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这天坐在堂屋的地上盘着脚编竹席,听着听着,她的脸色就渐渐变了。变的原因,就是不该谈郑芬芳。说穿了,就是嫌郑芬芳没有正式工作。这时我妈再也坐不住了,从席子里走出来,又回转身去提起竹席掀翻过去盖起来,坐在石头门槛上,指着我说,大娃儿,你好好翻起狗肚子想一想,你现在是有正式工作的人了,好不容易才跳出这农门,你现在就成空脑壳了?
我坐在一根矮凳上低着头,怯声怯气地说,郑伯说的,他要尽力帮郑芬芳去找工作的。母亲骂得更凶了,手直直地戳到我额前说,那是拿糖哄小孩子的,你知不知道?我知道,母亲之所以恨郑伯,主要是怪郑伯在二十年前哄骗过她,把她从另一个男友手中活活拉给了我爸。那个男友后来当了县长。
郑伯为芬芳的事,到我家来,在堂屋给母亲说话,老太婆耶,现在的社会,你要换个脑筋,不能再用老眼光看新问题了。我一见母亲火暴的神情,便马上走进屋去。郑伯见了我,如释重负地出口大气,亲热地拉着我的手,拍着我的肩头要我和他坐在一起。他侧过脸对我说,之蜂啊,现在我正在给你妈说,芬芳这孩子,真的是百里难挑的人呢,你看她好体贴人,这次她知道我要来你家,想到冬天了,老年人怕冷,今年城里的老年人又时兴烤手炉,她就主动去买了两个叫我带来,连煤都买了两大包来。郑伯又说,那天你爸妈进城去买缝纫机,正巧,也碰上了芬芳进城报考电大,芬芳这姑娘真是很体贴人的,知道下午进修学校还可以继续报名,就主动留下来帮助我买菜煮饭,端茶递水,照顾你爸妈;下午芬芳报名回来,听说你的爸妈背着缝纫机走了,她急得跺脚,首先想到的是两个老人都上岁数了,上下车有困难,于是飞跑去车站,想去帮一把,可跑去一看,车已经开走了。老太婆,你说是不是?
我母亲坐在对面,手上正掐着一截篾条拨弄,频频点头道,是倒是这样,不过……郑伯说,不过啥?母亲就没说了,起身进了里屋。我一听烤手炉,觉得挺新鲜,见母亲进里屋,我也跟着进去了,就候着母亲要看那炉到底是什么样儿的。母亲站在床头的柜子边,双手按在柜子盖上,在我耳边小声说,大娃儿,郑伯他爱耍花招的,你不注意嘛,当初我就是这样上你爸的当的,后来才知道,那一切都是你郑伯导演的戏。我望妈一眼,老娘,小声点,人家听到不好嘛。母亲扭过头一看,门口没有人,你以为我怕他?就是当着面我也敢说的。
那晚上,郑伯递给我一个信壳,好像里面还有一件硬物。他小声说,要坚定信念,不要当负心人。我撕开信封时,立刻嗅到一股扑鼻的香气,一摸,信封中还附有一张照片,而且下面还有一件硬硬的东西。我将信封一倒,那重重的物件就掉进我手心了。原来是一块亮锃锃的手表,上海产的宝石花,现正在电筒光下闪闪发光。上次我和她去给她的祖母买鞋,路过百货公司的手表专柜,她看着柜里的宝石花手表说,你那手形配这种手表太合适不过了。我说,我买手表,怕是只有下辈子了。她说怎么的?我说我妈规定我每月只留三块五的零花钱,其余全部交给她,你想我要何年何月才能买上它?芬芳说,没那么严重吧?没想到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她就给我买上了。哎呀,太棒了,我马上把它戴在手上。
我又看那照片,原来是芬芳站在我们上次去玩的那北塔脚下照的,她含情脉脉地微笑着。我知道她的这种笑,绝不是想到了相师,而是想到了我。她笑得那样甜蜜,那样开心。接下来,我一看她写的信,哎呀,太让人感动了,她说,亲爱的蜂哥,叔叔又为我们的事操心来了,……手炉,是我特意为两个老人家买的见面礼,原来,我是打算和叔叔一起来的,可一琢磨又觉得不妥。我送你的手表,你感觉有点儿意外吧?这是我俩那天在县城百货公司里看的那块表,这次我进城去函授就下狠心把它买了,买来送我的心上人。
天啦!我看着手上的这块表,它就在腕上闪烁。我觉得芬芳太好了,特别是她那颗心。唉,不知母亲几时才同意她进门呢?
