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嫂子”这个名儿,是她在中级师范学院里的那帮不知天高地厚的“哥们儿”给她起的绰号。当时她们寝室住有五个女生,每个女生都有一个不同凡响的外号。比如姓刘的被起为刘德华,姓黄的为黄安,姓毛的为毛宁;个儿高的静自以为拥有史泰龙的臂膀,能够让渝拥有安全感,所以自然就做了个儿矮小的渝的老公,渝理所当然做了众位的嫂子。
嫂子今年二十二岁。电话铃响了,打破了室内的沉静。嫂子跳过去,抓起了话筒。“喂!”她呼吸急促地叫着,但马上又失望了,说:“你打错了。”
嫂子再也静不下来,因为那个打错电话而寻找他人的声音在刺激着她,对她是个莫大的挑逗,就像一束月光忽隐忽现地透进了地下的牢房一般,囚犯看到了刹那间的光明,激起了越狱逃跑的渴望。有了这种渴望,嫂子相信电话能沟通她和同学间的心灵,相信同学能救她,相信同学间的友谊近似亲情。她觉得亲情如父母兄弟,但有些话宁愿跟同学讲,也不愿给父母讲;如果讲了,也只能在千头万绪中加上一条莫名的顾虑,更增加了扼腕叹息的难过。
令嫂子为难的是,她父母对她的婚事管得太过分。嫂子不喜欢那闷生。嫂子喜欢蓝色,属于浪漫的那种。说起闷生,嫂子为此发了一连串的牢骚,他言辞不行,半天不出一声。现在的社会,很难用老实维持下去了,而且那闷生走路的姿势像鸭婆一样,一瘸一拐的,真的得罪观众。那天去看人,是在媒人家。媒人是铜桥小学的一位教师,嫂子弟弟的班主任老师。那天是个星期天,嫂子去的时候,那闷生早已到了,窝在沙发上看报纸。媒人导演成大家偶然碰面的样子,对嫂子和嫂子的老娘说:“这是小陈,在镇中教书。”小陈拿开报纸,龇牙一笑,又一本正经地看他的报纸。嫂子和媒人在茶几这边剥着瓜子、吃着水果,有谈有笑地说着弟弟的在校表现。媒人叫小陈过来剥瓜子吃糖,他只说,你们吃吧,眼睛又落在了报纸上,好像饥饿馋鬼一样。一会儿,嫂子她们千叮咛万嘱咐,请老师管好弟弟,辞别了。当走到房屋侧边,媒人就追来悄悄问嫂子看了没有。其实嫂子只看了一眼,晓得那沙发上是窝着一个年轻人,在看报,穿的西装,平头,其他什么印象也没有,因为他一直在看报,挡住了嫂子的视线。嫂子嘻嘻一笑,怪不好意思的,说:“晓不得。”这时嫂子的老娘一下接过话题,说可以,人老老实实不多言不多语的。媒人转去就对闷生说,女方同意了,就等约个时间“看家”。
看家是嫂子的老娘和婶婶去完成的,她们扮演成走亲戚,从闷生的老家屋子侧面路过,借故去屋里要口水喝,当然媒人也去了。闷生是单家独户,在一座山的半腰,瓦房五间,石木结构,宽院坝,铺石板。看了之后,媒人又问如何,嫂子的老娘说房屋很好。房屋好,若教书下岗,回老家还有个遮露水的地方;他们这坝子宽大,晒点粮食铺得开,隔屋又近。渝妹子自幼读书,力气小,身子单薄,落个这样肃静的人家也算是她的福气;只是这里偏僻,山大,赶场不方便。不过现在也无大碍,山里运东西都时兴用马驮了。说不准这大山里住还好些呢,国家打不打仗还没个准儿,如果真的打起来,山里倒还有个藏处;若在城市,那完全犹如和尚头上的虱子,不都明摆着吗?
