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就这么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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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大厦里的雪妮

于宁吊在十六楼外,下面的人看他,像被钓到的老龟。他从小就有恐高症,向下俯视便头晕目眩。可是,没办法,能挣到钱,头晕就晕罢。

现在科技迅猛发展,用报纸上的说法,叫知识经济来临,连人都能克隆了。可是,高层建筑玻璃的清洁,这么简单明了的事情,竟然没有一种先进一些的工具,而要原始地把人吊上去,用原始的双手去抹玻璃。干活的时候,于宁喜欢胡思乱想,活儿误不了,恐高症却减轻了。

现在他正想着,如果自己买一张彩票,一不小心中了百万头奖,这钱该怎么花呢?好,要投资建个工厂,自己当总经理。至于产品嘛,档次要高才行,最好属于高新技术。总经理办公室要有一个很大很大的厅,中间还要放几盆名贵的花卉。老板桌要很气派,让进来汇报的人一进门就有种渺小感。对了,还要有个总经理助理,当然是个女的,当然要又年轻又漂亮,当然自己和她要有“那事”。要是到时候已经有了老婆,而老婆又知道了,要闹就让她闹去好了。识相点儿最好睁只眼闭只眼,要不识相,大不了一笔钱开销了她。还有车子,当然要进口的,要雇个司机,不过也可以自己开。还有,房子……

突然听到一声尖叫,于宁心一缩,手里的滚刷差一点儿就脱了手。声音是从面前的窗户里传出来的。他把滚刷扔进水桶,从口袋里摸出眼镜戴上。这才看清房间里有个年轻姑娘,正胡乱地向身上套衣服,顾此失彼,没有扣牢的胸罩重新散开,两只小巧而又挺拔的乳房一览无余,何况于宁正处在居高临下的位置。姑娘窘迫得快要落下泪来。于宁连忙把眼镜装回口袋,“此地无银三百两”地声明:我没看见,我什么也没看见,我是五百度近视。

姑娘收拾完了,到窗边对于宁发火。于宁说:是你不小心呀,怎么怨起我来了。姑娘说:你为什么在窗外鬼鬼祟祟,一点儿声音也没有。于宁说:你可看清楚了,我是在用手擦玻璃,这是最原始的工具,不用油不用电,不响马达,我总不能胡乱咳嗽吧?我又没得气管炎。姑娘认定于宁是个耍嘴的痞子,狠狠地说:你不但要得气管炎,当心有一天得肺——本要说癌,出口却变成了肺气肿。于宁说:得肺气肿没什么,我爷爷一辈子都肺气肿,我见多了,没事的。姑娘转身要走,于宁说,你回来,我实在渴得不行,给杯水喝吧。姑娘看看他一脸的油汗,动了恻隐之心,就取纸杯给于宁倒了杯水。于宁重新戴上眼镜,看到姑娘染了紫罗兰的指甲,就说:你看过《聊斋》这书吗?里面的女鬼都是你这种指甲。

于宁趁机向房间里看了看。显然,这是个服务间,不用问,她是这豪华大厦里的服务生。姑娘没好气地说:你贼头贼脑看什么?于宁说:大姐,我可不是坏人。我要是坏人,我就——他一张双臂,做个摔下去的示范动作,不料弄假成真,险些从木板上滑下去。他的脸顿时像死鱼的肚皮一样苍白。姑娘说:你这人,都小三十了,还这样。把你苦胆吓破了吧?于宁身上拴着保险绳呢,只是虚惊一场,心总算落回胸膛里,说:小三十了?你说得多吓人。我真有那么老吗?姑娘端详起他来,看了老大一会儿,突然说:咦,你这人真像一个人,简直双胞胎一样。于宁说:像谁?姑娘说:天下还有这么相似的人。你和1608房住的那客人简直像一个娘生的。于宁说:我娘没生别的儿子,也许他是我儿子。姑娘说:你娘要生这么个儿子,你就不用吊这么高擦玻璃了——人家可是有上百万的大老板呢。忽然有人高声喊:雪妮,电话。姑娘便匆匆跑出去了。于宁若有所失地把自己摇下去,去擦十五楼的窗户了。

