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就这么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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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南柯梦

下了班,乔叶不和女伴们扯些衣服化妆品的闲话,只喜欢一个人趴在窗口愣神。面对宽阔的水泥路和幢幢别致的楼房,乔叶已没了初来工厂打工时的激动,只有离乡背井的淡淡忧愁和青春女孩子的莫名烦躁。

胡宏是她过去的音乐老师。他俩本来绝对不会有什么故事,只不过乔叶歌唱得好,许多时候胡宏让她示范或领唱。毕业前夕,听说他要调到报社当记者,临走时许多同学送他明信片,她也随着送了一张,仅此而已。没想到,七八天后,她竟收到了胡宏的信。他说他工作不太顺心,又说:“乔叶,不知你信不信,我一直没有忘记你,烦恼的时候就想到你那好看的笑脸。”她把信放在床头,看了一遍又一遍。

胡宏在第四封信上说:“我的小天使,你如果信得过大哥,就来看我吧。”怎么能信不过他呢?她立刻回了信,定了去看胡宏的日子。

胡宏骑摩托车带她去招待所里,他的单身宿舍。一关上门,两人单独面对时,紧张攫住了乔叶的心。胡宏把手搭上她肩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问:早晨一下班就出来了,你一定很累了。乔叶慌乱得手足无措,说:别这样,让人看见了。可是,已经软在胡宏怀里了。

胡宏的信几乎是两天一封,有时还会在一个信封里装上几封,显然是刚刚写罢又想起要说的话来。乔叶更是思念胡宏,想得饭都吃不下。就给胡宏去了封信,问他能不能来看她,并约定了日子。

到了那天一下班,她连饭也没吃就去了车站,一直等了三个多小时,失望得要落泪时,胡宏从一辆客车上跳了下来。乔叶欢天喜地带胡宏去了不远处的街心公园。他们在一架葡萄藤下的石凳上坐下来。乔叶离胡宏远远地坐着,莫名其妙地落下泪来。胡宏把她抱到怀里说:娃娃,想我是吧?以后我会常来看你的。说着就去吻她。

乔叶鼓起勇气问:我跟你回去行吗?他惊喜地说,怎么不行?咱现在就走吧。她说我还要回去拿点儿东西。胡宏怪她为什么不带了来。她说我怕你不让我跟你去。胡宏说你可真是个小傻瓜。

他们坐了四个多小时的车,回到胡宏刚收拾好的宿舍,已经晚上九点多了。一进门,乔叶就被胡宏拦腰抱了起来。他趴在她耳边说,乔叶我喜欢你,我喜欢你,你要相信我。面对胡宏灼人的目光,在她的灵魂里,在很遥远的地方,什么东西在醒来,在那里跳动着。她女孩儿的时代结束了,那时她只有十七岁。

第二天早晨醒来,已是九点多钟。耳朵里是稠密的汽车喇叭和自行车铃。乔叶心里充满了激动和欢乐,她静静地躺着,闭着眼睛,任没有理由的欢乐和甜蜜的疲倦在全身弥漫起来。她一遍遍地回忆着,为那神奇的感觉激动,为从天而降的爱情激动。胡宏真的喜欢她,对此她深信不疑。从此她急切地盼着每月十号的到来。每月的十号有三十六个小时属于她和胡宏。

乔叶被幸福包围着,吃饭时,走路时,或者正站在机器旁时,她会突然有几秒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有一天,她在愣神时,手就被机器轧伤了。她禁不住泪流满面,心里感到孤独,渴望着马上扑到胡宏怀里。

她可以休一星期的假。她没有回家,直接去了胡宏的单身宿舍。她做好了饭等着胡宏,一直等到九点多也没见他的影子。正准备出门向他办公室打个电话,有人走上来,打开了门。胡宏和他妻子惊愕地望着她,站在门口。他妻子立刻像疯了一样去撕扯胡宏,手被抓住后就张着嘴去咬。胡宏狼狈万分,破绽百出地撒谎遮掩,只差给妻子下跪。他妻子上来抓住乔叶的头发,按在床上,问一句话抽她一巴掌。巴掌是那样的响亮。乔叶无助地看着胡宏,而胡宏一脸的胆战心惊,让她彻底失望了。

仿佛南柯一梦,醒来两手空空,更糟的是她发觉自己怀孕了。她一个人去医院做了手术。冰凉的器械探进她的身体里,咬着她的心,她强忍着泪,两手紧紧抓住床沿。勉强坐了出租回工厂,到了自己宿舍门口正遇上老家的邻居顺哥。当初就是顺哥介绍她来万达工厂打工的。见乔叶脸色不好,顺哥问怎么了?乔叶说我不舒服,我想喝点儿红糖,你给我买一包去吧。