看人、看家、订婚、结婚是昌州农村风俗恋爱四部曲。尽管嫂子已考上学校脱离农村,但仍没有脱离这旧俗,不过现在她老娘已为她操办了前三部。嫂子当时在师范学院读书,什么也不知。为这事,嫂子大为不满,想闹一场,可又觉得父母的养育、兄嫂的偏爱,怎忍伤他们一回。刚分配到了石凳小学,一天媒人和闷生到嫂子的学校来玩。嫂子看着媒人来了,忙得不可开交去办吃,而闷生坐在办公桌边看书,一直没有起来,像是专程来看书的;媒人看着嫂子忙,便主动去帮助择菜洗碗的。嫂子当时很不愉快,启发他说话,他还是龇牙一笑了事。
相比起来,嫂子特别喜欢她们学校的教导主任傲哥。傲哥是个无拘无束潇洒风流的帅小伙。嫂子觉得拥有这样的人才够味儿。嫂子用她那纤细的手指拨了个电话号码,拨动得十分迅速。对方的铃声响了之后,她的心又不由得怦怦直跳了。
接电话的是个小女孩,嫂子知道这女孩子叫什么名字。女孩对她说:“阿姨,我听出你声音了。我妈妈不在,等会儿我叫我妈妈给你打电话来,拜拜!”挂上电话,嫂子呆住了。小女孩的声音还在她的脑海里回响,令她十分不安,感到有点儿凄怆难耐。现在社会什么都在快速化了。不可思议的是毕业那夜海誓山盟,说要寻到知心爱人,二十八岁时同去哈尔滨旅游结婚,可是……
电话是打给毛宁的。她是班上最纯的一个。毛宁分配出去后,一周就结了婚。她的丈夫是个油库的会计,会计和站长的关系亲如弟兄。她丈夫什么都差,就是不差钱和金卡。会计当时买了套新房子,别墅式样,价值不是工薪阶层可以动脑思考的。迁居那天,他们站长对毛宁说:“小毛,如果你爽快的话,今晚就和我兄弟结婚,我保证你俩去昆明世博会旅游一圈儿飞去飞来,一切费用全给你们报销。”毛宁说:“说话算数?”站长说:“当然,悔了为踩着爬。”毛宁当众就和站长勾了指拇。
为闷生的事,嫂子征求过毛宁的意见。毛宁说只要他兜中有钱,男人都一个味儿。多么直接,嫂子气得要死,说:“侏儒有钱,也一样吗?”毛宁说:“这个嘛,是可以考虑的。侏儒不行,邻居死绝了不成?”
……
“喂?毛宁,这段时间,我吃饭不香,睡不着觉,老是做梦,恐怕有负嘱托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吃,天天长,长成我心中心宽体胖的嫂子,这是同学留言簿上给她的千言万语中的一句)。这梦,跟学校做的梦不一样呀!”
“嫂子,我老早就给你说了,人无所谓好坏,这是老庄哲学,关键是看你站在什么角度说话了。喂,你不要老想那个傲哥,何必嘛,天涯何处无芳草,何必单恋一根葱,难道天下的好男人都死绝了?”
“我做不到呀,不知前世欠了他什么哟?”
