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听筒里传出“hello”时,我几乎立刻断定是觉。
“端木吗?我是荆沙,明天放学后爸爸会到学校来找我,所以,你别等我了。”
“哦,你等下啊——哥——你的电话!”
原来他还有个弟弟,我好一阵尴尬。
“沙沙?”觉听出是我,难掩惊喜,“你稍等下啊。”他转移到自己房间接分机去了。
“沙沙,你终于想我了?”
“不是的。”我有点急,我不能打太长时间的电话,否则爸爸会发觉的。我把刚才跟他弟弟说的话重复了遍,强调,“总之你不要等我了。我要挂了啊。”
“等等!”觉却很郑重地说,“晚上8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我不管你来不来,反正我等。”
“那不行的啊,我跟爸爸看完电影都要10点了。你不要等我,否则我会不安的。”
“要的就是你的不安。”
那晚,看的是《炮打双灯》,宁静主演的,十多年过去了,情节,我几乎全部忘记了,我只知道自己哭了。爸爸掏过手绢给我。我捂着鼻子,闻到手绢上发酵面粉酸腐的味道。
爸爸在一个早餐店做帮工,每天早上四点就起床了,日日给人家揉面做包子,面粉飞出来糊到眼睛里,爸爸便用手绢擦一下。长期以往,蓝格子的手绢变成了灰白色。爸爸的视力也每况愈下。我把手绢塞到兜里,想到跟觉的恋爱,心里沉甸甸的,感到很不安。
半夜下起了雨,电闪雷鸣。我从睡梦中惊醒,看到风涌进了窗子,将窗帘吹得噼里啪啦地响。沉黯而深远的天空,翻着淋漓的墨汁。偶尔一道电光,扭动着劈开天地,让世界呈现出鬼魅般的白。我怔了怔,觉得心堵得慌,再没睡着。
翌日放学,我第一个冲出教室,却没有第一眼发现觉。
我在他往常呆的地方又等了等,等到放学人潮全部散掉,就直奔林荫道而去。
远远地,看到有个熟悉的身影靠着老杨树站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倒在他身后的草坪上。我松了口气,从他身后偷偷地掩过去,把他和树一起抱住。
他却像吓了一跳似的,扯掉我的手,撇过头。那生疏的动作差点让我以为认错人了,但没有错,就是觉啊。
“你生气啦?昨天太晚了,我没法等你。”我蹭到他身边,抓住他的袖口,说,“我请你吃爆肚好不好?”
他盯着我的手,目中有股深思的冷淡,过了一会儿才道:“你认错人了。我是他弟弟,端木舍。”
“哦……”我连忙缩手,讷讷道,“你们,这,这么像啊。”
“我们是孪生兄弟。”
“这样啊。”我仔细瞅了瞅,还是看出了差别。很简单,舍面色红润,体格魁伟,远比觉健康。
“我哥来不了了,他病了。”舍说。
“病了?”
“是啊,昨天他等了你差不多一晚上呢。”
“昨天下雨啊。”
“他没说下雨不等你。”
我怔在那里,不知道该对此说什么。下雨避雨是常识,可在他那里为什么不管用了呢。
舍把躺在草坪上的自行车扶起来,是一辆女车,水红色的捷安特。“哥说,昨天是你生日,他给你准备了礼物。我父母不在家,他其实很想陪你过生日。我们家准备了蛋糕。”
“啊,我……”我嗫嚅了下,对着车说,“这车,我,我不能要。”
“拿着吧,他昨天等你一晚上就是为了把车送给你。怕预先说了效果不好,他忍住没提。”
“我,没来,他是不是很失望?”
“我睡着了,不知道。可听我婆婆说,哥哥有点失魂落魄的。幸好我爸我妈这几天不在,否则一定要把哥骂死。”
我小心翼翼地说:“我可以去你家看看他吗?”
