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人做事,不能单纯地看现成的价值评判给你的得分,还应该反省这套评判体系本身是否正确合理。
高贵的教育,不是教人在一幢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危房里如何爬得更高,找到更安全的去处,而是要建筑一幢更结实耐用又美观的楼房。
小秒针这几天非常反常,早上六点多便自己起来了,一起来,便声势浩大地洗漱,雷厉风行地吃饭,表现好得让人胆战心惊。
我躺在床上不动,看他表现,等着他向我提什么非分的要求。可他吃完早餐,挎上书包,道一声“妈妈byebye”,走了。我做足了战备防御,却没有被攻击,心里空落落的,百思不得其解。
晚上,终于逮到机会问他,他充满了豪情壮志,宣誓说:“我要第一个到校。”
“为什么要第一个到校?”我不懂。
学校规定七点五十到校,我一般让他七点起床,七点半左右出门,自己走到学校,稍微早个十分钟,正好。我不想他迟到。
“老师要我们尽量早一点,某某某七点就到学校了,老师表扬了他。我要比他更早。”小秒针雄心勃勃道。
“这样老师就能表扬你了?”我试探着问。
“对!”
天可怜见,以小秒针的天性,他对于表扬和鼓励的需求量很大,偏偏他在学校不是一个经常能得赏识的孩子。估计他在学校得到所有老师的表扬,加起来还没有我一个人给的零头多。我这么说是有证据的,几乎每一次在学校被夸,哪怕是屁大一丁点的事,他放学后也会得意又兴奋地说给我听。但这样的次数很是不多,而且在我看来,质量也都不高,一般都是举手答问得了一朵小花、中午吃饭排队好被口头表扬什么的,还有就是上课不再说话、做小动作之类的“进步夸奖”。
相反,倒是这一段时间,我很频繁地被他的各科老师召之即来,呼之即去,常常话都谈完了,我还不知道园丁们大张旗鼓叫我去到底要干什么。作业的字写得不好,橡皮把作业本擦得很黑,这是两个最主要的起因,这在我看来根本就不是事,居然要我跑一趟,再跑一趟?完全不能明白。如果孩子在校不快乐,从来不笑,如果他几乎从不和同学一起玩,如果他逃学,如果他说到了死亡或杀戮,老师应该叫家长去趟学校面谈,但是,字写得不好?很多人一辈子字都写得难看,包括我。作业本不干净?他下学期就不用铅笔和橡皮了。
左一次右一次,大概老师也发现了我是茅坑里的石头,不进油盐的,才慢慢懈怠下来,不找我了。
但可想而知,老师是绝不欣赏小秒针的,他在学校或许还挨过不少批评。有一次,我从他同学嘴里得知,老师在班上问小秒针,你们家是挖煤的吗?要不作业本怎么擦得这么黑。小秒针报喜不报忧,从不提在校的不愉快,但他是在意的。既然学习、写字、课堂表现、班队活动,他都入不了老师的眼,那么,他就争取第一个到校,捞一个表扬。
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他开始追逐老师的鼓励和表扬了,也就是说,他已经进入了现实的评价体系,而且姿态很投入。我必须跟他谈一次。
正好不久之后,又发生了另外一件事,让我觉得必须正视并严肃对待这个问题。这个导火索就是小秒针和漫画姐姐不愉快的聊天。
朋友带着她在加拿大长大的女儿来京,小姑娘的名字太长,小秒针发音不来,见她一直抱着酷爱的漫画书,就叫她漫画姐姐。
漫画姐姐听得懂汉语,还能说点儿,只是不利落。所以两个小家伙还是能交流一点东西,结果却是彼此都认为对方是怪物。
小秒针说:“上次考试,我在班上大概多少名,你呢?”
漫画姐姐说:“我在班上是最好的。”
小秒针很羡慕,说:“啊,你考试是最高分啊。”
漫画姐姐说:“我们不考试。”
小秒针不明白了:“不考试,你怎么知道自己是最好的?”