“他有哪点值得你这样痴的嘛?真是莫名其妙!喂,你空了到我这来散散心。我这阵在压金花,手气好得很呢,赢八九百了,她们还在等我,时间拖长了不好,怕人家说我扯蒜苗儿。好,对不起,我挂电话了,拜拜。”
以前毛宁舌最长,话多得一向没完没了,天昏地暗。听筒里是“嘟——嘟——”的忙音了。嫂子拿着听筒看了很久还不愿放下,唉声叹气。嫂子又给中师的老师拨通电话,对老师说她在学院三年,如云里雾里,蒙头大睡,梦想将来锦绣河山,阳光灿烂;没想到,一踏出校门,如梦初醒,感到一切都太错乱了……
老师,我特别喜欢那傲哥呀,第一眼见了他,我就来电了。才分出来的时候,记得那天校长叫我去报三年级的名。报名时,一下拥来了很多学生和家长,都争先恐后地递钱给我,要求先报。为防假钞,我把钞票上的号码记下来,但在填写收据的时候,遇个大写柒字把我蒙住了,硬是反应不出来。此时就听到有家长在后面议论我,说,上面分些孬老师来,连柒字都不会写的人还来教书?简直是误人子弟!当时就有几个家长挤拢来要我退他们的钱,说到别处去读。那凶样,谁见了都胆怯。我着急了,站起来说:“叔叔,请你们不要带走吧。相信我,没错的,我能把你们的子女教好,真的,相信我,给我一学期的时间看看。”
“教好,哈哈哈哈!连柒字都写不出的人,能教得什么好?走!到别处去。”
当时我真的气哭了,伏在桌上像一只缩头乌龟似的。
这时教导主任傲哥走来了,说,一个柒字没写起有什么大不了?哪个人也有神经短路的时候,就是编写字典的人,也有出错的,你们就以为教师是个仙吗,无所不通?家长们不开腔了,瞪眼把傲哥干巴巴地看着。嘴硬真的抵三副拳头。这时候那些家长又蔫蔫地自愿把子女带回来报名了,还对我说些奉承话,不可思议。这样又使我犹如云里飞、雾中行了。我觉得傲哥可爱极了,真正的白马王子。高个儿,眼镜,斯文,有味儿,勤奋好学,知识面宽,教学能力和领导能力都非常出色。校长讲话有时还接不上气儿,忘了这忘了那的;傲哥不像这样,作报告时面前没有一纸一笔,都装在脑里,哗哗哗往外倾似的。与闷生相比,我给傲哥打一百分,给闷生打四十分,还觉得水分十足。
那天老公来我这里玩,我的床太窄,我对傲哥说,要求和他换换床睡。傲哥瞪大眼睛望着我哈哈大笑起来说:“什么意思?”我说:“没什么意思,只是你的床宽一人睡,我的床窄两人睡,所以我们商量换一换,暂定一夜。”“哈哈哈哈——好好好、好好好,只要你们不怕脏乱差的话,我是巴不得哟。”傲哥的哈哈打得好爽。我猜想他在我的床上一定难以入睡,因为我在床上墙上喷了很多香水,香气会钻进他每个肺泡的,我故意做鬼。那夜我和老公在傲哥的寝室里,别的书籍物品什么都不稀奇,只有他那台电脑激发了我们的兴趣。我原以为他设有密码,谁知,打开机器的时候,很顺利地进入了系统,原来他所有文件都没有加密。我们还打开里面的公文包偷看了他几则生活笔记,把我和老公笑得前仰后合,开心得要死。
傲哥:你好!我来石凳小学不知不觉已有一个月了,很欣赏你。经过思前想后,我鼓足了十二分的勇气想对你说一句:我们做个知心朋友吧?
这封信是我夹在一本书里给傲哥送去的。送去的那个星期天,傲哥邀我进城去北山公园,当时我把老公通知来也一起去了。老公说:“你叫我去当灯泡吗?”我说:“是呀,你以后耍朋友我也来当灯泡嘛。”她说:“OK!”我们在北山游乐场坐飞机,坐碰车,滑梭梭板,惊着笑着碰着高兴得没完,快乐呆了。以后我们每周都去游山玩水,每次都去一个不同的景点,疯疯癫癫玩得乐不思蜀。
傲哥的身体不太好,一身骨头架子,电线杆一样,特别是那无边眼镜架在鼻上,越显得小脸上无菜了。我原本将自己七至九月的补发工资给父母寄去,尽一份孝心。可是我的主意突然改变了,想到父母根本就不缺钱花,早一点晚一点也无所谓,就准备给傲哥置点儿穿的,买点儿补品,希望他的身体能尽快地强壮起来。那天,我约傲哥上街,准备给他买点儿衣服和补品,他却始终不去,说要给学生补课。我又怕自作主张买的衣服他穿起不合身,只是去给他买了点儿“红桃K”“脑灵通”什么的。那晚我做了一个美梦:傲哥抱着我使劲儿旋转,我使劲地笑,他说他会永远陪我到天涯海角,醒来时,哎呀,不好意思极了。
我是自己开伙食,中午在伙食团蒸饭,自己办菜,觉得伙食团那大众菜,总是缺盐少油。我希望傲哥能和我一起开伙食,可是他始终不答应。后来,我也决定去吃伙食团,和那些单身职工一起吃。那些单身职工吃饭时,都喜欢把饭菜端到傲哥的寝室去,大家吃得有说有笑,开心得像过年一样。傲哥在高谈阔论的时候,只要我一搭腔,他就闭嘴不谈或者撇了头转移话题。我觉得有点儿不对劲,发现他变了。我错在什么地方?是有人在暗中说我的坏话?或是因为有闷生的存在?
