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础和依据
无论如何,惩罚是一种愚蠢的教育方式,反映的是大人的无知、弱小和愚蠢。
大概十个月大的时候,小秒针开始面对惩罚。
最初的惩罚是因为他学会了开冰箱。他扶着沙发探索过去,把冰箱打开,踮着脚尖把一袋一袋的菜——包括鸡蛋——扯出来,然后笑眯眯地坐到冰箱门上——凉快啊!还有成就感。
教育几次无效,惩罚开始了,方式是打手板。我板着脸,说:“把手手伸出来!”小秒针忙不迭地把手摊开到我鼻子底下,我一把抓住,用两个指头在上面拍两下。小秒针灿灿烂烂笑起来,觉得很好玩,这对他来说是一个新的游戏。如此惩罚的结果是:他反复地打开冰箱,听到动静的大人赶来时,他已然早早伸出粉红的小手板,等待“挨打”。
这样的次数多了,真正的惩罚势在必行,我的手下得渐渐重起来。终于有一次,他感到了痛,这就不再是游戏,而是惩罚了。
小秒针第一次认识到惩罚的反应是迷茫。他吃惊地看着我,不明白这一次游戏为什么不再有趣,不明白为什么会痛,这时他看到了我的脸:板得紧紧的。这些现象共同组成了一个信息:这是惩罚。此时的小秒针一定不能理解,对他的待遇为什么这么不公正。为什么要让他感到痛?为什么不对他笑?惩罚指向的是不该做的事情,但为什么开冰箱是不该做的事情?事实上,他不过是模仿婆婆和外公,却要带来惩罚!
我有时候很犹豫,不知道什么时候对孩子开始惩罚才是适宜的。按说,应该在他懂得惩罚的意义之后,但是,如何对待他“早年”太多无心干的“坏事”?听之任之还是制止?如果是后者,又该如何制止?显然,讲道理还太早了。
其实,即使孩子懂得了惩罚的意义,惩罚本身作为以恶治恶,恐怕也不是一个好的教育方式。什么是应该受惩罚的行为?我们也许会很快地回答:妨碍了别人或者违背了社会规范。但是对孩子来说,他还没有进入社会,无所谓违背社会规范;他总是在自己的世界里自由快活,并不至于妨碍他人,至少不是有意的。倒是太多的人妨碍了他:他游戏正开心,催他吃饭;电视正看到中间,逼他睡觉;大人要出门了,无论他在干什么,都不由分说被拦腰切断。
很多时候,孩子并没有什么过错,他们即使做出什么不合大人心意的事情,也不是恶意为之的。他开冰箱,不过是模仿和游戏而已,如果这也要受惩罚,世界岂不是没有天理了:为什么大人可以开冰箱,而孩子不能模仿?为什么在自己的小房间里开火车这样的游戏可以,而开冰箱这样的游戏就不可以?
