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我们对人生的感受一样、判断一样,结论也一样,终究还是两个生命,生老病死谁替得?人和人,亲至血缘,终究各是各的生命。他需要自己的感受,自己作出判断和选择。那就是他的人生。我都替他活完了,他活着做什么?
我相信自己的孩子吗?
有时,我问自己这个问题,发现回答是否定的。
小秒针两岁多一点,第一个叛逆期,正是自我意识开始萌发的时候,凡事都要求“我自己来”。比如,不再安于被喂饭。对此我一般还是很鼓励的。当然这样很费事,基本上他吃在哪里,哪里就是垃圾场。他的一碗饭,衣服、裤子、鞋和地板都能分到吃的。吃完饭一跑,尤其恐怖,满屋子走得粘脚,从餐厅到卧室到阳台。
但我想,人要学着吃饭,总有掉饭的过程,一岁不掉,难道等到五岁再掉饭?由着他去吧,只是在餐厅设立了“戒严区”,吃饭时不准他越雷池半步,把“灾区”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
但养孩子的状况,绝对是“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的。2002年8月22日上午,我拿了个煮熟的鸡蛋,剥开了喂小秒针。他的两只小手左钩拳,右冲拳,上下出击,要抢过鸡蛋去自己拿。嘴里说:“我一个人吃。”我非常自然地百般躲闪,说:“不能拿,烫!”确实太烫了,亏得我一张老皮熬得住。
小秒针哼哼唧唧地只管抢夺,我全力保卫防御,这样的拉锯进行了两分钟,我的火几乎冒出来了,告诉你很烫的嘛!怎么这么不听话?或许是因为我对“听话”两个字有本能的恶感,所以话一出口,倒在一霎那间怀疑自己,品出不对劲来了:原来我并不认为孩子有自己的判断。
鸡蛋烫是我摸出来的,小秒针也有皮肤,皮肤也有触觉,也能摸出鸡蛋是否烫。对我来说,鸡蛋烫是一个“事实”,直接告诉小秒针这一“知识”就行了,不必多此一举让孩子自己试,他的嫩皮细肉可能会被烫坏。可是,感受是个体的,即使我对于鸡蛋温度的感受和小秒针的完全一样,前者也不能代替后者。他应该自己感受鸡蛋的温度,并自己作出决定,让他摸一摸,如果他觉得太烫,自然不会拿,如果他能拿,说明不那么烫。
于是,当小秒针再次要求自己拿着吃时,我停了一下,说:“妈妈可以让宝宝自己拿鸡蛋,但是我提醒你,会烫手的,你小心点哦。”然后我停止了防御和躲闪。
以他刚才抢夺之坚决和迅猛,我以为他会飞快地扑上鸡蛋,但是没有,我停下来,他居然也停了下来,很小心地伸出两个指头,触了一下鸡蛋,又触了一下,然后不动了。
我问:“烫不烫?”
“烫。”
“那你还自己拿吗?”
小秒针摇摇头。
我又问:“还是我喂你吧?”语调后面带一点点声调,勉强有一点征求意见的味道。小秒针点点头。在接下来的整个过程中,他都乖乖地由着我喂,再不生事。
我最初就是不要他自己拿鸡蛋,现在目的达到了,而且没有再遭到抗议和反抗。这样的方式比单纯拒绝,继而制止他站起来又哭又闹地抢鸡蛋要容易得多。因为他自己知道,鸡蛋太烫了,不能拿。
那一次之后,我再看过去的很多矛盾,便唯余自嘲和羞耻。我不让,他非要,不可调和时,不是他气急打我,就是我败坏打他,我又叫,他又哭,乌鸡眼对乌鸡眼。
我为什么不让?斗争那么久,矛盾那么激化,其实只因为,我要把自己的判断——正确又英明的判断——直接加于他。我或许不相信他自己能得出跟我一样正确英明的判断,或者觉得让他判断费时费力。
我比孩子更高明、经验更丰富,所以可以为他作出判断和选择,他们只要“听话”服从就行了。我今天能够不知不觉代替他感受一个鸡蛋的热度,明天就可能替他选择专业、决断人生,我当然可以在不知不觉中代替孩子做很多很多事,可我能否代替他恋爱和失恋?代替他成长?代替他活着?即使我们对人生的感受一样、判断一样,结论也一样,终究还是两个生命,生老病死谁替得?人和人,亲至血缘,终究各是各的生命。他需要自己的感受,自己作出判断和选择。那就是他的人生。我都替他活完了,他活着做什么?