顺哥很快买回来冲上开水,乔叶接过了却连端的力气都没有。顺哥就站在床边端给她喝。她自己也不明白那时为什么会攥住顺哥的手,热泪滚滚。

乔叶对顺哥的感情,没有任何预兆,没有任何铺垫地发生了。顺哥替代胡宏在她心目中的位置,就在那一瞬间完成了。她是个断了一条腿而必须赶路的人,需要一条坚实的拐杖。她顺手抓住的就是顺哥。顺哥早就定亲了,这根拐杖其实很不坚实。两人感情迅速升温到了该向家里摊牌时,顺哥没有了面对家人的勇气。他从老家回来,对乔叶说:乔叶,家里人不让我在这里干了。乔叶说,家里人不让你在这里干,你就回去吧。顺哥还要说什么,抬头见乔叶淌了一脸泪,便说,乔叶你也回去吧。乔叶说我回去做啥?顺哥说你在这里我放心不下。乔叶一脸泪花却笑着说,你挂念我干啥?我凭啥让你放心不下?顺哥说,乔叶我知道对不住你,可是……乔叶说,别说了,下午你走时我送你。

下午一点,顺哥要去坐车,背着鼓鼓囊囊两个大包。两人默默的,两三里路说了没几句话。赶到车站时正巧一辆车过来,顺哥急着上车,鞋都挤掉了。看着他的狼狈相,乔叶突然有种做梦的感觉,疑惑她是否真的那么依恋这个笨拙地向车里挤的顺哥。

她厌倦了枯燥而劳累的工厂流水线。有一天,坐环城车时看到了车上某家大酒店贴的招工广告:服务员,管吃住,能歌善舞者优先录用。乔叶着意化了妆,衣服虽然并不多么合体,但她优美的曲线依然没有埋没。等她唱了一首《那晚的月亮》,“忘情水”酒店老板就拍板留下了她。

她的歌喉很快出了名,服务的迎春厅日日爆满。她唱得最多的是《那晚的月亮》,唱得很投入,甚至有几回眼角都湿了,唱得那些喝酒的都心生怜惜。但她对动手动脚的客人从不客气,甚至敢把酒泼到客人身上。有人说迎春厅里有枝带刺的玫瑰,看谁能采到手。

几乎把乔叶这朵带刺的玫瑰采到手的是区文化局办公室主任田文。自从认识了乔叶,他就将局里的接待大都安排到“忘情水”大酒店来了。每回来总要和乔叶合唱几首,每次总是善解人意严肃认真地和乔叶配合。大家喝多了酒,人声嘈杂时,他俩常小声切磋歌艺,乔叶的歌竟就有了很大进步。

乔叶从别人口中知道田文花得很,已经两次离婚,现在独身一人,可并不少女人。他不愿结婚,害怕结婚,据说他好睡懒觉,谁喊也喊不醒,可是只要你在他耳朵边喊一声:田文,起来结婚。一下就能把他吓醒。有一回两人跳舞时,乔叶就拿这笑话去问他,怎么那么怕结婚?田文说我不是怕结婚,我是怕负了女人,伤了女人的心。田文说,他的两次婚姻都是爱得天昏地暗,可是那种热情只能保持一年多,尔后就无法控制了。他说我也盼着能与一个女人白头到老,可是我做不到。所以我这种人不该结婚。

田文说:乔叶,我觉得你总是很忧伤。忧伤使一个女孩子不浅薄,但却损害健康,一定有一件伤你很深的事,你久久放不下。乔叶说没有啊。田文说忘了吧乔叶,不要总是把伤心事放在心上,有许多事情,不是我们本身的错,我们根本无法避过。乔叶再也忍不住泪了。许久以来,她一直在用歌声和欢笑掩盖自己的忧伤,其实她最需要的是向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哭一场。泪流够了,忧伤也许才算真正地过去。田文倒了一杯水,递到乔叶手上,轻轻捋了捋她的头发。乔叶全身禁不住轻轻地一抖,她真想让人紧紧拥抱。

北风开始硬起来。一天,田文对乔叶说:乔叶,区里准备成立歌舞团,先招聘临时工,一年后根据情况定编,马上就要报名了,你不要放过这个机会。他带乔叶去给几个关键人物送礼,除了局长,还有三个评委。送礼当然要晚上去,乔叶每天都忙到很晚,他们去敲人家的门时,常常已是十点左右。田文向人介绍说乔叶是他的外甥女。田文过度的主动热情,让乔叶不能不对他怀着戒心。乔叶不想让他帮忙,可是歌舞团的吸引力让她没有拒绝的余地。然而乔叶的戒心是多余的。田文对乔叶仿佛没有一点儿非分之想,在乔叶面前全然是个正派教师或者是无比呵护的大哥哥的样子。