舍笑笑,“我哥大约就在等着你说这句话呢。”
舍载着我去他家。他的气场跟觉完全不一样。他没有话,但是骑车稳当,有着跟年龄不相符的老成持重。我想,下次,绝对不会把他认错了。他们是多么不一样的人啊。
端木家是个很大的院子。锈红的铁门自动启开,中间是宽敞的车道,两边都是草坪与树木,森森的绿荫摇曳出一院子的清凉与寂静。在绿色掩映中,露出一幢三层白色小楼。舍领我进入。门口处,有用人躬身问好。
有个银发婆婆从楼梯上下来。舍直接问:“婆婆,哥哥好点没?”
看对话神情,应该是主仆关系,婆婆该是老管家。
“烧退了,应该没啥大碍。但是千万不敢再惹事了,你妈要知道了,我这把老骨头还要不要?”
“婆婆你放心,我妈只会揍我们。”舍说着,跟我使了个眼色,我便跟在他后面上楼。途经婆婆,我叫了声,“婆婆好”。但是婆婆毫无应承之色。
我心一沉,这时候看到了觉。他穿着蓝色条纹睡衣,迎在卧室门口。一双眼睛,喜气洋洋。
“婆婆,叫阿翠取点点心上来。”觉吩咐。
我连忙道:“不用。”
觉拽住我往房间走,“你不用,我还用呢。”看舍跟在后面,扭头道:“小舍,你的任务完成了。请留步。”
舍对我挤挤眼:“沙沙姐,看清楚了,我哥就是那种卸磨杀驴的人。你千万别对他太好。”
觉道:“小子,你活不耐烦了吗。”
我在旁边一个劲笑。
觉回头对我说,“沙沙,好久没见你了。”
其实不过隔了一天而已。
我想起他还病着,连忙道:“你快躺床上。哎,你为什么总要我不安呢?”
觉靠到床背上,“沙沙,其实我喜欢生病,生病可以不上学。不上学,就可以天天在阳台上看你做早操。明天,你穿件短点的衣服。”
我捶他一拳,“看来你病得不重啊。”
他握住我的手,轻叹了声,“过些天我要去国外。”
“真的吗?太好了。你去哪个国家啊。”我一脸兴奋。那时候出国这种事还很少见。
“哎,你能不能说点人话啊?还太好了,巴不得不见我。”觉很不高兴。
“想想看吧,我们普通人一辈子都不见得能出国门呢。你真幸福。”
“国外有什么好呢?我觉得美国还不如中国呢。”
“你们公子哥们就是生在福中不知福。”
觉沉默了,眼里似有隐痛。良久转过话题:“你,喜欢我给你买的车吗?”
“喜欢的,但我不能要,太贵重了。”
“有什么贵的嘛,才几百块钱而已。”
几百块钱对他来说不算什么,可却是爸爸一个月的工资。我骑回家,怎么跟爸爸交代?
他看出我的为难,说:“我总不知道给你什么好?可我就想尽我所能,多给你一点东西。你身边多一点我的东西,就会时时想起我。”
我笑道:“我只要那种简单的,可以藏在身边的,除了我,别人看不到的。比如,你给我抄首诗,画幅画。”
他摇摇头:“你真蠢。”
后来,我们就坐在床上折纸玩。觉有一抽屉好看的纸,他说,他小时候爱生病,躺床上干不了别的事,他妈妈就请了个老师专门教他叠纸、做各种小工艺。
飞鸟、美人鱼、坦克……每一样在他手下都栩栩如生。我则把折纸裁剩下的边角料拣起来,准备做一本日记本。
抬头的时候,看到他目光泫然。我一惊,“很难受吗?我是不是该告辞了?”
“不——”他拉我,我猝不及防跌到他胸膛上,当我撑着床抬起头时,他一个翻身,已经压住我吻起来。
是第一次撬开唇,我还没来得及体验,就陷入一阵迷乱与恐慌中。
迷乱是情难自禁,恐慌是还有一点理智。理智告诉我,为时尚早,不能这样!
然而毕竟是喜欢他的,毕竟是愿意陪他沉沦的。
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咳嗽声响了,我一个鱼跃,看到婆婆端着点心站在门口。
觉恼怒,“婆婆,你忘记敲门了。”
婆婆一脸凛然,“你知道被你妈妈发现的后果吗?”