所以,“开冰箱”显然不能成为遭受惩罚的原因,虽然它事实上会造成损害,比如小秒针冻感冒,或者打破了鸡蛋。但这个因果关系不是孩子能够理解的,这时候的惩罚对孩子来说便是不合逻辑,没有道理。孩子不能理解的惩罚只会助长他对大人的敌意和不讲道理。大人并不重视孩子的逻辑和道理,其结果只是让孩子变得不再讲道理。具体到这件事上,或者更好的解决方式是试着转移孩子的注意力,并注意避免当他的面打开冰箱,其他的事情,等他能懂道理的时候再说。
更多的时候,孩子之所以受到惩罚,还不在于他们无心的行为客观上“有害”,而是因为他们违背了大人的意志。这一类的惩罚就很可怕了。
一个晚上,我带着小秒针看电视连续剧。中间插播广告时,我跟小家伙玩起来,滚作一团嬉戏打闹,很是开心。很快,电视剧开始了,听到片头曲,我坐直了,但小秒针意犹未尽,要继续往我身上爬,嘴里不停地咿咿呀呀。我顺口呵斥两声,“吵什么吵?别闹!”不见成效,我顺手把小秒针翻过来,对着屁股就是两巴掌。孩子哭着跑到一边去了,我得以安静地看电视。
但小秒针的哭声从另一个房间里曲曲折折绕着透出来,刺伤了我。如果刚才不是小秒针,而是一个哥们在跟我说话,我会因为要开始看电视了而不理睬他吗?如果他觉得他要跟我说的事比电视剧重要,我会揍他吗?这么一想,我突然发现自己的荒唐和残暴。我想,小秒针哭不仅是因为疼痛,还因为莫名其妙,刚刚还玩得好好的,怎么转眼就翻脸?我的逻辑和他的逻辑没有接轨,而我没有谋求两种逻辑的沟通,而是直接采取了压制。说到底,我没把他当“人”,他的意志、情感、欲望、需要,凡是不符合我的,都被轻巧地抹杀了。
对孩子来说,大人是绝对的权威,但是如果所谓“权威”的意思就是可以滥用权力的话,如果大人仅仅因为他是大人、比孩子力气大、有权威,就可以唯我独尊、为所欲为的话,那么孩子所追求的也就是这些了。他不能够、也不需要理解大人,只要服从、同步就够了。这助长了孩子的非理性、不谋求沟通、暴力倾向和对世界的敌意。所以不难理解,这样的孩子一旦有了权威,他就可能用他的逻辑来衡量全世界。
为什么我不能告诉小秒针,我现在想看这个电视剧,请他过一会再跟我玩,再给他一个足以转移他注意力的玩具?或者,看电视真的比继续陪孩子玩耍重要吗?此时的电视,对我来说只是选择之一,而此时的母子游戏,对小秒针来说也许就是全部。孰轻,孰重?
巴掌打在孩子身上,羞耻却落在我脸上和心头。无论如何,惩罚是一种愚蠢的教育方式,反映的是大人的无知、弱小和愚蠢。大人在每一次威风凛凛抡起惩罚的大棒时,至少可以自问一句:这次惩罚的基础成立吗?孩子确实做错了什么吗?
目的和效力
惩罚之所以要慎用,在于它本质上是一种暴力的“蛮不讲理”。而教育,最好的办法还是讲道理。
小秒针两岁起,开始表现出一些“坏”习惯和“不良”行为,用紫禁城的话说:“这小子有点暴力倾向。”比如,他对武侠片很着迷,一边看一边比划着“嘿”“嗨”的,手脚乱舞,东倒西歪。还学了几个“招式”,最经典的就是猛地一拍某人的后背,然后命令:“你吐血呀”“你怎么还不吐血呢?”
我和紫禁城小时候不约而同地都生过离家出走、去少林寺学武功的念头,并没产生什么严重后果。但换了角色,担心便多起来。本着防范于未然的教育原则,我们还是觉得有必要对小秒针的行为进行纠正。多次教导无效,我开始正式警告他:“如果你再动手打人,妈妈会把你关到黑屋子里!”
