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传记最荒淫残暴帝王:杨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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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英俊少年是晋王

太行山自东北向西南一路倾斜下来,逶迤之中,峰岭逐渐低矮,青冷嶙峋的岩石也越来越被厚厚的黄土覆盖。坚硬的黄土让千百年风雨侵蚀冲刷出无数道沟壑,俯瞰去,恰似一位历经沧桑的老人脸面上的皱褶。到了晋中一带,又与同样被厚厚黄土覆盖的吕梁山东麓遥遥相望,中间便有了一块地势较为平坦的盆地,宛延一千四百余里的汾河从此穿流而过,滋润着大片大片的土地。因此,这一方土地,就比周围山岭沟壑间的那些干涸坚硬的黄土,要肥沃丰饶得很多。

也许因为得地利之势的缘故,这里便有了一座古老的城市:晋阳。并州及河北道行台尚书省的治所就在晋阳。

转眼间,晋王杨广任并州总管已有两年多了。同时,他还身兼河北道行台尚书令的重任。

晋王府的后苑里,杨广在王府总管的陪伴下,兴致勃勃地察看着一项正在兴建的工程。这工程是他一手策划设计的,不能不格外上心。

这里正在挖一个深五尺、阔三亩的大坑。等挖成之后,将水引灌进来,就该叫作湖了。从坑中挖出来的土已在两侧堆起了三座小山。当然,还得从外边弄好些石头垒在土堆上,再种上树木花草,才能真正像个山的样子。杨广非常讨厌王府墙外遥远之处的那些山岭,那也叫山吗?光秃秃的,黄黄的一堆接连着一堆,半点鲜活的痕迹都见不到。遇有大风刮起,飞扬的尘土遮天蔽日,整个世界都被蒙在一幅赤黄的帐幔下,憋闷得人不能喘息。若是降雨,房檐和树叶上滴嗒下来的全是一缕缕黄汤。在这样的地方生活得久了,人会不会就变成与那山岭一样的颜色,脾性也跟沟壑般粗糙而没了细腻?

杨广非常向往地理书籍中描述的江南地方,山明水秀,满目葱茏。于是,他决意在自己身边营造出一片青山绿水来。

时值仲秋,农夫们都在田间忙碌着秋收,征调到晋王府挖湖筑山的工役来得三三两两。开此工程是杨广自行决断的,未经父皇陛下允许,也就不便大肆张扬,强调民夫。只见工程进展渐渐缓慢下来,晋王心中不禁有些着急,他来到一座土山下,抬头望望,这堆土已有七八天没见长高了。他双臂抱在胸前,若有所思地问身边的王府总管:“王韶走了有三个月了吧?”总管答道:“大王,行台仆射王韶奉旨北上视察长城修筑事宜,至今已有三个半月了。听说再有半月,最多二十天便可返回。”“唉!”杨广叹了一声,心里说,要在王韶返回并州之前完工,是绝不可能了。

杨广封立晋王,出藩并州的时候,文帝即任命项城郡公王韶为河北行台仆射,托以辅佐晋王的重任。名为杨广的部将,实际上就是他的老师。王韶刚直不阿、办事认真,又受了文帝重托,对杨广管教极为严格,让这位十几岁的王爷不得已惧他三分。

在王韶的精心教诲调理下,杨广的学识文章大见长进,骑射之功也日益精湛。而且,伴着身材逐渐挺拔魁伟,杨广出落得越加英武俊美,果真是位仪表堂堂的王爷。文帝欣喜之余,将这一切变化都归功于王韶,大加赞赏。杨广在王韶面前也开口必称“恩师”,心下更实实在在地佩服。

惟有一条,文帝崇尚节俭,极恶侈糜,正对了王韶老臣的胃口。在王韶看来,诸如挖湖造山的工程,定属侈糜之类,是断然不可为的。杨广本想趁王韶奉旨北上的这段时间内完成自己的计划,即便王韶回来,也无奈于木已成舟,只能来个“下不为例”了事。

现在看来,计划怕是要成为泡影了。

不过也不要紧。杨广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你王韶也只是个行台仆射。我身为晋王,并州总管、行台尚书令,就不能让我真正说了算一回?再说,他也未必会奏上父皇那里,他就不怕落个辅佐有失的罪过?

这样想着,杨广心里坦然多了,对总管说:“看看哪些地方秋收已经完毕,多征调些工役来,加紧建造。”杨广抬眼望望日光,将近午时了,就说:“回去吧,我有点饥饿了。”王府总管忙说:“我这就去吩咐厨下为大王准备饭菜。”转身就走。“哎哎,”杨广叫住他,“什么饭菜,一日三餐就是些瓜豆青菜,寡味极了。

你不会弄点鸡呀肉的来吃?”

总管面有难色,嗫嚅着说:“卑职多次想过,只是按陛下的诏令……”

文帝颁诏,对各个王府中的日常吃穿用度作了严格规定。单说膳食一项,除非节令诞辰、庆典祭祀之日,平时里自王公至下属均以素淡饭菜为主,更不得饮酒。这些费用开销都由王府总管掌握,如有违犯,先拿直接责任者试问!

杨广想到了这一层,就说:“去吧,不为难你了。弄什么我吃什么就是了。”十几天后,行台仆射王韶回到并州。这次奉旨北去视察长城修造,一去就是几个月,其间风尘仆仆、鞍马劳顿,确实辛苦得很。但直到今日回到家中,心里依然是按捺不住的欣喜,让他欣喜的是,长城修造工程进展得十分顺利,自己的使命也完成得非常圆满。

万里长城自秦皇开始建造,耗费的人财物料无法计算,百姓们承担着沉重的税赋徭役,苦不堪言。为造长城而死伤的壮丁不计其数。于是,秦亡之后,这长城便成了秦皇暴政的一桩铁证。然而,人们逐渐看清了,正是这道长城,毕竟阻遏了匈奴的侵入,使国人得以安宁。如此说来,万里长城却是一项功泽后世的壮举!

终究将近八百年了,逶迤的长城已有许多段落坍塌倾颓,残破不堪。近些年来,北方大漠之中自恃强盛的突厥等部族屡屡寇边南犯,使边关不得安宁。文帝登基不久,便想到了修造长城,以御内侵之敌,保护社稷安定,这正是令王韶兴奋的缘由。

他听说了晋王杨广在府内大兴土木,挖湖造山的事之后,心中的兴奋顿时一扫而光、烟消云散。他一掌拍在桌上,将夫人刚刚摆上来的一壶温酒震落到地下。夫人不敢吱声,心里却是后悔不迭:真不该在晚饭前对他讲这些事。刚刚到家喘息未定,竟闹得他连一顿热饭也吃不安生!“夫人,你给我说说。”王韶叫了一声。夫人蹲身正在捡拾地上的锡酒壶,慌忙起身答应:“郡公,什么事?”“你说,那晋王在我面前一声一个恩师叫着,极其恭顺服贴。我刚离开几个月,他竟如此独断妄为。难道他平日的样子是故意矫饰出来给我看的吗?”夫人答道:“为妻拙笨,也难得去王府一次,实在不知晋王言行。”王韶白了她一眼,又问:

“晋王出藩这几年,我一直牢记陛下重托而不敢有一日疏忽,尽心辅佐。眼见他功课骑射日益长进,以为他将来定会成为一名文治武功的将帅之材。谁想晋王还有崇好侈糜虚荣的一面隐藏在里,难道这些公子王孙的骄横奢欲竟是天生的不成?”