中午饭于宁和伙伴们就坐在大厦墙根的阴凉里吃。包工头打发人买来蒸包,一人喝一茶缸凉开水,然后倒头在水泥地上睡一个午觉。

于宁刚躺下,就听有人喊:哎,你过来,我和你说点儿事。是个女的在喊。他们像一群突然受惊的鹅,全都伸长了脖子。对,就是你。姑娘喊的是于宁。于宁一下记起来,是今儿中午在十六楼和他打过嘴架的姑娘。他把褂子搭到肩上,在伙伴们艳羡的目光里向姑娘走过去。

进了大厦后门,拐进楼梯口,两人面对面,姑娘有些窘迫了,一时不知如何开口,脸微微有些红。她终于说:你,我看出来了,是个好人。于宁听了这不伦不类的话,禁不住笑了,说:我当然是好人。我要是坏人,还能吊在楼上擦窗户?姑娘说:你想不想当一回老板?于宁说:想啊,白天做梦都想,可我还没发财。姑娘说:你只要假装一下——就像演电影,表演一下就成。于宁疑惑地问:你们这里要拍电影?姑娘说:别问那么多,就算你帮我个忙,怎么样?于宁说:你见过哪个老板的脸晒得像我这样黑?姑娘说:我没时间多和你说话。你要同意,下午你们收工后你就在这里等我。我要回去了。说罢拐出楼梯口,去大堂坐电梯了。

真有点儿像做梦。走出大厦,于宁禁不住抬头看了看白花花的太阳。光天化日撞鬼了?伙伴们还都没睡,问:于宁,那小娘儿们找你做什么?有的说:她是不是干那个的,约你晚上光顾?另一个就说:人家那工作不分黑白,还偏要等到晚上?于宁莫名其妙地发了火,说:你给我嘴里干净些。年纪大些的老丘就说:于宁,那女的别是骗子吧?你可别上当。于宁嘴上说:骗我?她还要再吃几年奶呢。可是心里也犯犹豫,觉得这事真透着邪乎,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提高警惕。一边干活一边想疼了脑袋,也弄不明白姑娘让他装老板要干什么。又仔细推敲里面有什么陷阱,依然没有结果。

下午收工后,于宁说有点儿事要到商店里逛逛,晚些回去。他不理大家含意丰富的眼神,转到了大厦后门,在楼梯拐角处等姑娘。等了老大一会儿,也没人影,觉得自己有些可笑,正打算走,姑娘来了,说:真是对不住,有住宿的,安排了一下,让你等烦了。于宁连说没有。

姑娘说:走,我请你吃自助餐吧。于宁说: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能好意思让你请?姑娘说:我叫雪妮——你就叫我小雪吧——请你是应该的,不是还要你帮忙嘛。于宁想:天下没有免费的自助餐,自己万万不能让一顿饭冲昏了头脑。

一直向东,大厦的尽头就是餐厅。他们去晚了些,人已经不多了。但饭菜却是出乎意料的丰富。听雪妮说吃多吃少花一样的钱,于宁就有些眼花缭乱:凉菜有七八种,热菜有七八种,面食点心也不下七八种。他像个贪财鬼突然进了宝库,恨不得把整个餐厅都装进肚里,端了满满一托盆来吃。雪妮禁不住笑了,说:你吃得了吗?于宁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餐厅的服务员也都看着于宁笑。于宁竟然毫无羞愧,众目睽睽下,吃喝自如。他边吃边问:你要我装老板,到底想干什么?雪妮示意他小声点儿:这里说话不方便,等吃完饭,我们到大厦外面走走,我仔细给你说。于宁剥着一只鸡蛋,说:你该不会让我饱吃一顿,然后卖猪一样把我卖了吧?雪妮一笑说:你这么能吃,就是卖,谁敢要你?