一天,为了解闷,我和另一个老师一起喝了个大醉,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蓬头垢面、头重脚轻地下床去。慢慢走到操场外的水池边洗了脸,漱了口,感觉喉咙有点儿痛,就去看医生。返校时,突然遇上了村里的粗汉刘根。刘根背着背篼在他对门的田坎上打猪草,他先招呼我,你生病了吗,孔老师?我答说都是昨天喝酒自找的。他说,你怎么和覃老师喝酒嘛,他狗日的马尿要灌一两斤的。我一听到马尿二字,一股酒气味又冲进了我的肺,胃肠翻江倒海起来,蹲下把刚才服下的药又吐了。刘根马上走过来扶着我,说,孔老师,快到我家去歇一歇,我让柳花熬点绿豆稀饭给你喝。我觉得他是诚意,就答应了。
当时刘根的老婆柳花正坐在大门口的翻板椅上,敏捷地织着雪白的被盖网,眼睛却在不停地瞟着我们过田埂。柳花的身材相当苗条,她把洗过的头发高高地盘在头顶,用一把金色的稻穗簪插了,显得格外潇洒。眉毛、眼线、嘴唇、手指,该涂的地方都用不同的脂墨描了。时令已到立春,枯黄的原野虽已渐渐变绿,但大地的气温却还较低,人们身上穿的都还是厚厚的棉袄,可柳花却穿上了纤腰丰臀的线衫,让人走过了都还想回头去多看她一眼。走进堂屋,就见墙上贴了许多电影明星的画报,陈冲、巩俐、刘德华都在上面。柳花绷着身子走去灶房,对刘根说,孔老师是第一次到我们家来做客,你去看看能不能找点儿新鲜肉?刘根一向是个爽快人,背着背篼要去。我一看刘根要出门,觉得太麻烦人家,就回转身去阻止。刘根说,没啥,你不来,我们一样也要吃的,你只管在家喝茶好了。说罢,挣脱就跑了。
刘根一走,我突然觉得不自在起来,但又说不出是什么理由,总感觉心是慌慌的,不知说什么好。于是,便去桌上抓了一把花生,一边剥着一边走去了门外的院坝。他们家的竹林边有棵橙树,上面挂满了碗大的橙子。我好奇地问,柳花姐,这橙子吃得了?她在屋里说,吃得了,早就吃得了。那声音非常的脆,非常的甜。她还说,我马上给你拿竹竿儿来夺。我在外边等着,望着树上的橙子,正寻着哪个最大好解渴。最大的倒是寻着了,但竿儿没有来,又不好再问,就去灶屋瞅着。灶屋没人,却听到寝室里有的声音。我以为柳花正在屋里找竿儿,便走去门口一瞅,天啦!……柳花笑着说,孔老师你等我一会儿啊?
我此时已热血沸腾,羞愧难忍,一口气跑出门去,满脸热辣辣的,直跑到附近的一块菜地。谁知看着那悬在壁上的瓜儿,又联想着了刚才见到的柳花的大乳,呆了。一直等着刘根回来,才勉强和他一起进屋,心里一直慌慌的,再不敢正面看一眼柳花。
柳花喜欢在阶檐上做手工活儿。这天,她不像上回是在钩织被套,而是在织毛衣。她远远见我往她这边走来,便放下了手工活,进屋去了一下又转来坐下。那天我特地上身穿了西装,下装是西服长裤,黑皮鞋,头梳一匹瓦,里面是帅哥钢板衬衣。走近院坝的时候,故意干咳一声。柳花这才抬起头来望我笑笑,说,孔老师,你早哟。
我回说,还早呢,太阳都快下山了。我一看左右,见没人,就悄声说,柳花姐,你那天说的,请我来吃健美肉(重庆人特指的是青蛙肉),根哥去捉没?
柳花的双腿摇动了一下,一个媚眼,脸自红了,扭转身去端凳子出来,说:孔老师请坐。
我并没有及时坐下,两手插在裤兜里,一看房上的烟囱就说,柳姐,你们煮夜饭了么?太阳还那么高。柳花说,你刚说太阳都下山了,还不煮夜饭吗?