诚实地说,小秒针即使有轻微的暴力倾向,也是我们“培养”出来的。在此之前,我们对小秒针的惩罚通常是打屁股。体罚当然是坏的教育办法。但我从小淘气,算是被打着长大的,罚站、罚跪都是常事。谁都知道,力是相互的,有作用力就有反作用力,也就是说,巴掌拍上我身,我疼,巴掌也会疼。所以老爹老妈通常会研制各种揍人的武器,我还记得小时候,他们把工具藏在最匪夷所思的角落,我则满屋子找出来扔掉。下次他们要揍我了,才发现没家伙,我低着头,心里那个得意洋洋呀,美妙的成就感……这样暗地里的较量,在我家常演常新。我至今还怀疑,腿上的几条斜纹长疤是当年挨打的罪证,当然,老爸老妈是抵死不承认的。
小学毕业那年假期,老爹正式跟我谈了一次话,大意是,古时候的女孩子及笄之年便算成年,现在我要进中学了,就算是大人,保证以后不再打我,但我从今开始,要学会自我承担。那一次谈话给我印象深刻,因为“及笄”这个新鲜的词,而且那次历史性谈话确实历史性地终结了我习以为常的挨打生涯。说句实在话,初一时几次犯事,居然没挨打,我还真有点皮痒痒,心里那叫一个“莫名惊诧”。
所以,我从自己的经验出发,倒也没觉得体罚是多么可怕的、扭曲心灵的手段。甚至下意识地认为,在中国的亲子关系中,暴力是必要的、不可避免的。孩子就是这样,你好说歹说,他也不是不明白道理,但在你狠狠揍他一顿以前,他总不把道理当一回事。体罚确实方便、简单、直接见效,孩子在脏地上爬,揣一脚,他的行为当下一刻便纠正了,虽然也只是当下一刻。
所以很惭愧,我对小秒针还是经常动手动脚的。打得多,又不重,小秒针便跟我小时候一样,“油”了。我是过来人,当然知道顺手一巴掌其实没任何作用,但成了习惯,还是顺手一巴掌。
但现在,我们是要纠正小秒针动手打人的行为习惯,显然就不能以恶抗恶、以打治打。否则,岂不成了自相矛盾?所以我威胁他要关黑屋子。
小秒针并没有把警告当一回事,大概半小时后,他就犯禁了,动手掐了SC老祖宗。太岁头上敢动土!我二话没说,把哭闹的他提拎进了一间平时不用的小客房。
这是小秒针第一次接受类似的惩罚。小秒针生性胆小,我并不想太吓着他,以免造成心理阴影。所以最开始,我和他一起呆在小房间里。我问他,是否知道我为什么惩罚他?他做错了什么?他置若罔闻,一概不答应,一味地哭闹,嚷嚷着要出去。
我问:“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大叫:“没有做错什么。”再问:“打人对不对?”他更大声地叫:“对!就对!妈妈走开!妈妈真讨厌!”这样的对话重复来又重复去,没有进展。
几个回合下来,我决定加大惩罚的力度,当他再一次挥手试图打我,并叫嚷“妈妈走开!”时,我离开了房间,将他独自留下。
房门一关,小秒针便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他趴在门上,捶门、踢门、撞门、试图开门,哭喊着妈妈。我在门的这一边,咬着牙坚持了大概一分钟,然后将门打开。
小秒针热热的小身子一下子扑进我怀里,他很伤心地抽泣着,喊着妈妈,一头大汗,双手死命地拽着我。我捧起他的脸,只见小脸上涂满了泪水汗水和鼻涕,一塌糊涂。或许是身上的痱子发了,或许是我的拥抱让他多少感到了安全,他开始腾出一只手上上下下地抓挠。
我静静地抱了他一会儿,等他渐渐安静,拂着他的头发再问:“以后还能不能打人了?”他呜咽着说:“不能。”“能不能说谁谁走开这样的话?”“也不能”“知不知道做错了?”“知道。”“要不要改正?”“要。”这时的小秒针对我有问必答,百依百顺。我满意地抱着他去洗脸、吃荔枝。
我们在一般的情况下让小秒针自己剥荔枝吃,但是这一次,为了特别地表示爱意、友好与和解,我先剥了一粒给他,但他不理睬我,只眼看着婆婆手里那个正在剥的荔枝,习惯性地挥手赶我,说:“妈妈走开!——是不能说的吧?”他的手也在半空中停住了,没敢落下来。他的表现惹得众人一笑。我补充说:“当然不能的。”小秒针也笑起来。事情似乎就这样过去了,看起来,惩罚已经取得了初步的成效。
让我意识到自己的做法有问题是在十分钟之后,婆婆作为补偿,给他开了一个山竹,一边问:“婆婆最爱小秒针了。小秒针喜不喜欢婆婆?”小秒针答:“喜欢。”我过来凑热闹,也问:“那你喜不喜欢妈妈?”小秒针飞快地回答:“不喜欢——喜欢的。小秒针喜欢妈妈。”他还补充地拥抱了我,在我脸上很响亮地吻了一下。
小秒针的亲热举动,像打在我后脑勺的一闷棒。就在这一刻,我意识到了问题的严重性。
通过惩罚,我想让孩子认识到的是:有些事情是不能做的。如果做了,就会伴随相应的惩罚。而小秒针接受到的信息是:惩罚是可怕的,要逃避惩罚,方式是讨好实施惩罚的人。
事实上,小秒针是屈服的,不是认识到“不应该打人”这个道理,而是屈服于惩罚本身,他并没有接受一个做人的道理,倒是见识了一种恶性惩罚的力量。我惩罚的行为和我实施惩罚的初衷竟然如此的南辕北辙!