夫人听了这话,脸色都变了,惶惶地说:“郡公小声些。如此喧嚷就不怕有犯上之嫌!”王韶说:“我并不怕陛下降冒犯之罪,只是有愧于陛下恩宠呀!”“郡公说得在理,”夫人进一步劝慰道,“只是你刚刚回家,风尘未洗,该是先吃了饭,好好歇息一下再说。郡公稍等,我再下去斟壶酒来。”“不必了,我哪里还吃得下去。”说罢,王韶长长地叹了口气。不光饭没有吃,王韶心事重重,这一夜竟未得安睡。次日清晨,杨广起床后刚刚梳洗完毕,就有家丁来报,说行台仆射王韶前来拜见晋王。杨广心想,王韶昨日回到并州,今晨即来晋见,正合礼数。不过,他不在客厅等候,却直奔后阁而来,恐怕是另有要事。等到王韶进屋来,却着实把晋王吓了一跳。只见王韶双手倒背,由一条比拇指还粗的绳索将他上身捆绑了个结结实实。

这副样子已使身体失去平衡,他又走得急了些,摇摇晃晃的,到门口被门槛绊了一下,竟是一个踉跄闯进来的。杨广急忙上前搀扶,并问道:“恩师,这是怎么了?是什么人如此胆大妄为,竟敢把本王的恩师捆绑!”他厉色喊了一声:“来人!”“大王不必呼唤,”王韶阻止了杨广,语调很是平静地说,“是老臣让家人将自己捆绑的。”“为什么?”杨广大惑不解。“老臣特来向大王辞行。”“恩师刚回并州,又要到哪里去?”“去长安向陛下请罪!”说到这里,杨广似乎感觉出一丝味道来,他又问:“恩师何罪之有?”

王韶缓了口气,说:“大王私调工役,挖湖筑山,为的是供一人赏玩,实属铺张浮华之举。当今皇上一向崇尚节俭,禁奢侈靡费甚严。大王此举若让陛下得知,定会怪罪老臣辅佐有失。如其等陛下降罪,倒不如让老臣亲赴宫中请罪合适。”

果然是为了这事,杨广心想,早就料到他会有一番谏阻的,却没有想到他会用这种方式。杨广赶紧给王韶松了绑,一边说:“经恩师教训,本王也知自己所为实有不妥。但请恩师不要着急过激,本王一切都听从于恩师的。恩师请坐!”王韶坐了下来。他见杨广面有愧色,言语诚恳,自己的语气也缓和了一些:“大王是否还记得,出藩并州离京之前,陛下对咱们说的那些话吗?”“怎么能不记得?那场面如在昨日,父皇的声音犹在耳畔,终生不忘。”“噢——”王韶频频点头,“那就好,那就好哇!”那是一次极为庄重严肃的仪式。文帝在皇宫西朝堂召见即将出藩并州的杨广,命他面西而立,让高颎等大臣自后面引出王韶与杨广相见。杨广在父皇面前向王韶施礼,就算是拜师了。“子相,”文帝对王韶说。子相是他的字,以字称呼就更显出亲热和信任了。

“此次晋王出藩并州,由子相辅以左右,朕也就无忧了。你可要尽心啊!”王韶忙跪拜答道:“承蒙陛下厚爱重托,子相定当披肝沥胆!”“晋王杨广。”“儿臣在。”杨广听父皇唤他,应声跪下。“你虽然封为晋王,毕竟年龄尚小,没经过什么世面。此去并州,朕托子相辅佐你,可不要辜负了朕的一片苦心。到了并州,凡事无论大小巨细,你尽可信任委托于子相。对他的教诲你当谨记在心,不得有违。切记,绝不可亲昵奸佞小人而疏远子相!如果你照朕所言去做,必有益于江山社稷,在朝野之中也树立起了你的威望名声。不然,偌大一个中国,也包括你自己的衰败灭亡便指日可待了!”

皇上这番话虽然是对着晋王说的,却让王韶深深地铭刻在心里。

王韶对杨广说:“并州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国家的要冲重镇。陛下将治守重任托于大王,用心可想而知,大王应虚怀若谷,励精图治,不可稍有闪失。否则,既有愧于陛下隆恩,也负于百姓瞩望啊!”

杨广低下了头,嗫嚅着说:“恩师所讲的道理,我都记在心里了。我立刻传令下去,停止挖湖筑山。此后一切操行定遵从父皇与恩师教诲,杜绝铺张奢侈之风。”“好!”王韶高兴起来,“大王知错即改,将大有可为啊!”“恩师,这件事我想不要让父皇知道。”“当然可以了。知过已改,何必再惊动陛下。”“我不是怕父皇怪罪,只是不想让他因此气恼而伤了身体。 ”噢,原来如此,王韶心里顿生敬佩:好一个仁孝的晋王啊!不过,没有多久,这件事还是传到了文帝杨坚的耳朵里。他并未过于责怪杨广,却对王韶“自缚而谏”之举欣喜万分,大加赞赏。即刻派御史传诏:“赏赐王韶黄金百两,后宫四人。”御史还送来了另一份诏旨,是给晋王杨广的:“北疆大漠里的东、西突厥战事又起。东突厥沙钵略可汗西受达头可汗所困,东畏契丹部族进逼,遂遣使进京向大隋皇帝告急求救。为此,特命晋王杨广率兵十万即刻北上,驰援沙钵略可汗,不得有误!”

塞外大漠以北,有一个叫作突厥的部族。突厥曾是匈奴的一支,世居金山南面,祖祖辈辈以打铁为业,族人个个骠勇凶悍。渐渐的,部族兴旺,疆域扩展,突厥部落变成了突厥汗国,君王称作可汗。

人丁兴旺,疆域扩展,随之而来的定是势力分争。明争暗斗的内讧终于演化为战争。势不两立的首领各率人马,与自己的手足同胞兵戎相见。经历了反复厮杀征战,突厥汗国一分为二,成了东西两半。东突厥的可汗是沙钵略,西突厥的首脑则是达头可汗。

魏、周以来,突厥人自恃兵强马壮且骁勇善战,屡屡寇犯塞上边关,让皇室寝食难安。也曾发兵征讨,但在大漠荒原上拼杀,终不敌那些在马背上成长起来的对手,常常是折将损兵,无功而返。

而周朝皇室对突厥则多施以抚慰之策,岁贡黄金白银、绫罗布帛,求得边陲安定。再就是和亲,将自家女儿嫁于突厥首领做可贺敦,也就是妻子。如今东突厥沙钵略可汗的可贺敦,就是周室赵王宇文招的女儿千金公主。

千金公主嫁过来不久,杨坚便继位登基,改元称帝了。杀父之仇,夺宗之恨,让千金公主发誓不灭隋杨死不瞑目!她常常在沙钵略可汗枕边吹风,鼓励他养精蓄锐,举兵南犯以光复周业。沙钵略可汗也觉得自己是周室女婿,为妻子报仇复业责无旁贷。可恼的是,西边达头可汗屡屡寻衅,让他难于应付,那精锐养蓄不成,更谈不上为可贺敦报仇了。只好先忍下这口恶气。

然而这一回,沙钵略可汗不但要一忍再忍,更要低首相求了。

沙钵略可汗手下有一名将领自称阿波可汗,西逃投奔了达头可汗。达头可汗随即命他率兵奔袭东突厥。大兵压境,阿波可汗的众多旧部纷纷反叛沙钵略可汗,与阿波可汗汇集一起杀向沙钵略可汗的营帐。沙钵略见势头不好,一路向东仓惶而逃。而东面的契丹部族与东突厥素有积怨,听说沙钵略可汗朝这方逃奔过来,就摆好了阵势,架起罗网,等候他撞进网中一举歼灭。沙钵略可汗眼见得受到东西夹击,无奈之下转而向南逃窜。这时候,可贺敦千金公主已顾不得杀父之仇,夺宗之恨了,她劝沙钵略可汗赶紧派人去长安,恳求大隋皇帝给予支援,并求恩准东突厥人马在白道川一带暂避一时。

晋王杨广率部赶到时,沙钵略可汗惊魂甫定。

听说晋王奉旨前来支援,沙钵略感激万分,亲自拔除营帐内外的杂草,洒扫得干干净净,设下酒宴迎接晋王杨广。

杨广遵照父皇旨意,将大批衣裳食物、马匹军械赏赐给沙钵略,当然还少不了。有一些供他玩乐的鼓吹之类。此时的沙钵略,简直要把大隋皇帝视作再生父母了。杨广没想到此次率部出塞,事情会办得如此顺利。未动兵戈,只拿出些东西,又借给沙钵略一块地盘让他养息,就把东突厥安抚下来。但杨广心里明白,看似简单顺利的一件事,对于大隋皇朝是多么重要。这时,他见沙钵略可汗已安稳了,便放心地在这荒漠边缘处玩了几天,起程回朝复命。