柳花见我不落座,就把凳子端在了我面前来,说,我们正要煮的,看见你来了,就不打算煮了。柳花看着我,脸扭一边哧哧笑个不住。
我还是没坐,觉得在此与她逗留久了别人看见不好,又怕刘根吃醋,便径直走进屋去,直奔厨房。刘根正把杯子放在灶面上,揭开锅盖舀开水。我说,喂,有茶叶么?刘根说,有,是柳花看见你来了,叫我才在上头院子去要的。
我把开水端到了堂屋的桌上,在高凳上坐下了。柳花一看,就把翻板椅收了,也忙进屋来,拿碟子抓了胡豆、花生和米花糖,冒冒一碟,端在桌上。
我说,你怎么不说请呢?柳花说,你就不吃吧。她话音刚落,我就伸手去抓了。她就望我咕咕地笑起来,非常灿烂。随后柳花坐在大门的里边依然织着毛线。我说,柳姐,一心不可二用,我看你二用起来,如此手熟,给我织一件如何?柳花说,你是老师人家,看得起我织的?我说,你织的毛衣跟你人一样漂亮,怎么看不起?看得起,看得起的。
柳花的手一颤,扦子戳在笋薹似的指尖上了。线团也掉到了地上,向我的凳子脚滚来。我低头去拾,缠了数圈,递给他。谁知柳花趁我递线的时候,一下把我的整个手紧紧地捏了一把,然后才从我手中抠走线团。我当即心跳如狂,一下站了起来,抬头去望墙上的画报。
柳花就叫刘根快去看对门刘二娃昨晚捉有青蛙没有,如果没有青蛙,有泥鳅黄鳝也行。我就一边掏钱一边说今晚我做东,掏出十元递给刘根。刘根高矮不收,跑去灶屋,抓了个尼龙口袋就从猪圈屋开门出去了。
我踅回身来将钱递给柳花。柳花一挡,钞票落在了地上。柳花放开毛线捡起钞票站起来。我跑到堂屋的左上方。那上方有一个大红漆柜子,我跑到柜子边,站住了。柳花把钱往我西服的口袋里一塞。我一扭身,手没进兜,感觉柳花的手又故意把我的腰捏了一把,给个恨眼儿。我浑身一麻,后退一步挡住她拿钱的手,也触到了她鼓鼓的奶。柳花就没再推了,嘴巴紧闭,眼皮子也低了。我扑过去,噙了她鲜嫩发亮的樱嘴儿就狂吻,身子磨了起来,两人越箍越紧。把门一关,我就搂了她抱进了里面的床。完事之后,我快快站直起来,快收拾,刘根可能要回来了。我快手快脚地帮柳花也穿上,把被盖也叠成了原样。
在窗台边踮起脚一看,发现刘根提着尼龙口袋正兴冲冲地过正垄田埂。这时我感到害怕了,非常的尴尬。为了稳定情绪,我马上把后门打开逃出去,叫柳花插上门。我爬到屋后的坡上,一看刘根,已走到当门了。我就装着逛荡的样子,抽支烟,双手插入裤兜,溜达溜达儿走动起来,问,根哥?买到的啥?刘根说,泥鳅!多少?两斤。接着,屋里又响起了柳花的声音,孔老师,后坡有啥看的?干脆回来帮着弄一下哟!
我暗暗笑了,深吸一口烟,仰脖望天一二三地吐去,头上立刻出现了滚动着的三个烟圈,然后吐一根丝上去,把那三个圈儿一线穿了。
郑芬芳来看我了。到的时候,天已黑了。我想起前日的自己,真是放荡不羁,色胆包天,十分后怕,觉得一是对不起刘根,二是对不起芬芳。这样下去,必有暴露的一天。
芬芳一进屋就对我问寒问暖,而她自己刚走了近八十里的路。我真是感动了。看她那疲惫的样子,我马上把藤椅端了来,让她坐着躺一躺。芬芳一躺,双眼就闭了。我说,你的皮鞋走破了?她闭着眼说,就是在下面的河边,我看不清路了,又怕,一不小心,摔了一跤,鞋子就破了。我说,唉,你该早点儿写封信来的,叫我来接你。一会儿我去烧水,给你好好烫个脚。
芬芳眼睛一眨一眨地望着我,说上几句,还是上唇故意一缩,吹口气,那额上的刘海还是那样的闪动。我伸手去摸她的额头,并把那刘海往上拢去。她一下倒进了我的怀里,嗲声嗲气地说,蜂哥,你可能觉得我今天的举动有点儿荒唐吧。我说,怎么这样讲呢,为了我们的事,我们双方都在努力呀,俗话说,“要想得子,大家动嘛。”她一下瞪大眼睛,说,哎呀,你怎么这样坏嘛?你坏,你坏,我打你!打着我的左手,突然停止了,一下坐起来,问,你的手表呢?