我记起了过去曾看过一本研究犯罪行为的心理学著作,有一段的大意是,违法者一旦被发现都有一种羞耻感,但是对有些违法者来说,这种羞耻并不是对犯罪行为本身的羞耻感,而只是“惩罚羞耻”:对于自己作案失败、没有成功逃脱惩罚感到羞耻。这种羞耻感不能引起真正的悔悟,而只是加强对惩罚的害怕,受到他人指责的反感,以及对惩罚(作案失败)的极力避免。
小秒针此时的心理状态,便接近“惩罚羞耻”和“惩罚恐惧”,这很糟糕。其结果是,他并没有往前追溯:受惩罚是不良行为带来的,所以要改正不良行为。他只是单纯地害怕惩罚,而害怕使他变得虚假并且说谎。因为惩罚的实施者是我,所以他对我很畏怕,或许还怀着一种不能说出来的“恨”,却又极力想讨好我以避免惩罚。长此以往,小秒针从我的惩罚中只会发展出两种品质:恶(因为我施加于他的惩罚是恶性的)和假(因为他要逃避惩罚)。
这真是太可怕了!
我没有回吻小秒针,而是若无其事地说:“哦,妈妈知道了,小秒针不喜欢妈妈。不喜欢就不喜欢嘛。”我尽量平静,以免显得不悦或赌气。小秒针小心翼翼地观察了我一眼,没有否定。
又过了一小会儿,他试探着说:“妈妈是讨厌的吧?”婆婆制止说:“怎么能这么说呢?”我连忙接过话茬说:“妈妈也可能是讨厌的。不过,小秒针为什么觉得妈妈讨厌呢?”小秒针看了看婆婆又看了看我,没有回答。他又玩去了。
现在,小秒针在一边玩得很投入很忘我,似乎已经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事情;但他给我留下了两个大问题:为什么我的惩罚会如此失败?如何使他不至于小小年纪就变得虚假?
我的失败在于,在整个惩罚过程中,我并没有跟他讲道理!我只是问他“能不能这样做”,并且让情势——独自关在屋子里——逼着他说“不能”,但为什么不能?我没有主动说明,小秒针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这就是我的错误——不讲道理,更准确地说,是蛮不讲理。而蛮不讲理能带来的只是屈服、虚伪和同样的蛮不讲理。
而使人不虚假的唯一方法是:不使真实的想法、说法和做法受挫。如果小秒针不喜欢我,他至少能够自由地表达,我也可以和他讨论,他的想法、他对我的认识对不对,彼此可以存异。但不管怎么说,不能因为说真话而受损。如果他因为不喜欢我,或者说出了他不喜欢我的真实想法而受到不公正的待遇,他除了学着虚伪和说谎,还能干什么?
看来,惩罚的副作用,有可能比被惩罚的那件事的后果还严重。惩罚之所以要慎用,在于它本质上是一种暴力的“蛮不讲理”。而教育,最好的办法还是讲道理。讲道理才能培养理性和克制。教育要培养的,不该是单纯信奉力量的野性的杰克,而是拉尔夫,所以,要树立家长(海螺)的权威性,还要时刻怀着进入(回到)文明社会的理想。在暴君制下长大的孩子,或者屈从、委靡,或者盲从、轻率,或者不从、奸邪,这样的人格,哪会有资格有能力进入现代文明?
兹事体大,可不慎哉?