谁知沙钵略可汗有了杨广赐给的食物军械,自恃后备充盈,就急不可耐地找阿波可汗复仇算账。杨广刚走了两天,他便纠集部众,向西边的阿波可汗猛扑过去。可是他忽视了北面一个称作阿拔国的小部落。阿拔国见沙钵略倾巢出动与阿波可汗决战,后方营帐空虚,就趁机而人,不但抢走了一大批粮草服饰,还虏去了千金公主等一拨儿家人老小。

沙钵略可汗这时已将阿波可汗打得大败,正在乘胜追击,分不开身去援求妻儿,便派人骑快马追上晋王,再次求助。

杨广当机立断,拨两万兵马调头北上,直捣阿拔国巢穴,杀得阿拔国人仰马翻,落荒而逃。被抢的东西如数追回,千金公主和家人又随杨广的人马一同回到了沙钵略可汗身边。

这时候的沙钵略可汗再也不见了罚室女婿的气焰。若不是大隋皇帝,沙钵略怕是马革裹尸了,那周室的千金公主也早已成为别人床榻之上的玩物。如此隆恩盛德,岂敢忘记?周室是什么?不过是被沙暴吹散的大漠孤烟而已。谁也不必为已经不存在的东西活着。尤其是不能为一个不存在的王朝活着。如果真想那样,眼前存在着的这个王朝一定不会让你活得安生!

于是,沙钵略可汗即刻写了一份奏表,说:“天无二日,土无二主。大隋皇帝才是天上的太阳,大地的主人。我沙钵略怎敢仗恃兵众地险而与太阳和主人对抗?今天,沙钵略感慕上国淳朴的风俗,归心南方的有道国君,屈膝叩头,永为大隋藩属。”他让小儿子库合真带上这份奏书,跟随晋王杨广一同南下长安,以此向文帝杨坚表示臣服的忠心。

千金公主也上表大隋皇室,请求恩准自己改姓杨,从此作为文帝的女儿。后来,文帝答应了。赐她姓杨,并改封她为“大义公主”。

旌旗猎猎,马蹄哒哒。神采飞扬的晋王班师回朝了。内心里掩饰不住的兴奋一直洋溢在他的脸上。这兴奋不仅仅是因为此次出塞将父皇之命完成得圆满、顺妥。还有,他已得知,父皇和母后为自己选配的王妃已经到了长安,只等着他回去行册封大礼了。

晋王杨广返回并州的时候,身边就多了一位萧妃。

杨广对萧妃一见钟情,等到父皇母后讲了萧妃的身世,对她爱恋的情愫中又增加了几分怜惜和同情。及至与萧妃接触了几天之后,杨广心里又生出钦佩的敬意。他惊讶,一个寄养在外戚乡野十几年的女子,竞这样知书达礼,词赋皆通。他由衷地感谢父皇母后,为自己选了一个高雅贤惠的淑女。

萧妃对晋王更是倾心爱慕。她到了长安以后,在等待杨广班师的那些日子里,就已多次听宫里的人谈及晋王的英武才干。此次北御突厥,圆满地完成了父皇旨命,使大隋北疆又复归安宁,不仅父皇陛下龙颜大悦,而且朝中群臣对晋王的赞颂钦佩之声鹊起。有的大臣直接就在陛下面前说,晋王日后必是大隋砥柱。更有人在私下窃语,杨广才干在所有藩王之上,差一点儿没说出比太子杨勇还强。

晋王凯旋归来,萧妃见到了杨广,心中更是欣喜。杨广果然是英俊倜傥、风度翩翩的一表人才。举止庄重,谈吐不凡,完全没有想像中的那些浪荡公子、纨绔子弟的习气。萧妃觉得晋王更为可贵的是,也正像人们传说的那样,他十分仁孝。

有一件事,给初识晋王的萧妃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一天,父皇忽然召见晋王杨广。杨广来到宫中,才知道是父皇正在斥责太子杨勇,母后独孤氏也守在一旁,满脸愠怒之色。

原来,有人送给太子一副蜀人制作的铠甲。这副铠甲做工精良,雕饰的也非常华丽。杨勇却嫌它华贵得不够,与自己皇太子的身份不能相称,于是又召来工匠,用金银珠玉重新加以修饰。完工之后便穿戴起来在他的东宫里出出进进,到处招摇。这天,父皇传来口谕:听说皇太子得了一副极其精美的铠甲,特命他穿戴进宫让父皇欣赏欣赏。杨勇不知就里,高高兴兴地穿着铠甲来见父皇,没想到,等待着他的是一顿劈头盖脸的呵斥。

文帝杨坚见杨广进来,就问:“阿赓,你可知道朕是怎样对待那些奢华之人之事的吗?”杨广赶紧回答:“父皇,儿臣知道。”“那好,说一件两件的给咱们的皇太子听听。”“遵旨。有一回,有人给父皇进上了十匹华丽珍贵的绸缎,父皇即刻让人将那些绸缎堆在大殿上烧掉了,还把那个送绸缎的人降了职。还有一次,有人贡进生姜,装生姜的口袋是用上好的羊毛毡做成的。父皇得知,非但没有赏赐,反将那人杖背四十。”

文帝满意地点点头,又问:“你再说说,朕这样做的结果又是什么?”

“朝野之中崇尚节俭,浮华侈糜之风杜绝,天下百姓拍手称颂,一心向国! ”

“这些事,为什么偏偏就有人听不到、看不见呢?”

听出父皇言有所指,杨广不作声了。

这时候,独孤皇后开口说话了:

“睍地伐,父皇身体力行,倡导榜样,我想你不是看不到,可为什么偏去做

那些有悖旨意的事情?我细细看过了,这副铠甲原本就制作得够奢华精细了,你还要靡费金银再加雕饰。你身为太子,如果让百姓们知道此事,他们能不为国家的将来而担忧吗?”

杨勇木木地站在那里,低垂着头一声不吭。只偶而偷偷翻起眼皮,看一下父皇母后的脸色,或斜睨一下怔怔地站在旁边的晋王。

父皇又说:“自古以来,凡帝王崇好奢侈靡费,他的国家绝不会长治久安,这样的帝王也没有一个坐得长久的。你是太子,更应以节俭为首要,才可承继家业,一统天下。朕过去穿得破旧的衣裳,至今还留存了十几件,朕时常拿出来看一看,用以自我警诫。今天,朕要赐你两件东西。”

文帝说着,朝门口的内侍招了招手。内侍立刻双手托一个方方的红木盘进来,盘中摆放的就是文帝要赐给太子的东西,一件是文帝在周室为官时用的佩剑,另一件是一小罐儿时天天佐餐食用的菹酱。

杨勇将父皇所赐之物抱在怀里,谢过了父皇、母后。临走时,父皇又语重心长地说:

“皇儿们,你们应该懂得朕的心意啊!”

从父皇那里回来,晋王杨广把那宫中的一幕详详细细地对萧妃描述了一番,之后颇有感慨地说:

“父皇用心可谓良苦啊!咱们可不要做那些违背父皇意愿的事情,惹他老人家烦恼。还有,母后此生最忌恨王公大臣不关爱正室,偏去宠幸后纳之妾。父皇也常以我们兄弟皆嫡出一母而荣耀。对于此,萧妃你尽可放心了,也该你有这份洪福,我这一辈子只会宠幸于你了。”稍顷,他又加了一句:“幸亏王韶自缚而谏哩!唉,也算太子活该,都怪他做事过于显露了。”

有这样仁孝贤俭的夫君,萧妃怎能不感到是莫大幸福,一生的造化!

