吗,绿色的油菜、红色的番茄、黄色的鸡蛋,为他的创意莞尔。

他吃东西很有意思,不像别人是组合吞咽,他是分拨进行,有条不紊。先吃红,再吃黄,最后留下“一路畅通”。

他大约真饿了,把烫汁喝光,匝巴了下,“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面。”

“谢谢赏光。”我脑子有点沉了,时间确实不早,明天还上班呢,“饭店打烊了,客人你请回吧。”

端木一抬头,“你们店还有没有别的服务?”

我白他一眼,“本店只作正经买卖。”

“我又不吃人肉馒头,你也不是孙二娘。陪我聊聊天,好不好?”他语气温存,笑容甜蜜,我担保就是你坐在他面前也会同样的没法抗拒。

“合同上有说过必须陪聊吗?”

“这个吗,你看着办好了。”他置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很笃定地看着我,有属于资产阶级的慵倦和优越。他可以消费我,而我只能被消费。

“好吧……”

早上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跟他在一个“L”形的沙发上抵头而眠,我们的手垂下来,握在一起,分不清谁更主动一点。我对自己做了个鬼脸,轻轻抽过。他似有感觉,但没醒,翻个身,改为半趴。因为个子高,一条腿曲在沙发,另一条搭到扶手上,脚尖下勾,像个刨地的锄头。睡袍带子未系紧,露着一块结实的胸。很SEX。他跟Z是完全不一样的人,但爱情不能究根溯源。要等自己陷入的时候,才会猛然醒悟,呀,我这是怎么了?

对Z是如此,对端木也是如此。

记者不用坐班。11点多我才到办公室,正好快吃中饭了。

我们主编钟羽在走廊看到我,向我挥挥手,“晓苏,正好要找你。”

钟主编是个工作狂,我这个懒人小混混见了他总有几分害怕。因为他有一条铁律:做的稿,一稿通不过,拿备稿来,备稿通不过,好吧,直接从17楼跳下去吧。我每次交完稿都要在窗口惴惴地张望一下,但从来没有生出神马都是浮云然后纵身一跃的冲动。我无比热爱着生命。

“日记门搞得很热闹啊,我琢磨着我们是不是也要报一报,但我还没想好切入点——晓苏,你不妨谈谈你的想法。”他热切地看着我。

“日记门”事件是最近社会热点。某权要因处理不好正室与情妇关系,被一怒之下的情妇倒戈,将其早年日记公于网上。日记一经公布,旋即引起轩然大波,因为该日记除了披露此人与众多女子的风流韵事外,也将一些企业家牵扯进去。公众的热情,从早先对其私生活的兴趣,随着此人被双规,又过度到对日记里提到的行贿企业的鞭笞上。陷入日记门丑闻的企业最近都有点狼狈。

“民营企业原罪也不是新鲜话题了……”我并不觉得这件事有太多可做的余地,试图打消主编的意图。

“其实,民营企业是很脆弱的,要毁掉它相当容易……”主编在纸上写下“华诚”两字,“这家企业的掌门人孟昀与我有一面之缘,他是个挺有意思的人。他只有初中文凭,靠摆地摊起家,后来做保健品,一度做到业界老大地位,但是,在最黄金的时候,他急流勇退,去深圳搞起了新科技。那时候,通信产品研发要耗费巨资的,前景也不明朗。但是几年以后,当保健品行业因为市场不规范全线坍塌,而通信行业则如旭日阳光缓缓上升时,大家才感佩他的远见。我总觉得他一步步走到今天,很不容易啊……”主编埋头沉思了下,对我说,“我给他通个电话,如果可能,我们给他做个访谈吧。你和我一起去。”

“可是如果与舆论背道而驰,我们搞不好会被骂——”

主编笑道:“我一直喜欢那句话,独立精神,自由思想。做事坦坦荡荡,何惧人言?……你先把功课做足。”