漫画姐姐也不明白:“我当然是最好的。我的画画得可好了。”
小秒针问:“你的画得过奖吗?”
“没有。”
小秒针很不屑:“没得过奖,怎么能说很好呢。”
漫画姐姐急了:“就是很好,我觉得很好。”
“你觉得好有什么用,别人觉得好吗?老师觉得好吗?”小秒针抢白。
“那是我的画!我觉得好就是好,跟老师有什么关系?”漫画姐姐生气了。
小秒针也生气了,懒得跟姐姐说话,回头告诉我:“她就喜欢吹牛。”
吃饭的时候,两个不知怎么又交锋上了。小秒针的意思是,考试又不考画画,所以就算漫画姐姐画画得好,也不是班上最好的。
“那怎么才算最好的?”漫画姐姐挑战地问。
小秒针肯定认为分数最高的是最好的,可想起她们没有考试,不考试,就评不出最好的来了。他只好说:“成绩好的。”
漫画姐姐说:“我们每个人的成绩都好。”她们的作业是写论文,论文交上去,每个人都是优。
小秒针觉得他们的老师真不负责任,大家都是优,这样不公平。又问,论文是什么。随后,小秒针又想起一种评定优劣的方式,说:“成绩最好的,一般也是班上官最大的,班长,或者中队长,要不,学习委员、课代表……”
漫画姐姐问:“什么是中队长、大队长?”又说,她们没有“班干部”,不过有“值日生”,管全班,连老师都可以管,但这个“官”不选举也不世袭,大家轮流来,每人当一天,还可以自己组成联合领导小组,管几天。
在他们交换这些关于“官员”和“职务”的专有名词时,我不得不充当翻译,非常地牵强和勉为其难。
不考试,就不知道学习的知识有没有掌握,都是优,就不知道自己进步了还是退步了。班长天天换,每个人都当,都没有个准入机制!坏孩子趁着当班长捣蛋怎么办?周一班长和周二班长规定不一样怎么办?小秒针觉得加拿大的小学完全没有章法和规矩,一片混乱。连好坏优劣都判断不了。
实在没辙,小秒针说:“我是问你们班成绩最好的,比如说,做数学题最快的。”
漫画姐姐终于明白了,说,某某的数学超级棒,她承认,某某是我们班最好的。
小秒针觉得这个姐姐真是神经搭错了,头脑不清醒:“你刚才还说你自己是最好的,现在又说别人是最好的。前后矛盾、自相矛盾。”
漫画姐姐觉得小秒针的脑子才进水了:“我的画最好,某某的数学最好,每个人都最好。我说了我们都是最好的。”
“‘最’,最只有一个,知道吗?”小秒针懒得跟弱智的人说话。
漫画姐姐很委屈:“我知道‘最’只有一个,但是你刚才没有说清楚是哪个方面的‘最’。你早说数学厉害不就完了吗?”
“我不是只说数学厉害,那还有语文和英语呢,我说的是所有的方面,就是成绩最好的嘛,哎哟,你怎么就搞不明白呢。”
“你看看,你一会儿说数学,一会儿又说不是数学,是所有的方面,怎么可能是所有的方面。”
……
我和朋友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也零零星星听两个小人儿的对话,他们完全是两套体系,言辞没法搭界,彼此纠缠不清。后来两个人都累了也烦了,一人抱一本漫画书,看到双方冷漠地告别拉倒。
可惜那两天太忙,我没有趁热打铁借题发挥。过了几个星期,我终于闲下来,一个周末,便借了本介绍美国小学教育的书,一边看一边高声惊叹,很快就把小秒针吸引过来了。缠着要我讲。
我先问:“上次你们班是不是有个同学上课忘了带语练本,被老师批评了?”小秒针马上哈哈大笑,说:“是的,作业本都不带,他好像到学校是去度假的,干脆穿着游泳衣上学算了。”
我想,这大概是学着老师的话,而小秒针的笑,则是当时全班同学的反应。同理,当老师说小秒针挖煤时,全班也是这样哄笑他的。
把书翻到某一页,我说:“可是你知道吗?如果这个同学在美国上学,每天都记得带上很多练习本,老师有可能反而批评他哦。”
“为什么?”小秒针大惊大奇。
“因为这样看起来像个死读书的书呆子。还有啊,每天回家把字抄得工工整整的学生,在中国小学是好学生,在美国小学就是坏学生。”
“为什么?”小秒针很崩溃的样子,正是我要的效果。
“因为他本来应该按照自己的兴趣看书、玩,却把时间都花在扮演复印机上。一个字抄n多遍,那不是复印机的功能吗?”