“随她的便。我被她管够了。”
我怕自己给他们带来麻烦,连忙拿起书包,说:“我回去了。”
“别走!”觉跳下床,恶狠狠道,“这屋里谁有资格让你走?”
婆婆脸色难堪。我实在过意不去,只好对觉道:“你这样子,我很不喜欢,跟个任性的孩子有什么区别?”
“沙沙——你别走——你别走啊,我没时间了。”觉哀求。
“我有时间再来。”
“等下,”觉忽然矮身蹲下,帮我把松开的跑鞋带系紧。
第二天,我特意穿了条短T恤,做操的时候,我注意到,凡是手臂需要上伸的时候,腰肢便会露出一截。我没有回身看端木觉,但知道他一定在看。
放学的时候,我还是没有如愿见到觉。林荫路老地方,再一次看到他的弟弟舍。舍穿着学校的制式服装,干净挺括、朝气蓬勃。舍的健康让我失魂落魄。
舍给我觉的信:
亲爱的沙沙,我妈听说我病了,紧急赶回家,我无法出来见你。车子你留着,骑的时候要慢一点。早上看到你了,知道你在意我,我感到很幸福。想你的觉。
看着看着,我居然有落泪的冲动。
我吸下鼻子,准备给他写封煽情的回信,明天让舍捎给他。
此后,舍成了我们的信使。
高二暑假,觉随他母亲去国外度假,如今想起来,应该是治病。觉走的时候没有办法跟我告别,还是托舍传情达意。那时候互联网在国内还没兴起,不能发E-mail,觉就写航空信。舍拿到信后,便来找我。这样子,我跟舍也算熟了起来。
我那时候在一家餐馆打工,下午3点到5点间才有闲暇,舍便有意识地在这个时间段过来。只要他到,便有眼尖的服务员们起哄,“学生哥又来了哦。”
我一溜烟出去,还穿着餐馆里头的蓝色印花布衣,看到舍,便笑一笑。餐馆不远有个免费公园,我们便进去,沿着人工湖走上一圈。
也没什么话,无非问问舍的近况,告别的时候,他把信给我。
送走舍,我蹲在树下读。觉给予我的还是灼热的思念。每每看他的信,都能够鲜活地感觉到他的气息,仿佛他就在身边。
有个下雨前的黄昏,蜻蜓在水岸边低低地飞。空气里都是一团团棉花样的潮热。我和舍坐在湖心亭中。舍拿出一只大哥大,说:“要不要跟哥说几句话?”
“你妈妈不在身边吗?”
“我先给妈妈打,然后给哥,要是他方便,我就交给你。”
听到觉的声音时,竟似感觉沧海桑田。
“亲爱的沙沙”,他还是这么说,我真想顺着电波爬过去扁他。
“你小心点,你妈妈在边上呢。”
“不要紧,她总以为我在称呼一只母猫或一条母狗。”
“哎,你敢取笑我?”
“哪敢啊?你怎么样?小舍说,你在打工。千万不要太累了。偶尔偷偷懒,那懒掉的工钱我叫小舍捎给你。”
“我才不要呢。劳动最光荣。”
“你以为你就是你自己的?”
“不是我自己的难不成是你的?”
“当然是我的,你的一切都是我的,暂时寄存在你那里罢了,你要小心照顾它们,否则我会高价索赔的——”
“……你什么时候回来?”
“还不知道。真烦啊。要知道这样受罪,还不如痛痛快快——”突然噤声,停顿片刻,他低声哀求,“你亲我吧。”
“小舍在呢?”