那天有我、傲哥和老公我们三人游湖的时候,在湖心岛上,我们三人都躺在岛上的草丛里,看着蓝天白云和飞鸟,听着松林中鸟的叫声和湖面的喧哗声。我对傲哥说了我和闷生的情况。醉翁之意不在酒——意在告诉他我与闷生没戏,希望他有所表示。他说,没什么,我也能理解。
我给刘德华、老公、黄安和毛宁她们都去了电话,我说我坚决要吹闷生了。她们说,别冲动,冷静一点,我们大家出套题帮你去考考他再说。
教师节那天放假,我们几个同学奇迹般地聚齐了,伙同闷生去游湖。当时我们是骑自行车去的,想找回学生时代的洒脱。我背了很大一个包袱,几个人的乐器,小提琴、吉他、笛子、口琴……还有画板、颜料、干粮、矿泉水……她们都故意让我一人背。请你为我想想,一个女娃娃骑单车,背上背一个大包袱,天又那么热,汗流满面的,谁又忍受得住,这不明显是看闷生的表现吗?他骑车在前,宁愿下车来推着走,干巴巴等我们,都没提一句帮我背一下的话,还一副绅士做派。
预约这次行动的时候,我给闷生说,我们大家都穿学生服去,搞成拉练的样子。可是他并没有听我的,仍然穿西服,还一手轻轻捏着衣服的下摆,龇牙笑着,一副绅士样,与我们这群学生装格格不入,好似我老爸一样。唉,气人。到达西湖,都很饿了,我们早就敲定,吃了饭才去湖里划船。走进馆子,他也坐下来,我们都在叽叽嘎嘎说路上的所见所闻,他一句话也没说,树桩一样立在那里,只是大口大口地喝他的矿泉水,菜也不去点,老爷似的坐着。散席的时候,我们故意不去结账,坐在那里聊天,看他有什么反应。结果他反而站起来走开,到餐馆外的大坝看西湖的风光去了。真的气死人呢,木头人一个。
船向湖心岛划去,我和黄安故意疯打。黄安伸手挠我的痒痒,我身子一仰,没注意就翻进湖里去了。大家都惊叫着赶忙扔救生圈给我。闷生却在船头上坐着稳如泰山,看着水中挣扎的我,龇牙笑着,说:“你们别惊慌,她说她会凫水的。”听到闷生这句话,简直把我肺都气炸了,没情调!最后评委们给他记了一个大大的鹅蛋。
闷生的爸满五十岁生日那天,下午放了学,闷生特地骑了摩托车来我们学校,他说他有几个同学要见见我。看着他那诚恳的样子,我当时很为难,想到傲哥在楼下一定是看见他来的,我当然是不可能去他家的。我不能去,但要找个理由。难怪有人说,天下的女人,都会找理由,我也相信这句话了。于是换了衣服,背上小包,我故意从傲哥门前经过,望他干咳一声,笑着眨了眨眼睛,逗他一下。傲哥在桌边看书,给了我一个勉强的笑。我的心咚的一声,心想傲哥一定吃醋了。