小秒针大笑起来。
我想起一件旧事来。开学初,老师布置作业,要求用A4纸做一份班报,主题是“春天”。我带着小秒针做,为了突出从孟春、仲春到夏初的过程,我们用两张A4纸粘贴成一种可以打开的立体报,一根绿藤箩从封面延伸到封底,其间有不同的变化,还有一朵小花和一只小鸟的故事延续在其中。
很是费了一些事,才完成这份小报,我做得高兴,也得意。作业交上去,心里还暗暗等待着老师的“惊艳”和夸奖。可是没动静。过了两天,老师在班上表扬了小报做得好的同学,还选了几份画得好的张贴起来,小秒针的春天是立体的,没法张贴,也就不可能入选,老师还含糊地提了一句,说有的同学没有按老师的要求做,小报不合格。不知道小秒针是否算在此列。
当天,小秒针回到家,对我大发脾气、大喊大叫——我告诉过你,老师规定用A4纸画,你就是不听,现在好了吧,害得我不能入选,都怪你!
从此他做这一类作业,再也不找我。他自己找一张打印纸,问清楚不是B5,确实是A4,然后中规中矩地画报头、报花,从书上抄一段合格的文字,还用彩笔填满难看的波浪线——因为被老师评作第一的班报用了这样的波浪线。
我旧事重提,小秒针的余怒居然还没消,说:“哦,那件事啊,都怪你不按老师的要求做。”我克制了一下,才没有当着他的面痛斥他们的学校和老师,我尽量态度平和地告诉小秒针,这个世界上,有不同的评价标准,组成不同的评价体系。还记得上次和漫画姐姐的谈话吗?你看,你们小学和漫画姐姐的小学,评价系统就很不一样,是不是?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你们的观点就很不一样,是不是?同样一个行为,比如我们做的那份立体班报,在这个系统里被认为是不合格的,但到另一个系统里,会被认为是非常有创造力、非常独特、非常有价值的东西。完全听老师的话,不折不扣地执行,这样的行为,在这个系统里被认为是好的,在另一个系统里就是傻,没有创造力和想象力,没有自我,是最糟糕的事情。
所以,小秒针有荣誉感,求上进,这是一件很好的事,但是,一定要记住,并不是所有的荣誉都要追逐。比如说,那个七点就到校的孩子,我知道,其实也不是为了得表扬才这么做的,他是没办法。因为家住得远,他上学必须错过高峰期。六点出门,他七点可以到校,如果六点半出门,八点半还在路上堵着。小秒针就住在院内,没必要比这个。上课不迟到就行了,并不是越早越好。如果为了赶早,觉都睡不好,睡眠不充足,上课打瞌睡,那就太傻了。
“如果你们体育老师夸奖哪个小朋友放屁最响最臭,你也不服气,要跟人家比响亮比臭吗?”我知道这个比方有点下作,但还是很能说明问题。
小秒针笑得打滚,说:“我们体育老师才不会表扬放屁呢。”
我把他拉起来,坐端正了,严肃道,总之呢,老师的批评或表扬,小秒针要在意,但也要知道,那只是老师一个人的一种评价,而且还不一定对。如果整个评价系统有问题,你还努力进取,不是越努力越坏吗?所以,做人做事,不能单纯地看现成的价值评判给你的得分,还应该反省这套评判体系本身是否正确合理。不合理的,就要纠偏,如果不纠偏,就好比用错误的尺子来量东西,得出的不都是错误数据吗?