下午,主编让我去华诚取点资料。说是跟孟昀谈好了,孟昀有意接受我们的采访。

我跟孟昀的行政经理约上后,打了个车去华诚,快到的时候,突然来了一阵疾雨,将天地抹得水墨淋漓。

我没带伞,一下车,就奔传达室。因为传达室跟主楼还有不小的距离,我准备先避下雨。正是下班时间,不时有人从楼里出来。一朵朵伞盛开在雨中。

门卫给行政经理打电话,我用纸巾擦着脸,眼睛无意扫向窗外。忽然顿了下,没错,我想我看到了端木,他撑着伞,逆着人流,正向大门走来。

就在我自作多情地以为他看到我了时,他的伞已经倾斜在了一个年轻女子头上。

女子背对着我,看不清脸面,但是身材玲珑,长发秀婉,猜想定会十分的漂亮。我怔怔地看着他们并肩行走,当走到车前,端木开门,女子上车,向我侧过半边脸时,我感觉自己呼吸都紧促了——但她确实,非常、非常的漂亮。

在审验过后,我感觉自己的心像掉线的风筝四仰八叉地摊在了地上,很平静,也有些微的狼狈。

好吧,我得说端木眼光不错。

老伯推了我好几下,我才醒过神,笑了笑,跟经理对上话。

【荆沙】

快下班的时候,下起了雨。因为知道端木在等我,我没把手头的活继续下去,果断地关了电脑。

我背起包,经过经理室时,还是被何平看到了。他招手叫住了我。

“销售部要今年的预算,你做好了发给我。别太晚,我还得给王总过目。”他无视我已经准备下班的信息,自顾吩咐。换着平时,我大抵也就做了,但今天,跟端木有约在先,而且这活本来就不是我分内事。我说:“不好意思,今天不能帮李姐忙了。我有点事儿。”

何平第一次面对我的拒绝,不由愣了下,突然想起我和孟昀的那个传闻,脸色又戏剧性地缓和起来,“呵呵,李丽华不是不在吗?荆沙,你别怨我老是使唤你,我这是在培养你,做个出纳有什么前景呢,是不是?”

那夜后,公司就有了我和孟昀的传言,当然,我从来不理会。

“我今天真的有事,如果不着急,我明天做。”

何平看我给了他台阶,也就充好人,“没错,下着雨,早点回家吧。”

当舍的车载着我开出院的时候,我想我看到了孟昀,他的车迎面驶过来,隔着迷蒙的雨痕,我看到他一脸严峻。

我当然知道“日记门”丑闻,知道他目前的日子不好过。上次应酬完日本人,吴经理送我回,说,你可能不习惯这种场合,但孟总其实是对你好。合同签下来,你有一笔不薄的提成。我说我不要。他说,到这种地方是客户的要求,我们也没有办法,现在生意难做啊……但我已经不厌恶孟昀,我甚至有点同情他。他有高远的目标,可是在实现的路上,每一步都陷泥淖。

我的目光追随着他的车子,直至在视线里消失。

“原来你在华诚做事。”舍说。

华诚现在倒是出名了,我苦笑,“你也知道我们老板的事?”

“都知道。”

“负面效应挺大的,销售部很为难,原本已经敲定的单子现在都成了未知数。”

“我们公司的项目,他大概也要出局。”

我没有惊讶,只是略略叹了口气。这家公司的管理与运作方式我并不看好,但是,我依然要站在公司这边,维护他的形象,毕竟是孟昀将我招进来,给了我坐写字楼的机会。

“你呆了几年?”

“也就一年多一点吧。”

“顺心吗?我的意思是,你要愿意,可以到我们公司来,我跟妈妈说声就好。华诚,在这风雨飘摇中,多半撑不下去。”

我遽然抬起头,半晌后说:“不,我哪都不愿去。”

雨越下越大,顷刻,天地淹没在一片铅灰中。

开了一阵,我感觉他上了林荫道。我没有问他要带我去哪里,哪里都不重要,遇到他,就是一个跟往事握手的过程。

我17岁那一年,遇到了他哥哥。那时候,我在HW女中念书。我们学校附近有一条很长很阔的林荫道,放学后,我总要过去走一走,找张木椅坐一坐。黄昏,那些正在消失的时光是多么美啊。浮云游在树梢,阳光倾下金色的流沙,草叶打着旋远去,而我,就像风一样自在。

也不知道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自己被跟踪了。起先是在我闭眼的时候,感觉到有双眼睛沉沉地粘在身上。眼睛是好奇的,也是贪婪的,是津津有味的,也是肆无忌惮的,激得我也好奇与兴奋起来,我每每倏然睁眼,然而天高地迥,林深草幽,什么都没有。

后来,那眼光已经不满足于看我闭目休息,渐渐发展到尾随我回家。

有一天,出了林荫道后,我没按往常沿大马路走,而是拐进了旁边一条胡同,在一个拐角藏起来,待听到后边的脚步迟疑地跟进时,再迎面直直走过去。这回我看清了,是个男孩子,应该跟我差不多年纪,修长、整洁,但是带着点病态的瘦。

男孩子显然猝不及防,连忙贴着墙根站住,扭着脸,摆出一副路人某的姿态。

我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他说:“嗨,是你在跟踪我吗?”