这天,萧妃独自呆在王府后阁,她没让婢女陪伴,一个人图得清静。

晋王一队人马进山打猎去了,是恩师王韶的主意。

这一阵子,王韶老头儿情绪格外高涨,从京城回到并州好些日子了,他还是一天到晚乐呵呵的。也难怪,自缚而谏得到了陛下的赏赐,这次自塞外胜利归来,陛下在嘉奖晋王的时候,又郑重地说道:“晋王有所成就,多亏子相辅佐之功!”陛下褒奖自己,谁能不喜出望外,受宠若惊!人这一辈子不就是活个脸面吗?这脸面是陛下赏赐的,也是晋王不负苦心给自己争来的。

回到并州这些天,王韶对晋王的管束宽松了许多。这是因为,晋王已娶妻室,长大成人了。对大人的管束教诲再惯用过去的一套显然是不妥的。大人更爱面子,而且,从此之后,王韶还得顾及到两个大人的面子:晋王和王妃。管束稍有松弛的另一个原因,是王韶觉得这些日子晋王也确实辛苦劳累得很。他很想陪晋王到外面去游玩游玩,散散心。但是,挑唆晋王游玩散心显然又不甚妥当,终于,王韶有了一个十分恰当的理由,他说:

“大王,此番北出塞外,后又在京师逗留,屈指算来已两个月有余。大王为国事操劳绞尽脑汁本责无旁贷。但身为藩王也不可顾此失彼,荒疏了骑射之功。 ”杨广听了,点头说:“是啊,好久没练弓射之法了。”“所以,依老臣的主意,请大王率一队兵马到山林中演练骑射,老臣也极愿随从。”这些话都说到杨广心里去了,他高兴地说:“好极了!这样既演练了骑射,又不费钱财弄得一些野羊山兔来犒劳胃口,还不悖父皇的节俭规制。好极,好极!”当下便召唤人马,装备刀枪弓箭,浩浩荡荡开进山里去了。从自己被接进长安,再到与晋王一道回到并州,这么多日子里,萧妃感到惟有今天最得安闲。倒不是说前些日子有什么让她忙碌的,却只觉得精神上的劳累。眼下,初为王妃的那些惊恐、兴奋和新奇都已经逝去,一切又复归平常。但这种平常与那种日复一日地洗衣做饭、饲养鹅鸭的平常大有不同,这是一种闲散清淡的平常,是一种身在高处的平常。舅舅常对她说起富贵人家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日子,这不就是了吗?

虽说萧妃已渐渐习惯了这种富贵日子,却也还时常记起乡野茅舍间的那些光景。黄昏时分,攀缘在竹篱笆上的牵牛花闭锁了一个个粉紫色的喇叭,簇拥在窗下的晚饭花正在盛开。晚霞清风里,吃过了南瓜粥饭,舅妈便坐在小竹凳上,腿上放一个青竹笸箩,就着昏黄如豆的灯光,做着她那似乎一辈子都做不完的针线,一边听着丈夫与养女齐声念着:“关关雎鸠,在河之洲……”念到高兴处,舅舅还会打趣地跟舅妈说:“嗨,咱们女儿日后定会让不少君子梦寐求之哩! ”

此时想起来,萧妃的双颊还似有些发热,那时候她并不完全懂得舅舅的意思,还随着他呵呵地傻笑呢。萧妃又在竹笈中翻捡出那册书,放在桌上默默地诵读:“羔羊之皮,素丝五紽,退食自公,委蛇委蛇……”

忽然,咣哨一声,窗户撞开了,一股强风随着扑了进来,将书页哗啦啦翻起。萧妃急忙起身去关窗,这才看见天色大变了。真可谓天有不测风云。清晨,晋王领人马出发时还是朗朗晴空,午饭那会儿依然是艳阳高照,还没过一个时辰,天就阴沉下来了。狂风吹动着团团乌云,像江河的浪涛一般滚滚涌来。不多时,天地间就如傍晚时分那么昏暗。随着一道闪电的光亮,铜钱大小的雨点便啪啪地倾泻下来,转瞬,四面八方哗哗哗响成一片。

萧妃的心一下子紧张起来。她关好窗户,走到门外的廊檐下,肩头轻轻靠上廊柱,两眼直盯盯地望着不见缝隙的雨幕。她很焦急:晋王他们一定遭雨淋了。山林之中,到哪里去躲避?若是走在返回的途中,就是遇有三两间茅棚,也容不下那么多人马。王韶你个好老头儿,怎么偏在今天让晋王去演练骑射呢?唉!

青石阶上溅起的雨水打湿了萧妃的鞋袜。又一阵风吹过,使她两肩一颤,她感到有些凉意,便走回房内,在桌子旁边坐下来,眼睛还一直望着门外。这时,倾盆大雨已经过去,天色稍稍明亮了一点,可是麻线样的雨丝依旧在落着,淅淅沥沥地不停。萧妃用一只手支起下颏,呆呆地坐着,直到婢女捧送上一盏灯来。

就在这时,听得前庭有人叫道:“大王回来了!”萧妃赶忙站起,要往门口奔去。还未挪步,就见晋王杨广弓着身子一头撞了进来。杨广双手抹了一下脸上的雨水,大笑着说:“哈哈,野羊毛没见着一根,却让天公给洗了个澡!”说话的工夫,脚下已淌下了一湾水来。萧妃赶紧拿出干净衣服,说:“还顾得笑呢,快换上衣服,别受了凉!”看着晋王擦干身子,换了衣服,萧妃又问:“怎么就没想到带件油布衣?”“谁说没带?”杨广答道,“兵尉给我带了油布衣去的。不过,你想,那么多人马都在淋雨,还有恩师在一旁,我怎么能一个人穿那油布衣呢?”萧妃心头一热:都说晋王仁孝贤俭,今天,她又一次亲身领略到了。遂对杨广说:“我去叫人煮些姜汤给你喝,驱驱寒气。”杨广嘱咐道:“让厨下多煮一些,给今天淋了雨的兵士们都喝上一碗。”很快,姜汤煮好了。萧妃没用婢女,亲手托盘将一大碗姜汤端了来,放在杨广面前。她轻轻叹息一声,心疼而又动情地说:“为了与兵士共甘苦,自己也淋成这个样子。你这位晋王啊,怪不得朝野上下都在夸你哩!” 杨广淡淡一笑:“这阵子我听到的溢美之词已经够多了,爱妃也来取笑我?”“哪个敢取笑大王,我说的是心里话。”“唉,说仁孝也好,夸干练也罢,还不都是父皇教诲,恩师督导之功吗?我不过是用心习练而已。”“也不尽在教诲督导,还在自己品德天性。”萧妃又说,“同样父皇教诲,同样有贤能辅佐,皇太子不还是……”“哎,”杨广打断她的话,“不可随意议论太子。”萧妃知道言语有失,脸色忽地红了,自愧地笑了笑。杨广捧起姜汤,在送往嘴边的时候,眼光倏地闪灭了一下,又将汤碗送回桌上,沉思了片刻之后,像是对萧妃,更像是在自语,说:“你说,自古来为什么皇位非要传给长子不可呢?”萧妃一怔,不知晋王所云,因为她刚才正在心里诵念着午间读过的那首诗:羔羊之皮,素丝五紽,委蛇委蛇,自公退食……开皇八年四月,隋文帝杨坚颁布诏书,下令讨伐陈国。时机已经成熟了,瓜熟自然蒂落,应该马到功成。杨坚放眼眺望,他仿佛看到大隋的旗帜在建康城头猎猎招展;亡国之君陈后主匍匐于自己的脚下;江南百姓欢呼雀跃、额手称庆……他等待着这一天的到来,已经等了八年。八年里,他曾担心隋朝刚立,国基不稳,今天,国力强盛,百姓富足,应付伐陈所需是绰绰有余。八年里,他曾忧虑突厥频扰,北疆有乱。自晋王北上之后,该打的打了,该哄的哄了,突厥各部很是驯服,北国边陲也就祥和安宁了。八年里,他还需不时分出精力去安抚江南那个小小的梁国,处处防备稍有不慎反会给陈朝增加了力量。而今也大可不必了,萧岿已死,萧琮继位。去年,文帝诏令萧琮率百官人朝,他当然不敢违抗。萧琮领文武官员几百人到了长安,隋军随后便驻进了江陵。文帝封了萧琮一个莒国公,同时下诏废掉梁国。这样,兵不血刃,梁国就销声匿迹了。

天时地利都向隋文帝表明,剿灭陈朝,一统江南的大业可以开始了。眼下首要的事情是:谁来担当这次南征平陈的统帅?对于这件事,杨坚心里的盘算已有些时日了,他看中的人选就是晋王杨广。三年前,他命杨广出塞援助沙钵略可汗,就是有意锻炼和检验晋王的谋略才干,果然不负重托,赢得朝野一片赞誉。之后不久,文帝又徼召晋王进京,让他兼任雍州牧,掌管京师一带事务。一年多了,晋王在雍州牧任上又以稳健干练、仁和公允而颇得政声。最使文帝得意的,还是晋王的清廉节俭之美德。