坐在闷生的摩托车上,到街上的时候,我突然说:“哎呀,我安排了下午给学生补课的,要到六点钟还没有放学生,学生又不敢离校,天黑了怎么办?我得回去。”闷生这下开口了,说:“我送你回去吧,摩托车快的。”我说:“你不用管,你去照顾你的同学。我打个‘摩的’回去,时间早,我就来;晚了,你们就不等。”结果他们苦等了我三个多小时。闷生的母亲第二天来我们学校,对我说:“我小陈有哪些地方对不起你的,请你尽管对我说好了,我回去好好教育他就是。”我说:“其实没什么,他挺好的,只是我不好。”
闷生的母亲来,我不留她吃饭觉得的确不妥,我去她家,她把我当宝贝,茶上手,饭上手。待人接物,人之常情,请吃顿饭吧,是应该的。后来,我把没吃的糖果给傲哥他们端下去,心想他们一定会高兴得乐不可支。见了糖果,果然,都一下围了来抓,有的就在笑我,吃喜糖喽!我说:“不是,是闷生的母亲来兴师问罪,我招待她,没吃完的。”傲哥在桌前看书,无动于衷。我怕人家三两下抓吃光了,就马上把花生瓜子各抓了些给他捧去。他在藤椅上抬头望着我,不认识似的,把眼镜故意往鼻翼上推一下。我说他故意,是因为我知道他没有常推眼镜的习惯,这是千真万确的。而且当时推镜的动作还非常的慢呢,半天之后他才尴尬地盯着我说:“谢谢、谢谢、谢谢、谢谢——”连说了四声谢谢,特别是最后那个谢谢,音拖得特别的长,好像在说:“你说了等我三年的。”(这里我要插一句,我在伙食团去搭伙吃饭的时候,发现他对我冷淡,我找了个时间,我们谈了谈,他说他这两年还不想交女朋友,要读书,怕分心。我说:“你已经交了,我愿意等你,而且还可多等一年。”他说:“行嘛,只要你等得。”我说:“当然。”我们伸手拉了钩。当时我和老公吊着他肩头,在屋里闪了几个不同角度的镜头。)
我和闷生的母亲吃完中午饭,还剩有一些鸡鸭鱼肉之类的菜,我一股脑儿地端去底楼李老师家热好,心想晚上请傲哥一起吃,顺便给他通报通报闷生那边的情况。李老师也说这个办法好。
一会儿,傲哥果真跑进李老师的厨房来看,我一听脚步声就知道是他来了。于是我放下锅铲就故意闪到门后,哇的一声,吓了他一大跳。这时,他的笑容一下晴转阴,拉下脸说:“你也在这里哟?李老师呢?”我说李老师到伙食团洗菜去了。他回转身就走。吃饭的时候,李老师去叫他,门锁死了,问他的哥们儿,哥们儿说:有电话来,他出去了。学校的电话,底楼有分机,就在李老师的隔壁,电话根本就没响。龟儿子傲哥绝对是撒谎的,他为什么要撒谎呢?难道真的滚进醋缸了?
事后我一打听,他是去对门坳上的小餐馆吃面条了。那晚我没胃口,吃一丁点儿就放了碗,跑上楼去睡,眼泪禁不住地顺脸颊冷冰冰地流下来……我打开录音机反复地放那首歌:“虽然我俩相见无几时,可我已经深深爱上你;我的身边如果没有你,生活就会无意义,……我的身边只能有个你,往日的回忆多么甜蜜,啊!为了你……”老师,请您告诉我,我将怎么办呢?要怎样做,才能不想,不!要怎样做,才能得到他呢?