那男孩抿住嘴,半晌,慢慢慢慢撇过头来,目光在半空游移着,还是有点不敢看我。

“为什么跟踪我?”

“我,这个,我……”男孩子期期艾艾,然后鼓足勇气,故作轻佻地说,“大概是我喜欢上你了吧。否则,我也解释不了。”

我脑袋嗡地叫了下,不是头大,倒有几分昏昏然的欣喜。当然,我不稀罕被他喜欢,只是潜意识里,在勾勒传奇。生活太苍白了,我想要一抹色彩。我于是低下头。没有骂,也没有逃。

男孩放下了一半的心,做出与我促膝谈心的姿态,“我家就在你学校旁边,告诉你,我站在阳台上,就可以将你们学校全部纳入视线。”

“就是的,我们学校鸡窝一样小。”我轻轻地附和。

“我病了一段时间,躺在床上很无聊,每当你们课间操的音乐响起,我就到阳台上看。你在主席台上升旗,升好后,退到队伍后头做操,你呆的那个位置,就在我眼皮下。我就一直在看你做操。”

“那有什么好看的?”我想到自己一举一动都在人家眼皮底下,微觉羞赧。

“好看啊,你衣服有点短了,做伸展运动的时候,腰那儿就会露出白白的一截皮肤……”

“喂——你好……流氓啊……”我掉头就走。

男孩子急急跟上,抢到我前头,边说话,边倒退着走路,“我,我没有别的意思,就是说实话嘛。确实好看,你皮肤很白,在光线照射下,那一段晶莹璀璨的。”

“你还说——”

男孩放低声,“那就不说这个了。我很想认识你,又不能闯到你们学校去挨排问。恰巧有天,我坐车经过林荫道,看到你独自一人坐在椅子上睡觉。第二天,我过去碰运气,发现你还在老位子,还在睡觉。我不敢惊动你,就在边上看着你。喂,你为什么要在路边睡觉?”

“你懂什么呀。”我说,“那哪叫睡觉,闭目养神好不好?”

男孩笑起来,“你又不是老太婆,要养神。你肯定在想什么吧。”

“我想什么也不必告诉你。”他哪里能了解黄昏的美妙呢。

“总有一天你会告诉我的吧。”他笃定地说。

我目瞪口呆,觉得他也太狂妄了吧。我不对他的跟踪做出过激反应,并不表示鼓励这样的行为。当下,我气冲冲道:“以后不许你跟了。你再跟,我就告诉你父母。”

男孩子笑起来,眼神温柔,“我不跟了,以后跟你并肩走,可以吗?”

我头次碰到这么难缠的人,打了个格楞后凶巴巴道:“不可以。”

一道光柱射过来,有车子驶进来了。我连忙去拉倒走着的男孩,“喂,有车啊。”

男孩子翻转过来拉我的手,“我叫端木觉。你呢?”

“放手啊——”

“说了名字,我再放。”

我没办法,只能道:“荆沙。”

“沙沙,我送你回去吧。”

我吓一跳,他怎么可以一上来就叫我“沙沙”,他以为他是谁呢?可面对他的逾矩,我发现自己居然一点都不反感,因为那“沙沙”两字,听上去,是那么温柔。我感觉到内心深处牵动了下,荡起一股细微的暖流,就像小时候被妈妈紧紧搂在怀里。

而事实上,我妈妈在我3岁的时候就过世了。

我背着书包狼狈跑开了,还听到男孩子在叫:“沙沙,明天见!”