我当时很想撒个谎,但于心不忍,就把上次我妈为我和她耍朋友的事打我的情况说了,手表当时恰好掉在水田的泥巴里,再也找不着了。
她闷了好一阵,叹口气说:唉——摔都摔了,摔了就算了,我以后还给你买一块的,比宝石花更好那种。听到这一句,我简直太感动了。
夜深了,芬芳哧哧地打起鼾来。我忽然听外边好像有嚓嚓的脚步声,忙拿着电筒,轻轻下床,小心翼翼地站起来,蹑手蹑脚,站在门背后。又听一阵,没有动静,摸去厨房,又从天井到走廊,去小门外,照一遍。突然,闻到一股诱人的馨香,电筒一照,哇的一声,一个人影顺着墙壁向我扑了来。
天啦!柳儿,你把我吓坏了。柳花说,真的呀!哎呀,真对不起。我说,你倒是对起的。不知为什么,一见了柳花,我就把芬芳给我的感动全忘到九霄云外了,立时就浪起来。柳花把我腰一捏,下边一掏,咦,好不正经呢!站起来干啥?我说,欢迎你呀。两人拥抱在了一起。我压低声音说,你怎么敢来?柳花说,我怎么不敢,今下午,我就打算来的,我刚好走到正垄田坎上,就看到了你和陈老师坐在一起,我一直等呀,心头毛焦火辣了,心想干脆吃了夜饭才来。所以我这时就来了。我说,你憋不住了么?柳花嗔怪地又在我的腰际掐了一把。我说,刘根呢?柳花说,你问他干啥?你怕他么?我说,不是怕,我想你怎么能走开的。柳花说,七龙村一家请他去帮工。我问,他今晚会回来吗?柳花说,不会的,要廿八才回来,今天才廿五。
我心头悬着的石头着地了,一把搂了柳花狂吻。忽听那草坪外,噗的一声响动,二人一惊,一下闪开,只见那深灰色的星光下,一只白的东西,踅身就跑了。我拿电筒射去,原来是只狗。柳花说,除了你那个啥子芬芳,谁还能来管我们?我问,你吃她的醋吗?柳花说,你想呢?我再也忍不住了,就为她手忙脚乱地脱鞋扒裤。正忙得投入,忽然,一个黑影在不远处站住了,冲我尖声说:孔之蜂,你太卑鄙了!
原来是芬芳起来发现了!
芬芳,我赶紧急叫,一边猛力推开柳花,你听我说,听我解释!
我们没什么好说的!你不用解释!芬芳说罢飞跑而去,她的身影一瞬之间被黑暗吞没了。
第二天芬芳将我送她的上次在城里买的蛋形圆镜砸了。圆镜成了碎片,但有一样尚还未碎,那就是我俩照的那张相片。芬芳把照片捡起来也撕了,扔进了灶膛。接着她又把我最喜欢她的那一头乌黑长发剪了。
一天,上街赶集,她钻进书店无意中发现了一本书,叫《闪光的生活道路》,讲身患高位截瘫的张海迪,没有进过学校的大门,却发愤学习,学完了小学中学课程,还学了英语、日语、德语和世界语。郑芬芳把这本书买回家,当夜就看完了,兴奋不已,用画纸草书了盆大一个“搏”字,贴在自己的梳妆台墙壁上面。后来县里招聘干部,一百六十三人,芬芳竟以全县第一名的好成绩考上了。
芬芳终于有了母亲所最最看重的正式工作,当上了镇里的文书。母亲为自己当初有眼不识珍珠坚决反对芬芳进门后悔莫及。而我呢,丑事哪能一辈子不败露?我被刘根狠揍了一回,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差点丢了小命。柳花离婚以后,就对我死缠烂打,坚决不放过我,没办法,我只能娶她进了门。为这,母亲气得晕过去好几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