无需再打电话了,因为获得的结果都是千篇一律:我改天再给你打电话来吧。可是谁也没有履行自己的诺言。医生一向对我说:你不能孤独了,应该彻底放松自己,走入人群……
嫂子想出去呼吸点儿新鲜空气。她换上了高腰衣服健美裤,穿上高跟鞋,戴上耳环项链,描了眼线,涂了口红,让自己尽量性感起来。一看镜中的自己,眼角已被岁月刻有深深的鱼尾纹,再一细看,头顶已有数根亮丽的白发,这更使她感到吃惊。不过胸脯那尖尖耸立的两个山坡还仍是那么饱满而富有弹性。她决心要很好利用这一资源去征服男人,让他们有种感觉,见了来电。她悔恨自己当初因为是老师,为人师表,故意用布带把胸部束了起来。教师怎么啦?教师也是人!怎么当初就没想到呢,真笨。
嫂子从楼上下来,一眼看见傲哥的寝室门,脑子就莫名地晕痛了,因为那屋里有另外一个人。傲哥没有实现自己的承诺,他和另外的女生好上了,那女生不是别人,正是嫂子的铁哥们儿老公。没想到嫂子一直蒙在鼓里,原来是老公和傲哥搞起了地下工作。
那次傲哥请拜年客,坐了三桌,星期六吃晚饭。嫂子俨然以一个女主人的角色拴了围裙去帮厨,洗碗洗筷,切菜炒菜,跑得脚儿翻。伙食团的排水道年久失修,废水排不干净,这天的厨房淹得像水田一样,她的鞋浸湿透了,腿站酸了,她没半点儿怨言;厨房没有抽油烟机,油烟熏得她咳嗽不止,头脑发晕,但她心里乐意,无怨无憾。老公来的时候,大家起哄说傲哥的女朋友来亮相了。嫂子一听“亮相”二字,心想傲哥还有什么女朋友呢?老公一定是来找我玩的,她好久没有来了。傲哥说的,他这两年不交女友,要读书,我愿等他三年,这是我们有约在先,他不可能背叛这颗滚烫的心,他不是那种人。
老公这天身穿米黄色的毛线衣,牛仔裤,大头鞋,背上背着个苏绣哈巴狗小包,小尾巴独辫儿向上拢起,走一步搭一下,看上去像个中学生小姑娘那般天真;更见傲哥那种殷勤、温文尔雅的样子。嫂子的心咯噔往下沉,一直沉到海底了。
以前老公要来玩,都是事先打电话给嫂子,目的在于要嫂子去马路上接她,或者是叫嫂子赶快打“摩的”去街上买好吃的东西。这次是没有打电话来的。
嫂子放下手中的锅铲,疯跑上楼,开启录音机,放大音量,开足自来水,冲个脸,扔颗糖进嘴里。“虽然我俩相见无几时,可我已经深深爱上你……啊!为了你……”
嫂子想到老公尽管成了情敌,但毕竟是同学一场,而且是好同学,没有撕破脸的。人家来了,不去面子上打个招呼是说不过去的。于是嫂子强装着笑脸和老公依旧欢歌笑语,那心里却在滴血。吃饭的时候,嫂子和老公仍然坐在一张长凳子上。老公叫嫂子去提瓶酒来,说:“我要和你痛饮,等会儿吃完了好说话。”
嫂子果真跑去提了瓶“笛女”,拧开倒了两杯。这时傲哥走来,满脸堆笑地把酒从嫂子的手上温和地提走,而后又转过脸来,恳求道:“小妹老师,请你饶过她吧。”嫂子一怔,想说什么,但终没有说出一句。一顿饭就这样稀里糊涂、草草了事吃完了。
嫂子赶到姑妈家,颓唐地坐在椅子上,痛苦地摇了摇头。她的脑袋如麻,乱糟糟的一团。她想理出个头绪,却什么也没理出来。此时,她好想喝酒,掏出十元钱,请表妹上街去帮她买一瓶。表妹根本不知她要干什么。嫂子待表妹走开的时候,就把那瓶“笛女”喝了个底朝天。躺在床上,看见室内的电表、电灯、电视、饭桌和碗筷都往天上慢慢地飞,地板也颠簸起来……
第二天早晨,嫂子昏昏沉沉,拖着疲惫的身子来到学校。没等她走进办公室,校长就把她找去了。嫂子从校长那儿得知了她工作调动的消息:石凳中学需要一名老师,学校就推荐她去了。一方面是工作需要,一方面也是为了让她改变一下环境和心态。校长关切地说:“调令已下来了,你把工作交代一下……”