尊严和羞耻感
知耻是善的第一步,精进的第一步,而且近乎勇。
我们都发现了一个奇怪的情况。在三口之家中,一个人批评或惩罚小秒针,他会对另一个人格外地凶。
这很没有道理,就像这天早上,他又不好好吃饭,被紫禁城狠狠打了两巴掌,终于哭哭啼啼地吃完了。事后,我一来觉得紫禁城的惩罚有点过重,有意弥补,二来也是贱人心态,要表示一下领导的诚挚问候和亲切关怀,凑过去问:“刚才爸爸打得痛不痛?”哪知道捅了马蜂窝,他一下子恼羞成怒地跳起来,大叫道:“你还说!我不理你了!”而且手脚并用,又踹又推。
结果,我的心房里,本来合上的一窍被他如此砸开了。我突然知道问题在哪里了:在他挨批评挨打的整个过程中,我是一个观众或看客。我见证了他感到羞耻的经历,这伤害了他的自尊。
能想到这个,是因为自己有类似的童年记忆。我能记得自己最早的羞耻感。老夫子进城之后,天天早上带我去他上班的中学,有时丢在幼儿园,有时放在他的办公室。他对我似乎是宽松的,我可以在校园里随便玩,前提条件是完成他布置的任务,铁定的是几页毛笔字,偶尔还有别的,洒扫整理或背诗看书什么的。
可是那一天,我没完成书法功课,或者写得很马虎,反正,我很不幸地激怒了老夫子,被逮捕了。他让我跪在地上听教训。他的办公室很小,他在桌前一坐,我便有半个身子跪在门外。这对我来说是家常便饭,没什么了不起的。
但那天的情况有点特别。老夫子正教训着,突然来了两个小屁孩,姐姐带着弟弟,他们大概是好奇,停住了,默默地看热闹。这本来也是家常便饭,我很淘,而且是大张旗鼓的淘,当然挨训挨批挨骂挨打的概率也高。教训可能在任何时候发生,比如大庭广众之下,谁也不觉得有任何问题,包括我自己。
可是那一天,在姐弟俩的密切注视下,百炼成钢如我,竟奇怪地有一种非常强烈的别扭,百爪挠心一般难受,当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感受,只是凭着本能偷偷挪动了一下,想要膝行近室内,再关上房门。
老夫子明察秋毫,喝道:“老老实实听着,不准动!”
我不敢动了,但老夫子的训话,我再也听不见一个音,注意力全在余光盯着的那两双鞋。大点的女鞋,花布鞋,带袢扣,小点的男鞋,黑色布鞋,俗称“懒汉鞋”,两双鞋都软塌塌的,都脏,都不动。我死死地盯着它们,恶狠狠地想,再过一会儿,如果还不走,我就抬头看清楚他们的脸,回头暴揍他们一顿。
我被罚跪是很正常的事情,但他们站在那里,真的很碍眼。
我在心里默数一、二、三,不知道数到几,两只鞋启动了,渐行渐远,消失了。大概是发现老夫子说了还说,没有发展到热烈火暴的打斗趋势,不具有观赏价值,失望而去了。
那一份如释重负的幸福感,让我失重地抬起头,微笑地看着老夫子,聆听他的教诲。结果又多受一通训:“笑什么笑,你还笑得出来?!”