“也就是说,老师的话也不听?”小秒针脸上露出茫然和失重的表情。
我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但还是决定接着毁灭他,说:“我给你讲一个八股兄弟的故事,好不好?”
我是个伪戏迷,小秒针跟着我,在剧场、在电视上,看过不少戏曲,当然也就熟悉古时候当状元公那份无与伦比的荣耀。万人空巷、山鸣海应、令天地折服、与日月争辉,人生全部的意义和价值、成就和快乐,都在那一刻的辉煌。
我开始讲故事:从前,有一对八股兄弟,双胞胎,都非常好学、进取、勤奋、刻苦、发愤图强,总之,都是很好的孩子。兄弟俩见有人中了状元,好光荣啊,所有的人都羡慕得不得了。兄弟俩就发誓,也要做这样成功的人、有成就的人、荣耀的人,不做平庸的人、无所作为的人,要成就一番伟大的科举事业。他们互相鼓励着,开始寒窗苦读。别人也都觉得他们是有志气、有理想的人。
你知道,要考状元,就是要背熟四书五经,会写八股文。对不对?四书五经这几本书本来没什么不好,就是几本书,跟书店里卖的其他书是一样的,八股文本来也没什么不好,就像现在的论文、小说、诗歌、说明书一样,都是一种文体。但科举考试,别的书都不管,就考那几本书,别的论文、小说、诗歌也都不看,就看你八股文写得好不好。
兄弟俩立志要考上状元,就很认真地学四书五经,又买了很多八股文的范文,细心地钻研,每天写一篇,再总结错误和不足,做笔记,免得下次犯同样的错误。
这一天,他们正在书房里看书,突然一下,天昏地暗,原来是一个外星飞船袭击地球,β星球上的外星人研制了一种新型时间穿梭机,想在地球上做试验。就看见UFO对着地球发出一道时间黑子光,正好把兄弟两人吸进了黑洞。他们掉进了时光机,一下子就到了当代,就落在我们校园里,咯,操场那边那个草地上。半夜掉下来的,没人看见。
兄弟俩被摔晕了,半天才清醒过来。还好,他们学习认真啊,刚才读书的时候,手里还紧紧地抓着书包,所以四书五经啊,八股文的范文啊,都带来了。八股哥哥就鼓励弟弟说,没关系,不管遇到什么困难,我们都要执著于我们的理想,要坚持不懈、锲而不舍,要努力,要成功!
你们小学后面不是有块空地,一般没人去吗?八股兄弟就在那里搭了个简单的窝棚,继续寒窗苦读。
有一天,八股弟弟学习累了,出去散散步,就走进你们学校了。他走到小秒针的二(二)班,你们正在上数学课,八股弟弟从窗外一看,傻眼了,咦,这些是什么符号啊,他不认得1234和 -×÷啊,但是觉得很有趣,就躲在窗户外头偷听。过了一会儿,你们上第二节课了,英语,abcd,他更不懂,还在外头偷听。到了第三节,你说,你们是什么课?
小秒针答:“信息技术。”
是啊,信息。我接着编,你们到电脑房上课去了,八股弟弟跟着偷偷溜进去,哎呀,这些东西都是什么呀,是木头箱子吗?摸着上面还发热,又有一块长板子,是搓衣板吗?是板凳面吗?小学生怎么在那个长板子上敲啊敲,敲什么呢?他忍不住问你小秒针。你就告诉他,这是键盘啊,键盘都不知道。你教他打字,用电脑画画,还有上网。八股弟弟觉得太有意思了。最后一节课是体育,你们打棒球,八股弟弟也跟着你们打。
这样过了一上午,你们吃中饭的时候,八股弟弟才回家。八股哥哥在家里,正好写了篇很好的八股文,要给弟弟欣赏。弟弟呢,就跟哥哥讲电脑。八股哥哥很紧张,问,啊,电脑是什么东西?是不是以后科举考试还要加试电脑?是会试要考还是殿试要考?