老夫子担任一所中学初中部的负责人时,常常感慨,中国的家长太累了,孩子读中学,家长带着来报名、考试、说情,大学毕业了来学校应聘,仍然由家长带着!我也跟着感慨,但认为这个问题和自己没有关系,因为我是注意培养孩子独立精神和自我意识的。
现在看起来,其实我也有意无意存在这个问题。意识到这一点以后,再留神日常生活,慢慢发现问题远比我想象的严重。
比如,大人跟小秒针说话,“叫什么?”“多大了?”孩子的反应总是慢n拍,半天没回应,有时我催一声“阿姨(叔叔)问你呢,说呀”,有时怕冷场,干脆就代答了。一来二往成了习惯,以后再有这样的情况,小秒针干脆就撂开手了,他认为回答是我的分内事,他的社交只限于他自己的同学,不包括与成人交往和谈话。
又比如,我会很习惯地简单命令“别踩水”或者“不要追狗狗”,其实只需要提醒他“那里有水”或者“被追的狗可能咬人”就够了,他自己会注意,知道该怎么办。即使我解释清楚“不要追狗,因为被追的狗会咬人”,依然有问题,因为我代替了孩子的逻辑思考,事实上,他自己能建立起事物间的因果联系,不需要我越俎代庖。
这些再“日常”和“自然”不过的发现让我惊讶,而且害怕。人犯错误,原来是可以如此浑然不知、浑然天成的。我必须保持怎样的警惕心,才不至于错得太离谱。
我唯有用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姿态,把自己和孩子分割开来,他的事,我的事,尽量不越雷池。
当然,我还在一厢情愿地一条条写着《给儿子的忠告》,不管怎么说,我仍然有话要对孩子说,仍然希望他能在我人生体会的基础上,少犯一点错误、少走一点弯路,但我也越来越清楚地知道,如果做某一件事是错的,应该让孩子自己得出这个结论,而不是由我告诉他这样一个事实。甚至,或许,人的一生,有的错误是一定要犯的,有的弯路是一定要走的,有些跟头是一定要栽的,有些苦难和屈辱是一定要经受的。错误和挫折是构成生命的一部分、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没有这一部分,生命将不完整。
转眼到了仲秋,天气转凉。中午睡觉的时候,我不准他蹬被子,有时呵斥:“老老实实给我躺着,不准蹬被子!”有时说服:“现在是秋天,已经比较冷了,人睡觉的时候体温会下降,如果蹬了被子,会着凉的。”
可小秒针软硬不吃,每次一上床就开始小狗撒欢一般地手脚乱弹,等待我的训斥——这似乎是他的游戏。终于有一天,我半因恼怒半因忙,撒手不管,他感冒了。流着鼻涕,叫头痛。他无精打采、可怜兮兮地缩在被窝里,说:“妈妈,我有点不舒服,我要去看看老爷爷(一位老中医)。”
我心疼地抱着他,说:“都怪妈妈不小心,让你着凉了。”
小秒针摸摸我的脸,正色说:“是我蹬被子了。真的会生病。”
我心里直叫天。“真的会生病”!他非要如此切身体会,才接受“不盖被子会感冒”的道理!这个道理,不是纸上得来,不是从我嘴里得来,是切身体会、“一一从心底里流出”的,所以深刻,所以切身。
当然,习惯的力量,是无论如何强调都不过分的,调适和改良自己,其艰难也是无论如何强调都不夸张的。在后来的岁月里,我仍然不断地犯同样的错误。2004年夏的一天,我跟小秒针走在再熟悉不过的回家路上,他突然提出要从路旁一个小巷子过去。我告诉他,这样不仅绕道,而且最近在搞基建,巷口堵住了。
可他不听,赖着非要走上歧途不可。我急着回家,凶他吼他,拖他拉他,他开始挣扎、反抗、叫嚷。两人当街拔河,斗争了很久,难分胜负。我们都很疲惫,也都上火了。我怒道:“好,说你你不听,你去吧。我们各走各的路。”
我扔下他往家里走,他奔向他的小巷口。母子反目成仇,就此分道扬镳。
我气呼呼地刚走出二十米,听到后面叫“妈妈”。他气喘吁吁地折回来了,果然“此路不通”!