这个没多少意义的小事,却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虽然它丝毫没有改善我的乖巧和驯服程度,似乎也没有别的影响。很多年之后,我才意识到,当年的别扭,就是羞耻感。
公正地说,我还是比较关照小秒针“面子”的,在可能的情况下,都不在公共场合训斥他,尤其不让他当着自己小朋友的面挨批。但是看起来,我的理解还不够充分。
从那以后,我特别注意的一点,就是在他任何“跌份”的时候,我第一时间走开,事后也装聋作哑,让他独自接受惩罚。
知耻是善的第一步,精进的第一步,而且近乎勇。我没有理由不呵护。
一段时间之后,他对此反而不敏感了,我偶尔留在现场,或者事后谈论起,他的反应倒平淡了。
我还就此跟他谈过一次,他并不承认惩罚时被旁观是尴尬和羞辱的事情。我也没有深究,但是我就此给他规定了一条,以后别的小朋友挨训的时候,他不可以在旁边盯着看,无论是随便看看还是兴趣浓厚地看,都不可以。
从自私的角度,我只是不希望小秒针碰到像小时候的我那样的刁娃,先被小秒针伤害,然后再反过来伤害他。
与“辱”相连的,是“荣”。小秒针很小的时候,就表现出相当“浓度”的荣誉感,后来上幼儿园、上学了,尤甚。随便得个什么狗屁小花朵回来,都恨不得全家每个人都用显微镜瞻仰一遍。后来大概是被嘲笑多了,不好意思,偶尔有个什么100分或奖状之类的,总在一家人都聚齐了,顺口来一句“对了,给你们看个小东西”,东西轻描淡写地一扔,自己跑到一边去专心望天。非常精心的漫不经心。
我们呢,只能屈尊纡贵,为屁大的事出演惊喜和崇拜,拥抱、亲吻、祝贺、索要签名。表演要真诚、卖力,分寸要恰到好处,少了太清淡,夸张了又虚伪,难度相当的高。累啊。招谁惹谁了我们?
爱和孩童逻辑
对做父母的人来说,学会如何表达爱,是个大课题;而对孩子来说,教会他理解爱,也是一门大学问。
小秒针一天天地长大,我想更多地用讲道理来代替打骂。
这还是很见效的,因为小秒针很快就学会了讲道理,两岁多的时候,我们带他出去玩。到了吃饭时间,该回家了。小秒针还是一路走走玩玩,两百米一条回家的路,他能走上两个小时,紫禁城火了,说,我们走,别理他。
我俩拔脚就走,小秒针大叫着追上来,一只胖胖的小手指点着紫禁城,用责备和教训的口吻说:“你解释一下,把人丢下不管对不对?!”顿时让做爹妈的两个人跌破眼镜。
但是,这些趣事只限于他跟我们讲道理。我跟他讲道理的时候,情况就截然不同了。尤其是我讲话,他根本不听。他似乎充满了敌意,我一开讲,他不是大叫大闹,就是僵硬沉默。而我实在没有太多的耐心,道理还在说,但语速越来越快,音量越来越高,顷刻间说了一箩筐,再逼问:“明白了吗?”他没反应,“说话呀!”他还是没反应,我点着他的鼻尖怒吼,掐着他的胳膊摇晃,他愈发呆滞,这只会加倍激怒我。到最后,终究还是演变成暴力打骂。
暴力绝不是我最初想要用的教育手段,“被迫”实施体罚,只是说明我在教育孩子方面的无能,这强化了我的挫败感,而这种挫败是因为“小秒针执意不肯跟我讲道理”引发的,有了这种怨气和失败感作梗,一旦实施体罚,我会非常凶狠。如此凶狠的惩罚,最终的结果总是更增加敌意。
这样的恶性循环让我困扰不已。我尽量克制自己,挑战自己耐心的极限,即使讲道理最后必然发展为打骂,我也尽量让这中间的时间拉长些。但我的教育总是不见成效,小秒针的敌意似乎与日俱增。最后总是母子俩闹得不可收拾,再由爸爸或婆婆来打圆场。
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耐心不够,而我又难以突破自己的有限性,只因现实中千头万绪的红尘繁杂填充心头,说不上三句话,我就要发火。
可是有一次,我发现了问题的另一个症结所在。小秒针挨打后号啕大哭,紫禁城过来抱住他。小秒针趴在爸爸的肩头,呜呜咽咽、抽抽泣泣地说了一句话,让我们都呆住了:“妈妈为什么不喜欢我?”
他把我的打骂理解为我不爱他!难怪他对我有那么顽固的敌意!