“他怕什么呀,小孩子。”
我看了眼舍,他背着身刻意回避着,但我还是觉得难为情。
8月快开学前,我辞了工作,在家休整。有天,舍打电话过来,问我去不去秦皇岛。
“我一个朋友组织的活动。在海边游泳、烧烤,应该挺有意思的。就住一晚,不会耽误你很多时间。”
“可我都不认识啊。”
“其实,除了那个朋友,别人我也不认识,所以叫上你。”
听他这么说,我也不好拒绝了。
舍背着个斜挎包在火车站等我。我瞅瞅四周,说,你朋友呢。舍道,他们坐小车走了。
“哦,”我讷讷道,“其实,你跟他们一起走好了,我可以独自坐火车去的。”
舍道:“我也喜欢坐火车。”
我愣了下,小跑几步跟上他。他穿着白底花条纹的POLO衫,亚麻长裤,腿很长,走得时候风姿飘逸。他跟觉真的不一样啊。
我们的座位挨在一起,我坐里边。我一直扭着头,在火车的哐当声中看喷薄而出的淡红日头将晨曦擦亮。
脖子酸了,我回过身,看到舍正闭目听音乐。
大约感觉到我的注视,他缓缓睁开了眼。因为睁开的速度很慢,也因为清晨车厢里的人大多在打瞌睡,还有火车与轨道碰出的单调的摩擦声,这一切都让我感觉,舍的睁眼,好比一尊雕塑突然活了起来,连带着让我产生某种微妙的紊乱的感觉。
“你听什么?”我掩饰着自己的情绪问。
舍摘下右耳耳机塞到我的左耳,迅速地,把自己左耳耳机调整到右耳。
我以前从不听摇滚,以后也没听过摇滚,但是永远不会忘记这首《Foreverautumn》带给我的震撼。
前奏是轻盈的木吉他,男主唱一声“So”后,秋的苍凉意蕴便充斥耳际……
一切都是在不知觉中,一切也都在阴差阳错中。为听清耳机里雨的细微声响,我们于屏息凝神中暗自靠近。他的下颌恰停顿在我的发上,哨兵一样的树木在窗外不停后退,星点的小花在视线里辽远的铺开,舍以为那股幽香无非来自八月清晨的天空,被音乐的鼓点打湿。
而我在音乐停止之后很久很久,依然能够感觉到心的迷失与负重。
我扯下耳机,说:“觉也喜欢听这样的歌吗?”
舍说:“觉不用听,他本身就是一首摇滚。”
舍的朋友叫雷恩,跟舍同学,也是个富二代,他家在北戴河有个私人别墅。这次过来玩的人总共6人,4男2女。我和另一个女孩小衣,于是备受殷勤。意外的发生是在当日黄昏。大家都去了海边,游泳的游泳,滑沙的滑沙。舍因知道我不会游泳,便带我滑沙。
沙山不高,也谈不上陡峭,基本上没什么危险,虽然一惊一乍声满天飞,无非是滑板掉了,人摔到沙子里,啃了一嘴的沙而已。
在舍的示范与指点下,我很快迷上了这项运动。我一次次地爬上山顶,一次次地往下冲,像子弹一样,急速中有魂游物外的快感。
最后一次,为了挑战自己,我打算一口气滑到山下,而不是按照游戏规定,顿在半山,再缓缓下行。
因为速度实在太快太快,我收势不及,直接冲进了海,还没站稳,一个浪头袭过来,转瞬将我吞噬。
等我哇哇吐着咸涩的水醒过来时,看到身边蹲着焦急的舍,后一圈是雷恩、小衣他们。
我知道给别人添了麻烦,忙说:“对不起对不起。”
舍沉着脸,矮下身,将我的手绕到他肩上,“我背你回去!”
我不想,但是没有选择。人潮自动分开,让出路。我趴到舍身上,不知道为什么叹了口气。
“对不起。”走了一程,我又说。
“除了这句你还会说什么?”
我想了想,“那我沉不沉?”
舍静了会,说:“说不沉是假的,我乐意背你就是了。”过了一会,“沙沙,我刚刚害怕极了。”
我慌了慌。知道刚刚是他给我做的人工呼吸。
那个晚上,我没有去吃烧烤,在房间里休息。窗户开着,院子里的笑语盈盈进屋。大家在开派队。可能是玩什么游戏,输了罚节目。雷恩学了驴叫,小衣跳了新疆舞,舍抱了吉他唱了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