我开始很是幸灾乐祸,大快人心地嘲笑奚落他,边走边念叨:“你看,妈妈告诉你,你偏不相信,现在知道了吧……”小秒针一直不吭声。我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愚蠢。他以前不知道那条巷子的情形,现在知道了,是他自己努力争取去探索和实践出来的,成就啊那是,我却打击他?
再想想,还是我蠢,我们刚才在路上拉拉扯扯十来分钟,而让他自己去碰一下壁就回头,前后不过六十秒。哪种方式好,而且省事,岂不是显而易见?我偏偏要舍近而求远,何其愚钝也哉!
有时候想想孩子,其实是极可怜的。他在写作业,十分钟的时间内,你听,“头抬起来”“手压着本子”“脚放下去”“握笔姿势不对”“擦掉”“看这里”“这个字没写好”“把灯打开”“胸部不要贴桌子”,吃饭的时候呢,则是“别掉饭”“端着碗”“汤别撒了”“吃蔬菜”“小心鱼刺”“脚别乱动”“不准看电视”“快点吃”“手有油,别到处乱摸”……
每句话都对,可把你放在孩子的躯体里,点点滴滴、无微不至的管教,每一行动必获纠,每过几分钟听到一条新命令,你就这样活一天,试一试。管得太多,孩子会变白痴的。
大人的毛病是,发出的命令不仅太多、太频繁,而且常常互相矛盾。
“小秒针,吃饭了,快去洗手。”“收拾桌子吃饭了。”“叫你收拾玩具。”吃饭连端个碗都不会,还要我们伺候好才行啊。
每句话都没错,但放在一起就错了。
家里挂着几幅国画,我看着有时走了神,就想,国画的留白,何其重要,画满了,就傻了,画也毁了。对孩子也一样,不要凡事都指点,放手、放手,留出空白来,气韵才能流动。
当然,留白不是空白。最优秀的国画绝对不是什么“羊吃草”。至于在哪里留白,哪里点墨,便正是区分画者高下之处。
我私下里认为,保持敏锐的感觉、探索和好奇心、对幸福的感受力,拥有热情和爱的能力,没有比这些更重要的,还有强健的身体、坚韧的意志、与人交往的能力、感染力、自己谋求答案的能力、思维的灵活性、理解他人和表达自己的能力……至于字的笔顺是否对、现在已经认识多少个字、喜欢坐着还是趴着看书、看书时是否习惯开着音乐、是否习惯挠头,实在是细枝末节的末节,不足挂齿。
大人不能节制自己、放开手,其后果是孩子没有自制力。因为孩子凡事都被管制着,不需要自己约束和控制自己。而重要的,恰恰是让孩子自己掌握分寸,有自律精神。
自制力的教育,我做得并不好,毕竟,我只是我们家庭的一员,不是全部。小秒针每次从他的活动(游戏、看书)进入家庭常规活动(吃饭、出门、睡觉),都是被“喊”去的,导致的结果是,如果不被喊,他就不动。我曾经极力主张不喊,或者只喊一声。但并不能执行。但是至少,小秒针单独和我在一起的时候,会更加警觉。
那天晚上只有我们母子在家,饭菜做好后,我叫了一嗓子:“吃饭了!”他答应着,说:“好的,等一下。”
他正在看书,看完正在看的那一节后,他又接着看后面的章节,直到我冲过去大吼大叫为止。
我揪住他,问:“你刚才说‘等一下’,这个‘一下’,是多久?”