我的思绪闪电般回想起更早些时候的一件事。他已经能独立行走,但出门总还是要我们抱。我大半为了躲懒,小半为了锻炼他的独立意识和责任感,坚持要他自己走。他要攀上身子来,我就跑,不让他碰到我,否则黏住了就甩不掉。有一段时间,只要出门,就要玩这类警察小偷式的游戏。
我从来只以为小秒针是因为懒散或撒娇才赖着要我们抱的。有一天,我们夫妻俩带小秒针出门,他在追捕我失败后,又开始围追堵截紫禁城,结果摔倒在地,他就势赖坐在地上,大哭起来。我过去抱他的时候,他说了一句:“以前都抱抱。为什么你们现在都不要我了。”
那一刻,我的心都碎了。
原来,孩子的逻辑是这样的:以前的抱是一种爱,现在不抱了,就是遗弃,就是爱的失落。
早知道他这样理解,我何至于决绝地逼他自己走路、自己吃饭。在这么做之前,总该先告诉他,这并不表示我们要把他从温暖的爱的怀抱推开,我们依然爱他,只是因为他年龄和能力不同了,我们的爱会以不同的方式体现。
而且扪心自问,当我被暴怒和挫败感淹没的时候,我对小秒针真的还有爱吗?或是负面情绪的发泄快感其实已经超过了爱?在和小秒针展开“拒绝抱”和“索求抱”的拉锯战中,我就没有遗落了教育的初衷,而变成了个人意志力的较量?孩子是敏感的,所以他说,我不喜欢他。事实上,他很有可能是对的。
小秒针控诉我不喜欢他,我想到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小秒针从紫禁城怀里接过来,抱着,轻言细语,要澄清他的错误认识,让他知道,妈妈是爱他的,包括妈妈的打骂。
但显然,孩子能理解的爱只是柔情、只是关怀。要明白教训、批评、惩罚、打骂,都是缘于爱、某种更深层的爱,这显然超出一个两三岁孩子的理解能力。他的判断非此即彼,决不兼容。比如,打骂就是打骂,是恶意和敌意,爱才是爱,泾渭分明,不容置疑。
那么,我为什么要为难他,为什么就不能用他能理解的方式爱他呢?
就是那一次,让我明确意识到,对做父母的人来说,学会如何表达爱,是个大课题;而对孩子来说,教会他理解爱,也是一门大学问。从此,我在每次惩罚他之后,都补充一道程序,告诉他,我是多么地爱他,所以他的不良言行才会让我这么伤心难过,这么生气。
有记录的一次是2004年6月16日晚上,他不好好吃饭,被紫禁城揪到卫生间挨罚,回来时哭哭啼啼的,我补充教育说:“爸爸是为了你好!”他飞快地答:“这是好吗?好不是这样的!”我惊叹之余,赶紧跟他解释“用心是好的”和“用好或坏的方式”的关系问题,动机和手段、目的和效果,以及为什么对他采取这样的方式,等等。苦口婆心半天,小秒针的情绪早过去了,说:“我都被你说晕了,就算是你说的那样吧。”什么叫“就算”!
我说那么多,他懂不懂,只有天知道。但我每次都说,总有一天,他会明白。
另外,那一次也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对小秒针来说,真正让他难受的,并不是我的打骂,而是我收回了我的爱。可见,惩罚不一定非要是积极的“加”(加以批评、加以训斥、加以鞭笞),还可以用消极的减法,暂时减掉一些他不愿意失去的东西,比如玩具游戏时间,比如美味,还比如——一部分的关爱和关注。我管这叫消极惩罚法,它比激烈的惩罚方式更好。
当然,不管用什么惩罚方式,让孩子明白其中有爱,是最重要的。爱显然是比任何手段都有效的教育方式,或者说,它是任何教育的基础。离开了爱,惩罚就成了敌我矛盾,除了滋生敌意、仇恨、屈服、对暴力的信仰,没有其他的作用。
让我欣慰的是,孩子对爱是极敏感的。有一次,他再次犯错,我高高扬起手,小秒针大叫:“妈妈不打。”我冷笑,大喝一声:“为什么不打你?”小秒针对答如流:“妈妈舍不得。”再大一点,他的表达更肉麻恶心:“你怎么舍得打你心爱的儿子呢?”我的心一下子软了,水一样流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