弟弟说,科举不考电脑,只是电脑很好玩,还可以发电子邮件。棒球也很好玩,我要是跑得快,可以打头垒。
哥哥听了就很生气,不要考,你为什么还浪费时间去学呢?你这是不学无术、玩物丧志,知不知道?你忘了我们的伟大理想了吗?你放弃自己的梦想了吗?你不想成为一个有所作为的人了吗?你不想光宗耀祖、事业成功了吗?我们的私塾老师要是知道你这样荒废学业,他不知道会多生气呢。我们的同学、朋友、亲戚和老乡要知道你这么不思进取,不知道多鄙夷你呢。你真让人看不起。
弟弟很羞愧,说,我再也不浪费时间做无意义的事了,我要好好读书。
可是弟弟还是忍不住偷跑出去找小秒针,和小秒针一起上课。小秒针问,你读书的时候都学什么。弟弟就拿出他哥哥的一篇八股文来,很骄傲地说,我可强了,可我哥哥比我还强,他是我们整个县八股文写得最好的学生,每次都得第一名,他是我见过最优秀的学生。
小秒针拿过八股文,看了看,说,哦,你哥哥就是凭这张写字的纸成为最好最棒的学生啊,可是,可是这个东西……在你们附小,你们会比赛做航模、做机器人、打棒球、英语演讲、天文观测,等等,但是不会比这个。这张纸和上面的八股文,在你们小学生看来,简直就是一张废纸,对不对?文章又没有思想,又没有文采,既不给人启迪,也不让人愉悦,连用来消磨时光都不行。写这玩意儿干什么呢?
弟弟很生气,说,你知道我们为了写好八股文,费了多少心血吗?我和哥哥,全部的时间和精力都在钻研这个,全部的生命都耗在这上面,我哥哥是最好的八股写手,所有的读书人都羡慕他、崇拜他,要向他学习,每次八股征文比赛,他都是特等奖,得了好多奖章、奖状和奖杯。我可为我哥哥骄傲了,我也希望自己有哥哥那样的本事。
小秒针大笑起来,这也算本事?哈哈,你要这么古怪的本事干什么?这是世界上最无聊最没意义的本事了。
弟弟问,要不要我教你写八股文?
小秒针可鄙夷了,说,我才不学这些垃圾东西呢……
“后来呢?”小秒针问。
我编累了,草草收场:后来,哥哥发现自己根本生活不下去,他都没法去食堂打饭,因为不会用餐卡啊,他是最好的八股写手,是最好的学生,可他走出去,别人都看不起他,觉得他什么都不会。他搞不明白,这个世界是怎么了,最重要的八股文变得一钱不值,倒是那些最没出息、玩物丧志的人干的事儿,什么打球啊、学鸟语啊,成了大家都认可的事、光荣的事。他只好求外星人把他送回古代去。但八股弟弟留在了当代。他觉得人类进步了,还是现在学的东西更有趣、更有意义。
我这天大概有点颠覆或粉碎小秒针的价值体系了。课本放在学校里,放学不用背着书包回家!那怎么写作业?不用写作业!那考试怎么办?不用考试!那读书干什么?怎么知道自己学会了还是没学会?怎么升学?题目没有标准答案?那怎么判分?怎么知道对还是错?没有对和错?怎么可能没有对和错?没有对错,那还学什么?