雪妮来自二百里外一个偏僻的小县。像许多山里的小姑娘一样,港台电视剧看多了,总以为城里预备了大批的老板,要为她们的青春倾倒,首饰、服装甚至房子乱送。她到城里快一年了,垂涎她的老板倒有过几个,然而他们那种赤裸裸的交易方式,说明在他们眼里她不过是市场里遍地都是的蔬菜,去泥摘叶,锅里一炒,充饥而矣,连尝鲜也算不上。她有着女孩子的虚荣心,对金钱强烈向往,犹豫着是把自己零售出去还是批发出去好,她一直还在犹豫着。一个月前,家里来信,说三姑给她介绍了个对象,家庭富足,有大瓦房三间。雪妮忙提笔回信说,她已交了个男朋友,不算富,家产也就一百多万吧,有轿车,有别墅……把自己的梦想写得像真的寄给了父母。她的老爸当了一辈子乡村教师,是个极认真的人,看了信既高兴又不放心,决定老两口子进省城看看闺女,眼见为实嘛。雪妮直后悔不该写那封信,可是老爹老娘明天就要来了,总得想个办法啊。不要说金银首饰,她现在就是像样的衣服也还没有。更难办的是那个有小车、有别墅的老板从哪里找来呢?她差一点儿一咬牙以身相许,请1608房的客人来给做一下道具。幸亏遇上了于宁。于宁简直就是从天而降,专门来给她解围的。他和1608房的客人简直可以以假乱真,而用他,又可以十分的便宜。

于宁说:你要我帮忙给你爹妈演出戏,演就演吧,干吗非要演1608房的客人?

雪妮说:他不是有辆车嘛。我计算好了,明天我爸妈十一点前就能赶过来,而这时候1608房的客人照例会开车回来。让他们远远看他一眼,然后你再出来演戏,这样更有说服力。

于宁说:问题是我不像老板,你看我这身打扮,这架势,一看就是个擦玻璃的。

雪妮说:我已经联系好了,一楼商品中心的小夏答应偷偷借名牌衣服让你穿穿。现在我就给你开个房间,你洗洗澡,把衣服换上,绝对比1608房的客人还像老板。

开房间洗澡,对楼层服务员来说本不是什么难事。可偏偏出了岔子。问题出在于宁身上。于宁还是第一次走进那么豪华的房间,禁不住有些头晕目眩,手忙脚乱。在高级浴盆里洗澡他只在电视里看过,但从来没有操作过。他脱了衣服,迈进澡盆,一掀水龙头的手柄,淋浴喷头便哗哗喷出滚烫的热水来。就像猴子被踩了尾巴,于宁又跳又叫,逃出澡盆,费了老大工夫才关上了热水,肩背上火辣辣的疼,不知是否被烫起了水疱。

论嗓门,于宁要归在男高音里面,何况又是猝不及防,发自肺腑,所以声音极为嘹亮。倒霉的是客房部主任正走到房间门口,被于宁的嚎叫吓了一跳。主任问:里面有客人?雪妮说:是……是有位客人。主任说:我记得1616房是空房。雪妮说:是空房……二十几分钟前还是空房。后来来了这位客人,非要先住下再登记。主任大概看出了猫腻,说:客人怎么单挑你这楼层?雪妮说:他说……他说他喜欢1616这数字,吉祥。说着又对着房门喊:先生,真对不住,浴盆龙头有点儿问题,忘了提醒您。又对主任说:我现在就让他去登记。主任说:客人洗完澡再去登记吧,下不为例。

足足搓了一个半小时,换了三缸水,于宁才把一身灰垢彻底清理干净。雪妮借来的西装衬衣的确都是名牌,电视里天天做广告。这身衣服一穿起来,果然人模狗样的。于宁刚拉开门,雪妮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一把把他推回房间,没头没脑地训起来:你叫什么叫?叫得全楼人都听见。你知道吗?你这一叫,让我们主任也听见了,要登记,要交住宿费!于宁说:交就交,洗个澡还要偷偷摸摸,我还觉得羞愧人呢。雪妮说:说得轻巧,你知道一宿多少钱吗?于宁问:多少?雪妮伸出两个手指头。于宁说:二十?是有些贵。雪妮说:二十你连门也进不来。二百!于宁像白天见了鬼,惊叫说:二百?在这床上睡一宿就二百?!雪妮说:你声音小点儿吧——二百元,我一个月工资的三分之一呢。说着,她拿出二百元钱给于宁,让他去登记。于宁拇指与食指对搓了好一会儿,才接过钱说:这钱我出一半,明天就拿来给你。雪妮一笑说:你帮我的忙,怎么好意思叫你出钱。于宁说:谁让我大呼小叫呢?咳,又不是烫鸡去毛,你们这水也太热了。