嫂子在床上痛哭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只是流泪。第二天晚上,她起来洗把脸,把队旗、鼓号、书籍提去交给傲哥,傲哥叫她放到屋角就行了。
收拾完东西,夜已经深了,嫂子感到说不出来的疲乏。她一头栽倒在床上,伸开四肢,舒展舒展筋骨。她双目一动不动,呆呆地望着天花板。几天来的事情好像电影镜头一样,一幕幕地从她头脑中闪过……我该怎么办?我该怎么办?她不止一次地这样问自己。头脑中,似乎有两个人在争斗。一会儿,这个人占上风;一会儿,另一个人占上风。她思索了好久好久,终于想通了,她一跃从床上爬起来,伏到床头柜上,摊开稿纸,写了起来。她要给傲哥写封信。
写什么呢?她思忖了半天,也没有下笔。平时,她的文学水平不错,此刻却不知从何处写起。思索了好久,她终于写出了两行字。她看了一遍,觉得这样不妥,便一把扯了下来,揉成一团,扔到地上。接着,她又去写,写了看,看了又撕……如此反复,写了五次。她终于将信写好了。打开抽屉,拿出一枚印制得十分精美的信封,写上自己娟秀的字:傲哥收。
嫂子如释重负,好像完成了一项神圣而重要的使命,轻松地舒了一口气。此刻,她的头脑变得格外清醒,心胸也豁然开朗了。她下意识地看看腕上的手表,都一点三十分了,该睡觉了,明天早上还得去石凳中学报到。
次日早,嫂子起来,天已大亮。她推开窗户,鸟雀在林间跳跃、啁啾,一束阳光瀑布似的泻了进来。她感到说不出的舒畅,几天来压在心头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她精心地洗漱完毕,淡淡地化了妆,便拎起简单的行李,揣着昨晚写好的那封信,走出了寝室。
她轻轻地走到傲哥的门旁,抬起手敲了两下。傲哥仿佛约定好了似的,立刻走了出来。
“小妹老师,你这是?……”
“傲哥,我要上新的学校报到去了……”
傲哥看了看嫂子红肿的眼睛,略显疲倦的神情,从心里感到内疚,他深情地说:“小妹老师,我送送你好吗?”嫂子点头答应了。
阳光暖洋洋地从林子上空射下来,四周的山野显得郁郁葱葱,早晨的空气显得格外清新。两人在路上慢悠悠地走着。好长时间,谁也没说话。终于,嫂子开了口:“我走了,这样也好,免得打扰你们……”
嫂子还想说下去。傲哥打断了她的话,说:“小妹老师,不要这样说,我们永远是好朋友,真的,请你相信我……”
嫂子低着头,难过地说:“我过去错怪了你,甚至有些恨你……现在一切都想通了,感情的事不能勉强……”
傲哥望着蓝蓝的天空,徐徐地舒了一口气,说:“小妹老师,我永远记住你对我的真情……天涯何处无芳草,我相信你会找到一个称心如意的人……”
前面就是路口了,两人才发现已经走了很远的一段路。嫂子说:“傲哥,你不要送了。”傲哥回头看了看远处的校舍说:“小妹老师,我不送你了。祝你尔后一帆风顺。再见!”
傲哥、嫂子同时伸手握别,两双手紧紧地握在一起,又慢慢地松开。傲哥说了一声“小妹珍重”便转身离开。嫂子突然高喊一声:“等等。”傲哥转过头来,见嫂子手中高扬着一封信。嫂子说:“给你——信!”
一封薄薄的信,傲哥感到有千斤重,他郑重地放进衣兜里,望着嫂子一笑,又说了一句:“再见!”
嫂子也回声:“再见!”
嫂子加快了脚步,迈着轻盈的步伐朝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