校园的那一套评价框框,小秒针已经认同并习惯了,现在突然被拿走,他变得无依无靠,无所适从。而我要做的,就是颠覆旧世界,争取建立新体系。
当然,我说颠覆,完全是夸大其辞的自我标榜。学校教育的威力是巨大的,很快,小秒针又回到了惯常的系统里,惯常地思维,惯常地想尽办法万般努力要获得狗屁不值的“微笑圈”。
我只是想告诉孩子,八股取士和从小升初到高考一脉相承的教育体制,这是两套系统,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系统,更好或者更坏。一套系统就是一套游戏规则。小秒针被安置在其中一种游戏规则当中,参加竞争。但这个世界,还有更大的竞争,那就是不同游戏规则之间的竞争。如果某一套游戏规则失败了,那个规则里的所有人,包括竞争获胜者和失败者,都会被淘汰。覆巢之下,安有完卵?
八股的规则失败了,八股兄弟和所有在八股规则中被淘汰的人一起被淘汰,而且可能爬得越高,跌得越惨。
别的规则,也可能如此。
当然,如果八股弟弟接受了现代教育、精通了现代科技,再回到古代?他的一生荣辱岂不也就此沦丧?
每虑及此,我就在是否让孩子退学的两难选择中挣扎。不退学,孩子就退化;退学,又能怎么样呢?我在家专职教育孩子?我绝不是一个可以抛弃自己的一切全部为了孩子的人,没那么多耐心,而且,只和家人一起在家长大的孩子,显然是有问题的。有时候,我便只能痛恨自己当年太懒惰,毕业时没有一鼓作气把“寄托”(GRE和TOEFL)考下来,到国外拿学位,然后留在外头。
我对小秒针的教育,常常会变成一种对抗,我与现行教育制度、理念和整个社会的对抗,我在和世界争夺小秒针的灵魂。我感觉到我的无力,我对光明和未来还残留着希望和信心,但晨曦太姗姗,太迟到,我不知道小秒针能否等到阳光照耀他的那一天。
但我仍然给自己鼓劲,教育或许无力,不能帮助小秒针应对现实、在现行的制度中拔头筹、露头角。但教育更有其至高无上的力量,它不屑于应对现实,它更能改变现实。高贵的教育,不是教人在一幢歪歪斜斜摇摇欲坠的危房里如何爬得更高,找到更安全的去处,而是要建筑一幢更结实耐用又美观的楼房。
渺小的人会认为,楼房是庞大的、强悍的、不可逆转的,人在楼中,只有人服从楼房结构,楼房不会为你个人而改变。这话貌似很正确。可是细想想,一套游戏规则,又一套游戏规则,它们是怎么确立的?就看人玩不玩。按这个规矩玩的人多了,这个规矩就确立了,玩的人越多,规矩越有势力,玩的人少了,规矩就废了。被人弃置而去的楼,只是一堆砖石瓦砾,不再成其为楼。
归根到底,是人制造规则,不是相反。是人确立规则的存在,不是规则确立人。
八股取士是一规则,高考也是一规则。它们并不是古代和现代的区别,区别在于玩的人多少。全社会都鼓励孩子们考了又考,直到高考,就是当下,所有的家长都督促学校的孩子们练习八股,就是过去。
一个人,按某个规则玩游戏,就是给这个游戏增加势力。游戏可能很坏,但还是可以很强大,只要人气够。但人总还是应该玩更好的游戏呀,所以,忍受伤害,忍受挫败,与斗志昂扬、志在必得的人们背道而驰,一步步走下那幢危楼,走进你认可的新楼里。坚守你认可的游戏规则,遗世而独立,把自己站成一面旗帜,吸引更多的人放弃旧游戏,加入新游戏,直到来的人足够多了,新的游戏规则通行于世。
危楼修修补补,或许还能耐很多年的风雨,足以承受你一生一世的荣耀,危楼也可能一夜之间轰然倒塌,让你变成回不了家园的八股哥哥。但不管哪种情况,危楼总是比新楼更坏的楼。在危楼里,可能苟且,也可能成功,还可能葬送,在新楼里,可能异度辉煌,可能逡巡于底层,或者,甚至还可能不得其门而入。何去何从,这是一个问题。
又一个与信仰有关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