去年夏天的一个黄昏,文帝忽然提出要偕同独孤皇后去晋王的府上看看。这当然是一次事先不作张扬的视察,其结果令文帝深感欣慰。

晋王府里里外外不见丝毫奢华的装饰点缀。窗棂上糊的是白纸,门楣上垂着百姓家常见的竹帘,床榻上的帐幔素雅洁净,墙角处堆放着几件琴瑟琵琶,蒙着厚厚的灰尘,弦也断了几根,显然是好久没有弹奏过了。最令独孤皇后高兴和放心的是,晋王府里除了萧妃,竞没见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后阁使役的婢女全是一些老妇人,打扮得朴素庄重。独孤皇后最忌恨男人不敬爱原配发妻,而一味宠幸那些狐媚妖娆的后纳之妾。

天色将晚,杨广与萧妃奏请父皇母后屈尊共进晚餐。文帝顺嘴开了句玩笑:“你们有什么美味给朕吃吗?”萧妃面有赧色地答道:“不知父皇母后驾临,未及准备。只有府上平常用的瓜豆菜蔬。”文帝大喜,即命随身侍从疾去宫中拿来一些鱼肉,还带来一坛酒作为给晋王的赏赐。那天晚上回宫之后,独孤皇后对文帝大发了一通感慨:“几个皇子中惟有阿赓难得啊!太子睍地伐要学学阿赓就好啦。听说在东宫,睍地伐根本不同元妃住在一起,整天与那个云氏厮混,成什么样子!”文帝听着,并不作声。独孤皇后继续唠叨:“阿赓多么体恤别人,宁肯与部下一块儿淋雨,也不愿自己穿油布衣。要是睨地伐,他能这样做吗?还真是难说!”

晋王的美善德行文帝也早有听说,心里当然高兴。可此刻他有点烦。烦的是皇后的这些话分明是在说立杨勇为太子有所不当吗!他也烦太子,烦他终不成器,也太不争气。但文帝不能再顺着皇后说下去,那无异于火上浇油,他只是说:

“按阿赓德行才干,日后必将担当大任。朕早就说过,将来太子继位之后,也必须靠阿赓和几位兄弟相帮,大隋江山社稷才能牢稳呀!”这些话是皇后愿意听的。

现在,文帝觉得是托大任于晋王的时候了,他要让杨广做平定陈国的统帅。独孤皇后得知此事,对文帝说:“陛下的心思与我不谋而合了!”

开皇八年十月,文帝诏旨设淮南行台尚书省于寿春,命晋王杨广为行台尚书令,总揽筹划伐陈事宜。

二十岁的杨广又要远离京师,去寿春赴任了。

这天晚上,萧妃没有丝毫睡意。嫁给晋王四年了,这是第一次与他分别。而且,这一别是三两个月,还是一年半载都很难说。此时萧妃的心里,总感到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忧虑担心?还是依依不舍?都有,却又不全是。想着要说点什么,一时又不知从哪里开头,只好先埋头翻箱倒柜,为丈夫收拾行囊。

杨广也觉得有许多话要对萧妃讲,但见她在屋里来来去去地忙碌,不好耽误她,就叫来柳娣给萧妃帮忙。

柳娣是独孤皇后专为萧妃挑选的贴身侍从,来晋王府上一年有余了。自从那回皇帝皇后驾临晋王府以后,独孤皇后对萧妃愈加赏识和体恤。她想到萧妃是江南女子,身边一定要有个习俗相同的人伺候才妥当,不光在吃饭穿衣上懂得照顾,遇有闲闷时说说话,也能说到一块儿去。独孤皇后想到了莒国公萧琮,就差人去莒国公那里选了十几个萧琮自梁国入朝时带来的宫女,最终是柳娣被皇后看中,就来到了萧妃身边。

真是凑巧得很,说起来萧妃与柳娣还算得同乡。柳娣的家与舅舅张轲的那个村庄一河之隔,相距不过五里路。只是柳娣早几年就随父亲到江陵城里谋生,离开了家乡,后来又得到一个在皇宫里当差的亲戚的帮助做了宫女。柳娣大萧妃三岁,自幼丧母。她文静大方,虽不识文字,更不会填词赋诗,但在性情上与萧妃多有近似之处。萧妃久不见江南同乡,见到柳娣竟如遇见亲人一样。加上柳娣手脚勤快,与萧妃也很谈得来,萧妃待她如同亲人,还称呼她“柳姐”。开始时柳娣听萧妃这样称呼自己,恐慌得不行,连说小女可不敢承当这样的称呼,这可是要命的事,玩笑不得!萧妃来了那股乡间女子的泼辣任性,偏要叫“柳姐、柳姐”不可!柳娣无奈,只好约定只在后阁内使用这个称谓,出得门去万万不可。

杨广也乐得主仆二人如此亲和融洽,并且受了她们的薰染,常常学着南方人那样,把柳娣称作“阿娣”。

杨广见两人忙碌得差不多了,对柳娣说:“阿娣,我这次受陛下重托南下平陈,可不是三天两日就能回来的。我走之后,你定要细心照料王妃才是。”柳娣低头躬身答道:“请大王尽管放心,我会服侍好王妃的。”杨广瞥了一眼窗外,又说:“天气说冷就冷了,你要记着为王妃备好添加的衣裳,饮食起居之事更需上心。阿娣,等我回来的时候,若要看见王妃饿瘦了、病倒了,可是要拿你问罪的呀!”柳娣知道晋王玩笑之中怀有叮咛,也笑笑说:“大王,凡由我服侍的事情定不会有什么差错,只是……“只是什么?”“只是,”柳娣斜了萧妃一眼,“只是王妃如若思念大王之心过重,吃不香、睡不宁,这样引发的闪失大王可不能怪罪于我呀!”一席话引得杨广哈哈大笑起来。萧妃的脸一下红了,向柳娣嗔怪道:“去!

什么时候学会贫嘴滑舌了。”柳娣双手掩面呵呵地笑着,又说:“天不早了,大王和王妃还有什么吩咐吗?”萧妃说:“没什么事了。你忙碌了一天,也该早些休息了。”柳娣应喏,就退了出去。杨广走向萧妃,伸开臂膀拥揽着她的双肩,与她同在床沿边坐下,问:“爱妃瞌睡了吧?”萧妃摇了摇头,又将脸颊贴在杨广胸前,说:“不瞌睡,只想与大王多说会儿话。”“也好。”杨广说着,将萧妃拥抱得更紧了,“天亮之后我就要起程去寿春了,有几件事想再叮嘱爱妃几句。”萧妃听杨广有事要说,将头离开了他的胸膛,抬眼望着杨广,说:“大王有事尽管吩咐,我定会记在心里的。”

杨广点了点头,说:“此番远征南陈,心中当然不免时时牵挂爱妃,但有柳娣在你身边服侍,我就放心多了。爱妃与柳娣情同姐妹,不分彼此是难能可贵,只是你们两人在说笑时最好不要提及梁国怎样、萧帝如何。以防隔墙有耳,弄成误会。爱妃毕竟是萧帝之女,梁国也已经没有了。”

萧妃听着,不禁“哦”了一声,心中似有光亮倏忽闪过。她心服地点点头。柳娣来到晋王府,萧妃有了同乡知音,二人谈笑中时常提及家乡的风物:氤氲的村落,清澈的河水,碧绿的竹林,不一而足。柳娣曾是梁朝宫女,在宫中几年常常见到萧妃的父母兄姐,耳闻目睹了许多梁朝皇室间的趣事,自然就与萧妃不时提起。萧妃觉得新奇,听得津津有味,忽而开怀大笑,忽而拍手叫好。杨广看在眼里,几次想劝诫她,只是没找到适当的时机。另外杨广也想到,只要自己在此,王妃言语稍有些出格也无大碍,没人敢怎么样。然而今晚他就必须要说几句了,因为明天他就要远离京师。

萧妃说:“谢大王为妾妃想得周全,我记在心里,定会改过的。 ”

“哎,你我之间无过可言,就是怕有外人误会,生出枝节来。”杨广又说:“还有,我走之后,母后那边定会常遣人过来嘘寒问暖的,是对咱们的关爱。记住,无论来的宦臣还是仆从,全都要躬身远送,盛情款待。切不可因尊卑之分而冷慢了任何一个人。要知道,凡能来者,都是父皇和母后身边的人啊!”