初赛复赛,乔叶成绩优异,二十天后,就接到了正式通知。田文请了几个要好的朋友来喝酒,其实是给乔叶祝贺。趁大家乱闹时乔叶把田文带到了宿舍。乔叶说,田哥,这回多亏了你,咱没亲没故的,你为什么这样帮我?田文的回答出乎乔叶意料,他说不为什么,我看到无助的女孩子,总想帮帮她。乔叶说对所有的女孩子吗?田文说是的。我希望我认识的女孩子都能生活得更好一些。乔叶茫然地点点头,田文走出她的宿舍后,她忍不住哭起来,两臂抱在胸前,哭得很伤心。

歌舞队共十来个人,经过个把月的集训就登台亮相了。其实他们和打一枪换一个地方的野摊子艺术团差不多,哪里开交流会了,搞庆祝了,农村设立集市了,他们就倾巢出动,天天东奔西走,工资加各种补助,一个月乔叶能拿到不少钱。她成了歌舞团的台柱子,待人又诚恳,人缘很好,特别是副队长刘姐,待她和亲姐妹一样。

刘姐介绍她认识了中学的一个老师,叫浩,有点儿才,出过一本诗集了。浩的相貌不是刘姐说的“一般”,实在连一般也算不上,肩膀向一边歪,鼻子有些塌,眼睛小,嘴唇又太厚。两人在公园里逛逛,浩一个劲儿给乔叶扯哲学,一段一段地背外国人的名言。看见公园里的湖水就又背唐诗宋词。他要送乔叶回家,乔叶说不用不用。他问什么时候再见面,乔叶说等等说吧。就一个人走了。

第二天见到刘姐,乔叶说刘姐我现在还不想定亲。刘姐睁大眼睛说咋又变卦了?昨天你不是说等等再见面吗?浩是个书呆子,见了你把魂也丢了,你不同意就直接和他说,别拐弯抹角的。

乔叶没法,就再见一次。这回是在晚上,他们在橙黄的路灯下走。浩木讷了许多,颠来倒去只说没了你我真不知道该怎样过下去。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纸,说那天回去一夜没睡着,有许多话想说,就写在了纸上。乔叶就不忍心说分手的话了。乔叶在单身宿舍里读那些信。浩是个极细心的人,那天逛公园她说的每句话,她的一颦一笑,都记在心上。读这些信时,乔叶心头一下涌起在万达工厂打工时读胡宏来信时那种熟悉亲切的感觉,浑身竟禁不住地颤抖起来。

大概一个多月后,浩说省里下了一小批城镇户口指标,要给乔叶办了。回老家起户口、开证明、办手续直到把户口落在城关派出所,一切全是浩跑的。浩的舅舅是区人事局副局长。刘姐说怎么样?你看着吧,招工转正也都是转眼间的事。

也算日久生情,两人在一块儿有说有笑了,甚至乔叶偶尔还会对浩撒撒娇。浩的相貌,也不再如初次相见时那样扎眼。他们定到元旦结婚。乔叶想干脆把她和胡宏过去的事明明白白说给浩,对于将要来临的婚姻,她其实依然很犹豫。如果浩因为那事嫌弃自己,两人就索性果断地分手,也许并非坏事。可是浩不让她说。他说你不用说了,我不管你的从前。从前与我没关系。如今你做了我的新娘,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这让乔叶好感动。浩再要吻她时,她就没有挣扎。

新房和胡宏的那一套房间太相似,乔叶常常不由得想起和胡宏同居一室的感觉。她深感羞愧,既然做了浩的妻子,就不该想着另一个男人了。浩抖着手总是解不开乔叶的腰带,呼吸急促像头牛。乔叶感到自己是那样的孤独无助。浩急切地不得要领地进入她时,她有一种彻底粉碎了的感觉。那时她突然意识到自己真正盼望抱着的人是胡宏。她以为早已彻底忘记、毫不挂念的胡宏,在她嫁给浩时,竟占满了她的心。

乔叶在做那事时的无动于衷渐渐给他们的夫妻生活带来了看不见的裂痕。有一天,浩像开玩笑似的说,你怎么像棉被一样,除了暖和别的什么也没有?