于宁要走,雪妮又拦住了他,说:你这打的什么领带,像小品里的村支书。重新打了,给于宁套到脖子上时,两个人脸贴脸。于宁就有个奇怪的念头涌起来,觉得两个人仿佛上辈子就认识似的。雪妮说:你笑什么?于宁说:我笑你,一把抓过我来,就给你父母演戏,好像我是专门给你准备的演员。雪妮说:我看你这人不像坏人,要不我还敢用你?你先去总台登记了,剩下的钱到美容厅里理理发——大厦一楼就有美容厅,这头发像刺猬,不像腰缠万贯的老板。

现在是客房淡季,八折优惠,二百块钱还剩四十。于宁向东走了不远,果然找到间美容厅。进去一问价格,仅仅理个发就二十块。妈的,我这脑袋也不值二十块。于宁出了大厦沿街找小理发店,走了老远才找到一家,也并不便宜,理发吹风,也要八块。理完发出门,发觉大街有些异样,按来时的路返回,走了老大一会儿也没找到大厦。于宁想坏了,八成是走反方向了。再向回走,一面走一面问,总算回到了大厦。一进门,就连打喷嚏。雪妮说,你这理的什么发,哪里像老板,倒像黑社会的马仔。于宁说:马仔就马仔吧,你爹娘也不一定分得清。为了省几块,我跑了半个省城,还伤风感冒了,实在不合算。雪妮一摸他的头发说:你的头发没吹干,晚上有些凉,能不感冒?拿来吹风机给他吹了头发,又让他吃两粒胶囊。于宁是第一次住这么豪华的客房,像刘姥姥初进大观园,一切都新鲜不够,把电视、热水壶、各种灯具开了关关了开,折腾到十点多才睡。可那极有弹性的席梦思,根本不是他这种人能享受得了的,翻来覆去睡不着。后来,干脆把枕头扔到了地毯上,地毯虽然也不很坚硬,但总算比席梦思舒服多了,他翻了几个身就酣然入梦了。

第二天,于宁老老实实地待在房间看电视——雪妮嘱咐过他,要是他出去乱逛,天巧地设,让他和1608房的客人同时在老头老太太面前亮相,那他们的戏就没法唱了。雪妮九点多就去车站等,十点多老头老太就到了,提着鼓鼓囊囊几个大包,下车后四处乱找。雪妮知道他们在找她的“老板”,忙说:他本来说好要来接的,可是突然有事——要和香港客人签合同。他说好了,一定会赶回来,陪我们吃午饭。一听未来的女婿把生意都做到香港人头上了,未见面已觉三分怯,老人家哪有怀疑的道理?

坐了出租回到大厦,雪妮把老头老太安排在一楼茶室,这里人少,土气的老爸老妈不至于向太多的人展览,同时可以及时看到进出大厦的人。11点半,一辆蓝鸟平稳泊在大厦门口。雪妮指着从车里出来的1608房客人说,他来了。老头老太也都有些紧张,问:我和你爹该怎么称呼他?雪妮见1608房客人在大厅鲜花前站住了,心提到了喉头,只怕他不走,自己的戏便没法唱了。幸亏那人稍作停留就走了。她长舒一口气说:他记错了地方,去二楼了。连忙给于宁打电话。

于宁接到雪妮的电话,禁不住有些紧张。假女婿要见岳父母,穷光蛋要充大老板,浑身上下透着假,这样的角色他还是第一次扮,竟然像爬到极高处犯了恐高症一样,不由得头晕。看到雪妮父母是那种典型的憨实善良的山里农民,更觉得骗他们真是有些伤天害理,心虚加愧疚,难免有些手足无措,这可是腰缠万贯一掷千金的老板绝对不会有的。雪妮只怕他马脚全露,就说:不早了,咱们吃饭去吧。一句话提醒了于宁。本来他仔细打了腹稿,诸如“您们风尘仆仆赶到这里,略备薄酒不成敬意”等高档次的语言准备了一大堆,可是面对现实,一想都觉得酸得倒牙,就硬咽了回去,说:就是就是,你们大老远赶来,早晨饭怕也没吃上。