如果说,此前萧妃对晋王的为人处事谋略是推崇赞赏的话,那此时此刻她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为人心胸豁达,处事无微不至,这样的男人实不多见。

萧妃动情地依偎在杨广怀里,引为自豪地说:“过去,妾妃以为自己读了几卷诗书,也算是有些学问的人。伴随大王几年,才渐渐看到了自己的卑微渺小。今日才更醒悟到,在妾妃身边就有学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圣贤经卷,那就是我的夫君呀!”

杨广不以为然地笑笑,说:“你看你,这又说到哪里去了。我知道爱妃知书达理,处事很是得体。不过是明日要出征远行,跟爱妃啰嗦几句罢了。你反而跟我虚言起来了。不过,说千道万还是那句话,身处京师,不比出藩为王。在父皇母后的眼皮底下,时时处处还是更加谨慎些好。”

萧妃记起来了,这句话在离开并州,前来京师赴雍州牧任的时候,杨广就极是郑重地说过。

直到父皇母后去年夏天驾临晋王府之后,萧妃才逐渐懂得杨广所说的处处谨慎之中包含了哪些内容。她明白了,为什么在离开并州的时候,晋王将府中年轻貌美的婢女全都打发回家,把绸缎帐幔、华丽陈设悉数赠与了并州的几位下官。她也明白了,为什么来到京师之后王府上再也不见了乐师,为什么那些弦断尘封的琴瑟搁置在墙角无人理会。晋王有远见,他是对的。如若像太子一样……萧妃不禁又想到了太子。蓦地,她心头倏然一颤,太子宠妾,惹得母后恼怒。晋王只宠幸自己,仅仅是讨得父皇母后欢颜而非本意吗?

立刻,萧妃又在心里埋怨自己多疑了,她脸色一红,轻轻合上双眼,她觉得任何猜疑晋王的念头都是不该有的,都是对不起他。晋王说得对,他不在身边的日子里,自己更应该时时处处谨慎些才好。

这时,萧妃听到了隐隐传来的四更鼓声。天快要亮了。

十二月,是长江上雾多水瘦的时节。尤其在黎明或是黄昏,浓重的雾水遮漫得江面朦胧混沌,久久不开。对岸原本清晰可见的山峦及至江心的行樯流帆,此时全被挡在了雾幕后边,辨不出轮廓踪影。冬日水浅,江面也随着窄了进去,此时要横渡长江,会比夏秋时分省去许多功夫和气力。

这就是隋文帝杨坚将进攻陈国的时间选定在十二月的重要因由,这也是借用了“太康平吴”的用兵方略。

西晋咸宁五年十二月,武帝司马炎发兵二十万,从长江上下游东西两面大举攻吴。次年四月,晋军攻入石头城,吴主孙皓面缚请降,吴国从此灭亡。晋武帝随即改元太康,这一年便成了太康元年,因而就有了“太康平吴”一说。

这一回隋军伐陈的时间和进兵方向,都与太康平吴相同,不同的是,而今由东西两侧进逼建康的隋朝大军已经聚集了五十万之众!

南征平陈的各部将领在淮南行台尚书省治所寿春隆重誓师。文帝诏命晋王杨广、秦王杨俊、清河公杨素为行军元帅。杨广出六合、杨俊出襄阳、杨素出永安、荆州刺史刘仁恩出江陵、薪州刺史王世积出薪春、庐州总管韩擒虎出庐江、吴州总管贺若弼出广陵、青州总管燕荣出东海。伐陈帅旗之下,有九十位行军总管分领各部,共兵马五十一万八千,皆受晋王杨广节度指挥。

滔滔长江之上,东起沧海,西至巴蜀,旌旗映日招展,舟楫横亘千里,隋朝大军浩浩荡荡向着南陈国都建康压了过来。

行军元帅杨广的大帐设在了六合的桃叶山。元帅府内,文帝安排了两名久经沙场的老将于杨广左右,帮助他调兵遣将、出谋划策,共同指挥这场对隋朝至关重要的平陈之役。

一位是开国的功臣、尚书左仆射高颎,此时为晋王元帅府长史。高颎年少时熟读诗书,头脑颖慧,十七岁就被周齐王宇文宪任为记室,从此走上仕途。杨坚任周室丞相,掌揽朝权的时候,看中高颎颖悟,又通兵书谋略,便请他人丞相府。当时高颎也看出杨坚要改朝另立的意图,就说:“蒙丞相厚爱,高颎感激不尽,愿为丞相心中的大业效犬马之力。即使不成,高颎肝脑涂地、诛灭九族也丝毫无悔!”果然,当杨坚假黄钺、节制百官,诸藩王聚众谋反时,高颎不负杨坚重托,率兵一举平定了尉迟迥等人的反叛,为隋朝开国打下了根基。

另一位老将就是杨广的恩师,行台尚书右仆射王韶,文帝命他兼任晋王元帅府司马。

除了武将辅佐,还有一名文才相帮于晋王元帅府帐中。这人就是淮南行台尚书省吏部郎中薛道衡。薛道衡以才干和学问著称当世,人称一代鬼才文宗。晋王杨广久慕大名,在赴任淮南尚书令时,奏请父皇命薛道衡执掌淮南行台尚书省吏部。

晋王麾下既有文臣武将,更有精兵良马,定要所向披靡、攻无不克了。

这天黄昏,高颎、王韶和薛道衡三人相约走出元帅府,来到帐外的一座山坡上。山坡面南,晴空朗日时候,登高尚可俯瞰长江一线的隐隐景物。这会儿是黄昏傍晚,天色阴霾,远方景物全都消匿在雾霭之中。近身处,除去北风吹得林木呜呜作响。也听不到别的动静。

一片沉寂。一片大战在即的静谧。这沉寂和静谧让参战的每个将帅兴奋不已,紧张不已,心似槌杵擂动着耳鼓。这种时候,即使远离营帐,漫步在野外山坡上,心中也难平静。

高颎抬头环顾四周,这里虽然濒临江南,比长安一带肃杀的山岭多了许多绿色,却也不是葱茏,是冬日里冰冷的灰绿。高颎轻轻地舒了口气,平静地问薛道衡:“道衡兄,此次发兵攻陈,你觉得能否取胜江东?”

薛道衡略作思忖,说:“依我之见,一旦挥师建康,陈朝定灭无疑了。”

“哦?”高颎眼中一亮,“敢问其中可有什么道理讲究吗?”

“当然要有。”薛道衡侃侃而谈,“我以为有四条天道人理被我大隋占尽,才坚信攻陈必胜。其一,晋人郭璞曾经预言说,江东将分而称王,但三百年后必由北方一统天下。自晋愍帝司马邺亡,晋元帝司马睿改元建武开始,屈指算来已近三百年了。”

“道衡兄说得好哇!”王韶高兴地接过话茬儿,说:“自汉末天下大乱、群雄并起,魏、蜀、吴三国鼎立之后,我中原一带便兵戈未息,征战不停。后来司马氏代魏立晋,统一天下,本该消停几日了。可谁知司马族中骨肉相残,酿成八王之乱,五胡趁机起兵攻取了中原。司马氏退保江东,又经宋、齐、梁、陈几代朝室更迭,至今还真差不多三百年了。晋人郭璞是有名的术士,善察天文,观知地理,他预卜休咎之事没有不中的!”

王韶滔滔地说了一通,惹得高颎和薛道衡都哈哈地笑起来。高颎说:“元帅府司马的这番好口才,是在并州的行台尚书右仆射的几年里,辅佐晋王时练就的吧?”