他想了想,回答:“我不知道,随便多久。”
我说:“随便多久也总得有一个界线。这个界线,或者由我来定,就是我掐着你、管着你、骂你,或者由你自己来定,就是到时候自动停止看书,过来吃饭。你觉得哪一种好?”
我接着又讲了一番道理,大意是,小秒针可以不听我的话,不听任何人的话,但他得遵从时间的律令,自己的作息要有规律,举止要有进退。我再次指点一下,家里哪些地方能看到时间。然后宣布,他自己的事,正式移交给他自己处理。
他或许无心地点点头。
那天晚上,我在电脑上备课,小秒针在自己房间里,不知道干什么。八点多一点,我提醒他,快到睡觉时间了,他答应了。
八点半,到了平时他洗漱的时间,我想了想,没有动静,小秒针在房里,也没有动静。
过了十多分钟,小秒针叫了我一声:“妈。”
我答应着,问:“什么?”
他静默了一下,说:“没什么。”
我继续忙我的。又过了一会儿,过九点了,我有点坐不住了,明天还要上学,睡眠不够是不行的。但我不相信小秒针是玩忘了时间,我已经叫过他一次了。而且,他也喊了我一声,那是试探。每次他的活动都被大人打断,被逼着去睡觉,今天没人逼他,他觉得终于从大人手里“偷了”“赚了”一点自己的时间做“自己的事”,而不是做“大人的事”。
我下定决心,这一次,要把划界线、喊stop的权力交给他,这权力,他不接受都不行。我要把他的事情还给他,比如,睡觉。
我凡事管着,不放手,他就会靠着我的手、依赖这手。第一次放手,孩子总是要倒的,之后就能自己走路了。总不放手,他总不会倒,但永远不能独立行走。我能管他一辈子?失去依靠后的那一跤,永远等在某个地方,是一定要摔的。我让小秒针这时候摔倒,已经晚了,不能再晚。难道迟至他考上大学,再因为控制不住玩电脑游戏,被挂科劝退?
九点十分,小秒针冲了过来,责备说:“妈妈,你怎么不叫我啊。”
我瞪了眼表示大吃一惊:“叫你什么?”
“叫我睡觉啊。”
我更吃惊了:“我为什么要叫你睡觉?那是你的事。你房里没有表吗?你不会看钟吗?”
小秒针抗议地大叫起来,连珠炮一般:“现在都九点多了!小孩子要保证十个小时的睡眠,大脑才能发育好,明天我还要上学呢,睡不够怎么办!?”
我还是很无辜地瞪着眼:“你说的这些都很对,但是干嘛跟我说?跟我有什么关系?”是的,我告诉小秒针,你该干嘛就干嘛,如果你想玩通宵就玩通宵,如果你觉得要保证睡眠,该什么时候睡觉就什么时候睡觉。我的事情由我定,你的时间由你定。
小秒针气哼哼地走了,洗漱,睡下。
第二天早上,他睡不醒,起来很是惺忪沉郁,我什么也没说,他梦游似地洗漱、吃饭,也默不作声。我突然很愧疚,小秒针其实完全知道什么是正确的,知道在什么时候做什么事情。如果他一直在宽松的环境长大,自律又节制,他昨天不会那么晚,今天也不会这么难受。
孩子,昨晚,我们就算做过移交,我把你交还给你自己了,所有权在你,决定权也在你,你善自珍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