其实,雪妮爹娘比于宁还要紧张,想这百万老板,不知会怎样的居高临下。他们一辈子没出过山的人,要是让人看不入眼,影响了女儿的终身大事,那该如何交代?没想到眼前的于宁竟这样与他们贴近。老头教过三十多年书,脑子里立刻冒出“平易近人”“和蔼可亲”“艰苦朴素”等赞美的词儿来。

雪妮在二楼松涛厅开了一桌,菜三百八十八。幸亏老头不喝酒,于宁也表示酒量有限,四百五十块钱勉强拿下了,再加上前面付的客房费,雪妮这几个月的积蓄就这么打了水漂了,觉得又心疼又无奈。四个人分宾主坐下,于宁想好的开幕词却一时忘得干干净净,尴尬着无话可说。老头要打破沉默,为如何称呼于宁费了一番脑筋,最后决定不能太老土,便说:牛先生,你干啥活儿?先生二字从他嘴里发出,音调怪怪的,让于宁和雪妮都差点儿笑出声来。“牛先生”被一下问住了。他是干什么的,这雪妮可没有提过啊。就顺口说:我是擦窗户的……自觉已经说漏了嘴,却已经无法掩饰。老头说:擦窗户的?擦窗户也要和香港人合作?于宁说:什么香港人?雪妮连忙给他使眼色,说:今天中午你不是去和香港客人签合同了吗?于宁说:是啊是啊,香港人真是怪,安窗户不叫安窗户,叫擦窗户。他们生产了一种特别轻又特别结实的窗户,我公司下面有个部门,专门安这种窗户。雪妮怕言多有失,紧着说:快吃菜吃菜。大家闷头吃了一阵。老太太说:雪妮这闺女,脾气不好,又不会照顾人。于宁再熟悉不过了,接过来说:哪里啊,我看这满城的姑娘没有超过雪妮的啦。他搜索了他肚里所有赞美女孩子的话,把老头老太欢喜得每条皱纹都咧嘴笑,雪妮早红着脸低下了头。

突然,门“咣”的一声推开了,一个瘦高个男人扑进来,跪在地上,把于宁吓了一跳,一汤匙日本豆腐全洒到借来的名牌西服上。雪妮一想到这西装的价格,也吓得站了起来,说:你怎么回事,都弄到衣服上了。于宁指着跪在地上的男人,说:你怎么回事,吓我一大跳。跪在地上的男人说:老板,求求你,无论如何把钱还我一些吧,我实在支持不下去了。于宁愣了一下说:我什么时候该你钱了。男人说:牛老板,你别开玩笑了。五万块钱都整整三年了,眼下,我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孩子查出白血病,几万块钱打水漂一样花进去,孩子病情没见好,老婆去医院又出交通事故,一条腿高位截肢……他涕泪交流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的,于宁早沉不住气了。雪妮见那人不眨眼地盯着于宁,只怕他考证起“牛老板”的真伪,说,你先出去等一会儿,总得等我们吃完饭。

刚才的事儿触动了老太太的伤心事,就也说:人,真是不能有病。有了病,有钱还好说,没钱,那就得让病慢慢打熬。接着,她说起了雪妮爹已查出得了高血压,晚上特别厉害,头晕,睡不好觉。医生说输几瓶水就管事,可是雪妮爹疼钱,一直硬撑着不去输。老太太说着泪就下来了:高血压很容易脑溢血,你爹要没了,我可怎么过?雪妮知道老娘是在说给“大款”女婿听,可是这“大款”并不是大款,女婿也不是真女婿啊,又不能说破。于宁看见老太太流泪,想起自己老爹就是脑溢血死的,那时他正上初三,只好卷了铺盖回家,眼睁睁看着成绩比自己差的同桌考上了高中读上了大学。于宁心头一热,说:有病总要治,我今天带的钱不多,先拿五百块回家输输水吧。又对惊愕地望着他的雪妮说:过会儿你别忘了到我房间拿钱——我吃饱了,外面的人怕是等急了。