王韶一指高颎,说:“瞎,元帅府长史又要拿我开心!还是再昕听薛郎中的另外三条必胜的道理吧。”

“好吧。”薛道衡继续说道:“当今皇上恭俭勤劳,以身作天下榜样,以下百官自律自省,为民尽瘁,因得百姓拥戴。而陈国后主荒淫骄侈,挥霍无度。由此府库虚空,更加重了百姓税赋租调,国人怨声载道,失尽了民心。这是其二。其三,国家安危,一是系于明主,二是靠忠良将相。陈叔宝自己昏庸,用的自然也是江总、孔范之类奸佞小人,只会应和他赋诗填词,饮酒取乐。就算有萧摩诃、任忠两员大将,在我看来不过是匹夫小勇,怎能抵挡得了大隋五十万兵马?”

高颎、王韶听了频频点头,精神愈加振奋起来。

“还有其四,”薛道衡略略停顿之后,又说:“孟子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我大隋有道,国势强盛。陈朝无德,人心向背而国力虚弱。陈国军队不过十万,东起沧海,西至巫峡,分兵戍守就显得势单力薄,若集中屯守又会顾此失彼。二位仁兄,有上述四条,席卷南陈定现摧枯折腐之势!”

听了薛道衡的一番剖析,高颎折服了,说:“道衡兄辨析得极是,挥师陈朝胜势已可预定。早知道道衡兄博学多才,今日听君一席话,更加敬佩诚服之至! ”薛道衡连忙摆手说:“过奖了。愚弟说出来是向二位仁兄求教的。”正在这时,忽见元帅府的一个侍卫一路跑来,禀报说:“三位大人,元帅请三位大人即刻回府,有要事通报。”“噢?”三人一怔,高颞问:“可知道是什么事?”“听说是行军元帅杨素将军有快报送到了。”三人听了,不敢再耽误,急匆匆奔元帅府而去。原来,行军元帅杨素遣人送来快报:西路大军已从永安出发,沿长江一路向东面冲杀下来。

两年前,为备战攻陈,文帝即命大将杨素在信州永安督造战船了。

三百多年前,蜀汉先帝刘备为夺回荆州,率军数十万攻吴。吴大帝孙权派大将陆逊仅领兵五万迎战。蜀军势众,连战连捷,竟深入吴地近六百里。为了达到速战速决的目的,蜀军自巫峡至掳亭,一路东下设置了几十座军营。陆逊却以逸待劳,坚守七八个月不与交战。后来探明刘备处处设营,兵力分散且环节薄弱,加之蜀军已被他拖拉得疲惫不堪,士气低落,遂由掳亭发起反攻,与蜀军进行决战。合当天助大帝,陆逊利用顺风,火烧连营,蜀军大败,刘备狼狈逃回蜀中,退军白帝城,后病逝于永安宫。这永安宫所在,就是杨素督造战船的信州永安。

今日,杨素统率的大隋两路水军,也要东出三峡去攻伐陈朝的军队了。

巫山在巴东呈东北西南走向,峻峰连绵,层峦叠嶂。长江横贯巫山,在永宁至宜昌四百余里的水路上形成三个山峡深谷,即:瞿塘峡、巫峡和西陵峡,合称长江三峡。三峡两岸悬崖绝壁如斧劈刀削,江中滩峡相闻,水流湍急,是长江上地势水势最为险要的一段。

当年,东吴依仗长江上游地势险峭,不设兵防,才吃了大亏,使晋朝王浚水军顺流而下,长驱直入武昌,又势如破竹,攻陷建康。陈朝将领汲取了东吴兵不守险的前车之鉴,在三峡之间各个隘口险关都布兵防守,以阻挡杨素的十万水军东下。而对于杨素,他必要打通三峡中一连串关口,才能直下汉口与秦王杨俊会合,从而切断建康与上游陈军的联络,绝了陈叔宝的后援。

虽说在枯水季节,因是顺流而下,杨素的战舰船队行进的速度也很快,不日便到了狼尾滩附近。狼尾滩一带是自永安向东的第一道关口,自古有狼尾天险之称。杨素暗想,狼尾滩一仗要慎重取胜。这一仗打好了,士气必然大振,以下关口就容易夺取。因此不能操之过急。于是,他下令船队在距狼尾滩百余里的地方靠岸停下。

杨素乘的是五牙大舰,甲板以上起五层楼,从楼顶至船底高百余尺。五牙大舰的前后左右安装了六条五十尺高的拍樯,是用来拍击敌船的。每船可载运兵卒八百人。两年多的时间里,光是这种五牙大舰,杨素就造了千余艘。其余还有能载兵一百多人的黄龙舰数千只,平乘、舴艋小艇就不计其数了。

先前派出的几路暗探纷纷来报,陈军大将戚欣在狼尾滩南北两岸都布有守军,合计约有六七千人之多。另外在南岸边还有一百多艘青龙战舰,一派蓄势待发的样子。两岸山崖上的营帐中也静得出奇,只有寥寥几个哨兵游来荡去,看来是早就有了准备。

杨素听报,思忖了半晌。他传令将几位部将召集到自己的帅舰上。杨素说:

“看起来,狼尾滩一战是不可莽撞,不战则罢,战则必胜才行。如若白天行船,我军行动尽在陈军眼底,狼尾滩一段又滩流迅激,战船难得控制,势必于我不利。况且,陈军布防还未探得虚实,此时大举进攻就犯了兵家大忌。如此,还是乘夜掩袭为上。”

接着,他又讲了自己的计策安排。

杨素的计划是:以五牙大舰三艘并黄龙战舰数十只,兵士三四千人作为先锋,夜袭狼尾滩,主要探取陈军布防形势,要见机行事,能打就打,不利则撤。当然,要逆流反回不太容易,那就顺水而下寻找适当地方集结。在这支舰队之后,还有一只黄龙战舰尾随,它不参战,但须将观察到的战况及时回报。

傍晚,依照杨素命令,一支舰队偃旗息鼓,悄悄地向狼尾滩顺水滑行而去……次日午时未到,那只尾随舰队的黄龙舰就折返回来,船上的兵将一个个失魂落魄,向杨素禀报说:夜袭狼尾滩失败了,隋军损失一千多人。

昨夜,隋军舰只抵近狼尾滩时,见两岸陈军营帐果然寂静无声,只有灯火点点。隋军舰船刚要分列阵形登岸袭击,突然听得江中“咔嚓嚓”一阵断裂声响,在墨黑的江面上尤为惊心动魄。原来,三艘五牙大舰几乎同时触到了江中的什么东西,船底破裂,江水涌入。失去控制的大船又被急流冲得相互碰撞在一起,几声隆隆巨响之中,变为一堆堆木板向下游漂去。两千多士兵全部落水,一时间,呼救声响彻了江面。几十只黄龙战舰已顾不得登岸偷袭,纷纷赶来抢救。怎奈天寒水冷,流水又急,落水兵士不是被激流吞没,就是让漂浮的帆桅船板撞死,那些被救上黄龙战舰的,也都冻得肢体僵硬,脸色紫青了。这时候就听见岸上一阵鼓号,陈军百多艘青龙舰同时点亮灯火,向江心冲了过来,舰上将士杀声震天。

此时的隋军已无力迎敌,慌忙扯帆舞桨,顺流朝下游夺路而逃。眼睁睁看着那些在江水中拼命挣扎的弟兄,一个个做了陈军的刀下鬼。

杨素听了禀报,猛地大吼了一声,两只拳头啪啪地击打着自己额头,一副懊悔不迭的样子。众部将见状都吃了一惊,异口同声地说:“元帅,胜败乃兵家常事,何苦这样!”杨素哀叹一声说:“都怪我一时愚钝,才招致如此败局!”“元帅此话怎讲?”“诸位想一想,我五牙大舰都是在江心行驶,虽说船大吃水深些,但这一带江中也并无暗礁,更不会有浅滩,那大舰为何会撞上坚硬之物而顷刻间粉身碎骨了呢?”众将领听着,面面相觑,答不上来。杨素挥掌击案,大声说:“分明是陈军在江底设置了障碍,来阻挡我大军进攻啊!我好糊涂,只看到陈军汲取了东吴兵不守险的教训,在关隘布兵。怎么就没想到他也会效仿吴军在江底暗置铁锥呢!”众将领豁然醒悟,喷喷称是。杨素所言还是三百多年前“太康平吴”的那场战事。东吴为防晋军从长江上游进攻,铸造了许多一丈多长的铁锥沉放江底,使晋军大船无法行进。晋将王浚便赶制了几十个百步见方的大木筏,由善识水性的兵士在水中推筏而进。木筏下垂有钩链,遇到铁锥就触挂住它随筏离去,再推至江岸,吴军诡计未能得逞。