有一天,浩说明天他要去省城,为出第二本诗集的事请几个“朋友”,要乔叶同去。一个瘦高个半老头子,浩介绍说是著名诗人,诗评界铁笔判官,一个胖子是文艺出版社的总编,其他的几位高矮胖瘦不等,也都有堂皇的冠冕。个个都居高临下,只有浩低三下四。“著名诗人”的目光钉子一样向乔叶的脸上胸脯上钉,脸贴得很近和她说话。他说我一般不给人写序的,可是浩的这本集子,序,我是一定要写的,扶持新人嘛。乔叶说李老师谢谢您了。“著名诗人”说,你怎么谢?就喝了这杯酒吧。乔叶说我不行,我酒量不行。“著名诗人”说:来来来,我给你端起来,“待要好,大敬小”嘛。真就给乔叶端起来,桌下的手就势搭在乔叶腿上。乔叶悄悄把他的手推开,可他的手反而钻到了她的大腿里。乔叶气得嘴唇直抖,站起来就走。天旋地转回到房间,吐了,吐得一嘴酸涩两眼泪。

一会儿,浩进来了,气冲冲地说,你怎么弄的怎么弄的,让人都不高兴。乔叶气愤地说,什么“著名诗人”,我看全是些流氓。浩气咻咻地说,我以为是什么大不了的,都喝多了,手放到你腿上怎么了?你的腿就那么金贵?他写个序一般下不来一千块,可是他一分也不要我的你知道不知道?乔叶说,我是你老婆,不是卖笑的娼妓。浩冷笑说,你也不是什么金枝玉叶,我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以为我那么好骗?乔叶说我没有骗你,结婚前我要告诉你,你不听,你说从前的事与你无关。浩一脸震惊说,我真不是你的第一个男人?你真是个破烂货!乔叶说别忘了你是诗人,别泼妇骂街。浩嘴唇直抖,啪地抽了乔叶一个耳光说,你不配做我的老婆,你真是污辱我的人格。说罢蹲到地上,撕扯着一头长发,像受伤的兽一样呜呜咽咽。

歌舞团到乡下去演出,本说好四天回来,因为最后一天没有乔叶的节目,她就提前回了城。到了门口,听到房间里有异样的声音,女人的直觉使她提高了警惕。她小心翼翼地开了锁,悄悄走进卧室,只见浩正大汗淋漓地伏在一团雪白的裸体上。乔叶头轰的一声,有了片刻的眩晕,那个女孩子胡乱套上了衣服。

那是个小女孩,顶多只有十六七岁的模样。乔叶突然从女孩身上看到了自己过去的影子,对女孩没了憎恨。她说,小妹,我男人贱,你不能随他贱的。浩说她一点儿不贱,她把最珍贵的给了我,你没有,她比你尊贵。乔叶说我真是瞎了眼。浩说你没瞎眼,你和我结婚,不过是为了户口而已,现在非农业户口可以随便办理了,一个户口只要交三千来块钱,你也就值这么多吧。乔叶冷笑说:不,那会儿除了户口,我还为了招工转正呢,现在你舅退休了,办不了这事了,我可算是做了笔赔本买卖了。乔叶的话大大出乎浩的意料,他瞪大眼睛问:你难道就没有一点儿是为了我的才气?乔叶说:如果你没有你自以为是的才气,也许我还会看上你。我告诉你吧,你成不了诗人。你这样的不叫诗人。你们这样的诗人少一点儿诗坛就干净一些。浩嘴唇直抖,但没有歇斯底里,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跌坐在床上。那个小女孩扑到他怀里说,你不要难过,你有才,我看重你的才,我会爱你一辈子的。

乔叶说:咱们好聚好散。你准备离婚手续吧,我到时签字就是。

办完手续,乔叶走在大街上。一辆辆汽车急驰而过。她意识到自己无处可去。她突然极想见胡宏。他妻子一定已经也搬来城里了,他们的孩子一定已经牙牙学语了,她去看他除了惹他们恐慌还能有什么呢?可她劝不住自己。她换乘了几次车赶到胡宏过去住的宿舍区,天黑了。她犹豫地、激动地走上楼去,惊讶地看到胡宏门上的玻璃砸碎了,四个黑乎乎的窗格子张着骇人的大嘴。借着暗淡的光线,她看到里面乱糟糟的,像是影视片里遭了劫匪的镜头。

她敲响对面的房门。一个年轻女人从拉开的门里探出半个面孔来,隔着防盗门警惕地打量她。乔叶问,对门搬了家吗?那张面孔说,不知道,我们搬来时这里就没人住。

她到了公用电话亭拨了胡宏的电话,回音是:对不起,你拨的号码不存在。她心里空荡荡的,感到全身散了一样的疲倦。她太想有一张床,能躺下来好好睡一觉。

她去了胡宏住过的那间招待所,服务员把她领进三楼的房间。胡宏第一次抱她吻她,就在这样的房间,这样的床上。她心头涌起遥远而又亲切得使她心颤的感觉。她战栗着,抱紧了双臂,眼泪打湿了手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