于是,于宁走出房间。那人急得抓耳挠腮,抓住于宁的胳膊牛经理牛经理地乱叫。于宁说,你到我房间里来说话。拉着那人坐电梯去了十六楼。

一进门,于宁就说:你认错人了,我不是牛经理。那人说:我听着声音也不像,但不是你,你干吗还应着?于宁简单给他解释了一下,没想到那人不依不饶,说于宁欺骗了他的感情,浪费了他的时间,伸手向于宁要五十块钱。于宁说,要钱没有,要命倒有一条,可是你敢拿吗?那人说,剥下你这身衣裳来,伸手就去扯。于宁拼命护住,急中生智说:你想不想找到真的牛老板?这条重要信息我可以五十块钱卖给你,咱俩就扯平了。那人一听真牛老板就在本层,连忙去堵门,一边走一边说:要是假的,我还来找你。

于宁一边小心翼翼地脱下那身贵重衣服,一边后悔不该心头一热就说要给雪妮爹娘五百块钱。他口袋里的确是有五百块钱,可那是他一滴滴汗水积起来的,要拿它买化肥,买夏天穿的衣服,就是将来娶媳妇的钱,也要靠这唯一的来源慢慢积攒。这时,雪妮上楼来,一进房间就埋怨于宁,不该信口开河装大款,他请客她买单,她哪里还有钱?于宁说:那能是摆阔不摆阔的事吗?我也是农村人,能不了解你爹娘?要不是实在为难,诉苦求人的话能轻易说出口?于宁赌气拿出口袋里的钱扔到床上说:我知道自己不是大款,可是老人有病总得治啊。这钱,我是实实在在给你父母的。没想到雪妮非常生气,说:我们为什么要你的钱?你算什么人?于宁没好气地说:我算个旁观者行了吗?你父母都这么大年纪了,跑这么远的路来看你!给他们点儿钱治病你都舍不得!雪妮瞪着于宁,眼里迸出泪来。于宁没想到雪妮会这么伤心,连忙补救说:我只是说说,其实我比你还吝啬。我们挣个钱都不容易嘛。雪妮擦了泪,说:你也别劝我,我并不是嫌你说我。我是想到自己没钱难过。我能不知道自己父母不容易吗?我能不想给他们钱花吗?没钱,你就是装有钱的样子也办不到啊!这钱你收起来吧,他们已经叮嘱我,千万不能要你的钱,要不,会让你笑话我们贪财的。于宁说:你收起来吧。这两天你花钱不少了,就算我们合资尝了尝当老板的滋味吧。听了这话,雪妮禁不住破涕为笑,但钱她还是不肯收。

于宁说:这衣服弄脏了,怎么办?雪妮说:不要紧,我小心洗洗脏了的地方,吹干了,看不出来的。于宁说:这当老板的滋味也不怎么样,就单单侍候这身衣服,也够累人的。我宁愿擦窗户,不愿当老板。雪妮一笑说:你是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酸。于宁说:吃不到的葡萄就应该认为是酸的。好了,我该去擦窗户了,那才是甜葡萄。雪妮追到门口,把钱塞到于宁的口袋里,说:你不坐坐了吗?一双眼睛明亮地盯着于宁。于宁的心在那一瞬间悠的一下,仿佛从十六楼掉了下去。

于宁他们第二天就告别了大厦。之后他们干活儿的地方离大厦越来越远。三个月后,于宁总算让自己忘记了雪妮,只是在梦里,偶尔还会看到她那双明亮的眼睛。

有一天,于宁他们几个干完活儿后,决定奢侈一下,在夜市上喝几杯扎啤。于宁从来不舍得喝酒,酒量很小,喝了一杯半,就有些醉了。突然,一个肚子奇大、身材奇矮的男人,携着个漂亮得让人目眩的女孩从他们身边走过。于宁喊了一声:雪妮!那女孩回头看了他一眼,却逃避似的转回了头去,更亲密地把头靠到那丑男人肩上。于宁的心一颤,胃里的酒就向上撞,他立刻就觉得喝醉了。

那女孩就是雪妮,因为她那双眼睛,于宁永远不会认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