此后,每天放学,觉就会来等我。他跨坐在单车上,一脚踮着地,松松垮垮的,也不看汹涌而出的女生潮流,仿佛只是偶然经过。

我总是慢腾腾地走在队伍最后,就像奔流经过后拖拽出的一两点白沫。

我悄悄掩过去,在他笔直的身后站定,那是以自己为参照物,暗暗测了下他的身高。

他有180了吧,就算没有,肯定有178。

他烦躁地侧过身,猛不丁看到我,总会吓一跳,“你是鬼啊!”

“端木觉,你要身在战争年代,早就被打死一百次不止了,一点警惕心都没有。”

“没关系啊,有你这样好色的女特务,我安全的很。上来吧!”

我跳上后座,觉抓住我的手重重放在自己腰间,道:“车辆起步,请抓好扶手。下一站,XX路。”

那时候是5月,空气里都是植物的香气,夜色像水一样温柔蔓延。

“沙沙,你为什么不骑车,你家到学校其实挺远的。”

“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不会骑车,我还不会游泳。”

“不会游泳不稀奇,不会骑车倒是少见。”

“那没关系,我有坐车的命啊。”

“要我不在呢。”

“我就蹭别人的车啊。”

“你敢啊。”他把车停在林荫路上,说,“我教你。”

此后一直这样,每天放学后,我都会随觉练上半小时的车。回家时间比以前略晚,但是不过10来分钟的差距,父亲并没发现什么。

我学得很快,因为总觉得觉就在身后护着,骑起来分外地放心。有天,骑着骑着,忽然发现觉居然在身前,我不敢置信,笼头一歪,“啊”的一声摔倒在地。

觉扶起我,“傻瓜,我有这么可怕吗?”

“我,我老以为你在后头扶着我呢,我没法想象……”

觉说:“沙沙,其实我喜欢你这么信赖我。”

我头次跟他挨那么近,都感觉到他的呼吸扑散在我脸上的轻微麻感,我的脸腾地热了起来。

“沙沙,你抬起头,让我看着你。”

“天天看,有什么好看的吗?”

我还是抬起了自己那张沸腾的脸。这个时候,一个轻柔的吻悠然落在了颊上。

我们都紧张急了,不知道该怎么办,只听到彼此心脏惨烈地扑腾声。后来,觉把我拥在了怀里,说:“沙沙,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喜欢你,我想天天跟你在一起,把你像块手帕似的叠叠装在口袋里,或者像背个包似的,捆在身上,我要你一直一直跟着我……”

我没有觉那么强烈的体验,但是感动。一直以来,我的生活单调寡味,父亲对我期望很高,虽然爱我,但是表现方式相当严苛。我为了讨他欢心,习惯了把冷暖往心里装,让喜怒不形于色。渐渐地,就觉得与世界有了隔膜,但觉却用他的热情轻松地穿越了它。

“你会不会想我?上课的时候,睡觉的时候?”觉骑着车载我回家。

“不会。”

“真不公平。”觉放慢速度,赌气道,“你难道觉得我不够资格让你想念吗?我做着试卷,就想在卷面上写满你的名字;看着课本,就会看到课本上浮出你的笑脸。晚上,我想,明天下午6点半才能见到你,要20个小时呢?多漫长。你为什么,不像我一样呢?”

“我,我怕影响学习。”我犹豫了下,还是把家里的变故告诉他,“我3岁的时候,妈妈因为被同事怀疑偷了钱,以死证明清白。我爸爸在一次工伤中,伤了腿,成了瘸子,厂里陪了几万块后就把他扫地出门。我爸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穷,他希望我出人头地,所以,对我的功课看得很紧。我有时候也会想起你,但只要有这个念头,我就会狠狠掐自己一把,让自己脑子清楚。我不能像你那样,要是考砸了,爸爸会打死我的。”

“你真可怜,那,就别想我了。”

我把脑袋轻轻搁在他背上,说:“等我考上大学,我再好好想你,补偿你!”

他笑道:“你以为补偿得了吗?当你想我的时候我还在想你,你不想我,我仍在想你,你欠我欠到不知哪里去了,把你下辈子搭上都不知够不够。”

时隔多年,往事成烟,我每每想起这句话,都会怀着苦涩的甜蜜。他再不能想我了,我呢,还在想着他。觉,我们总算两讫了吧。

我17岁生日,按惯例,爸爸要请我下馆子,看电影,我怕觉等我,就给他打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