杨素料定陈军套用了东吴的办法,随即发令,今夜以巴蜑营兵为先锋,用平乘、舴艋之类小艇挂钩链清除江底铁锥,大军舰船随后进攻。巴蜑是长江上游一带的土著族人,世代在江上以捕鱼为生,人人识水性,善于浪中搏击。杨素特意在麾下招募了一营巴蟹士兵。杨素又命大将军刘仁恩和开府王长袭分率两支兵将登岸,从陆路奔袭狼尾滩南北两岸的陈军营账。水路与岸上的进攻,同在黎明前发动。杨素说:“陈军见我昨夜吃了暗亏,又不摸头绪,必然料我近几日内不敢贸然行动,就会松懈防范。这回,我就给他来一个攻其不备!”狼尾滩陈军的情景一切如杨素料想的那样,每座营帐内的士兵,连在江边青龙舰上的哨兵,全都沉人了胜利喜悦之后的鼾睡当中。

巴蛋水兵很快就把江底的铁锥搬掉了,杨素的船队悄悄开进了狼尾滩,分左右靠上两岸。接着,没听得什么响动,停在南岸的百余艘陈军战船便收为杨素所有。

在南岸长长的滩头上,杨素看到了一幅惨不忍睹的景象。这里横七竖八地躺着一堆堆死人,近前去看,全是前日夜晚落水的隋军士兵,有的是冻溺而死,有的是被刀剑砍杀,显然,尸体是被江水冲上岸来的。不管怎样死的,头颅上都没了耳朵。杨素早听说陈军有令,每杀一名敌兵,凭一只耳朵领赏。看来陈军士兵为了多领赏金,把死者的两只耳朵都割去了。太惨忍了,这样只顾冒领奖赏的军队,还能勇猛作战吗?

杨素抬头仰望,天色微白。他愤然抽出腰刀,振臂大喊了一声:“上!”喊声未落,隋军兵将蜂涌着向山崖上的陈军营帐冲去。

这时,从陆路奔来的隋军早将陈营团团包围,昕到号令,即刻从四面冲杀进来。顿时,山上岸边,喊杀声连成一片,震得两边峡壁哗哗作响,遮盖了江中的滔滔水声。

陈将戚欣从梦中惊醒,连忙披挂出帐,看见漫山遍野的隋军席卷而来,知道大势已去,无力回天了。遂领了百余人马夺路向东逃去。

余下的几千陈军根本来不及迎战,被杨素部下杀得丢盔弃甲,抱头鼠窜。有数以百计的兵卒慌不择路,从崖头跳人江中,眨眼间就被江水冲得没了踪影。不到半个时辰,狼尾滩重归沉寂。没被杀死的数千陈军兵将,统统作了杨素的俘虏。

杨素传令,将陈军战俘悉数押来江边集中。随后,他让侍卫搬来一把椅子,放在岸边一只青龙舰的甲板上,他坐下来静静地等着。

陈军俘虏陆续押到。他们看见自己面前那一堆堆的没了耳朵的隋军士兵的尸体,一下子猜到了自己将要面临着什么命运。纷纷向杨素跪下来,哭喊着求元帅饶命。哭喊了一阵,见杨素依然坐在那里,不动声色,知道求得活命是不可能了,也就不再哭喊。四周又静了下来。

这时候,大将刘仁恩走到杨素跟前,轻声说:“元帅,我军将士征战了一夜,已是疲惫得很了。若再斩杀这么多陈军走卒,会给兵士增添劳累。倒不如将他们统统赶进长江,既省了工夫,也省了力气。”

杨素微微一笑,没接刘仁恩的话茬儿。他站起来,朝前走了几步,看着黑压压一片跪倒的陈军士兵。良久,他开口说道:

“前日夜晚,我军来此与你们交战,不想中了暗器,撞沉了几艘大舰,折损了千余兵勇。两军交锋,兵将战死沙场是平常事,为帅的本不该动容。可是,你们竟然把死去的士兵的耳朵全都割了,连囫囵尸首都留不下,怎能不叫老夫愤怒!

今日,狼尾天险已克,你们都成了败落兵卒落入我的手中。老夫在想,该当如何处置你们呢?”杨素众部下听了元帅的话,压不住心中的愤慨,一同大喊起来:“杀了他们,为战死的弟兄报仇!”陈军士兵跪在地上,一个个早吓得面如土色,没了气息。杨素挥手制止了部下的呼喊,又说:“当今陈国后主陈叔宝,美食玉衣,穷奢极侈。不问百姓疾苦,只顾淫声乐饮。陈国民不聊生,百姓苦不堪言。这些境况,下面的诸位当比我杨素感受更深而铭心刻骨。你们为这样的君王卖命,会有什么好的结果呢!甚至,后主昏庸无道,你们也跟着暴虐残忍。今天,我杨素是不是理当以牙还牙,杀了你们,割下耳朵。或是干脆不要你们的命,只要两只耳朵更好些呢?”

隋军闻听杨素所言,又一次欢呼起来,许多士兵纷纷刀剑出鞘,做出了马上就要动手的样子。

这时,杨素提高了嗓门儿,大声说:“陈朝后主无道,而我大隋皇上有德。今天我不杀你们,更不要你们的耳朵。杨素遵从大隋皇帝陛下旨意,又奉行军元帅晋王杨广之命,交战中所获陈朝俘虏,一律释放回家!”

不论是隋军将士,还是陈国兵卒,似乎都没听清杨素的话,你看着我,我瞧瞧他,全不知该如何响应。滩头上一片沉静,只有江水拍岸的哗哗声音。杨素继续说道:“不过,你们临走之前,本帅还有一事相托诸位。来呀,将皇帝陛下的诏书抬上来!”随着杨素的手势,就见两个兵士抬着一口木箱放到了陈军士兵面前。箱子里装的正是文帝讨陈的诏书。诏书中历数了陈后主昏庸荒淫的二十条罪状,以及陈国百姓生灵涂炭的悲惨境遇,对此,岂容视而不诛,忍而不救。这样说来,隋军伐陈就是匡扶正义,替天行道了。

然而,这样一份旨在剪除邪恶,救百姓于水火的正义之书,如何才能让陈国上下妇孺皆知呢?晋王杨广想出了一个好主意。他下令将诏书抄印了三十万份,分发给各部将领。

与陈军交战时所获俘虏一律开释,并发给回家所需盘费及数份抄印的诏书。这样,何愁诏书不在陈国家喻户晓,又何愁陈朝军心不乱,人心不动?

对晋王的这一“离间计”,杨素由衷地佩服。他面对着几千跪倒的俘虏和一片没了耳朵的自己部下的尸体,预料到这一计策会取得几万兵马在战场上难以取得的功效。于是,他指了指木箱,说:

“这里面是我大隋皇帝颁布的讨陈诏书,待会儿请刘大将军分发给你们,带回去给乡亲父老们看一看,若能送到军队将士手中就更好,所以,杨素拜托诸位了。还有,每人回家所需的盘费,也同诏书一起发给你们。”

这回,不论是隋军士兵还是陈军战俘,都听清了杨素的话,相信这是真的了。刀剑出鞘的,都默默地将刀剑收了回去。陈军俘虏全都仆伏在地,一片唏嘘呜咽之声。

刘仁恩凑上前来对杨素说:“元帅,真的要放虎归山?”

杨素哈哈一笑,说:“传令下去,全军在此休整三日。本帅料想,打通后面几个关口,要比狼尾滩顺当许多了。”

给六合桃叶山主帅府的快报,就是在这时候送出去的。

狼尾滩陷落,隋军声威大振。三日后,杨素率水军继续东下,不再靠雾夜掩护。但见滔滔水面一派舳舻蔽江、旗甲耀日壮观景象。杨素端坐在帅舰的甲板上,目光炯炯,容貌雄伟。两岸陈军见此阵势早已是魂不附体,惊叫着:“这哪里是清河公,分明是江神来了!”望风而逃。

一路东下,果然没遇到大的阻碍。前边不远,就是三峡的最后一谷口岐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