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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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周原

我到了周原。

尽管到处都有村子,那些古老的杨树,槐树,桐树及果木,将村子遮挡得严严实实,我走在村子的小巷里,才能看到房屋的门窗。但广袤的周原,给我的感觉却是岑寂的,悲凉的。老人和孩子安然地坐在檐下,茂密的庄稼覆盖着所有的土地,阳光疲倦地洒在横穿田野的小路,小路上竟没有一辆汽车在通行。历史曾经在这里掀起潮流。它惊涛拍岸,骇浪滔天,但它却终于沿着一条命定的河床流逝了,它不可能久留此地。潮流已经流逝了三千余年,它没有回头。它不会回头,潮流是不再回头的。

周原不是一块狭小的地方,它北依岐山,南临渭水。包括今天的武功、扶风、岐山、凤翔及宝鸡一带。夏日的阳光。将长满庄稼的周原照得一片茫然。虽然它是一层深厚的黄土,不过这里毕竟有六条河流过,有五眼泉涌动,并不贫瘠。诗曰:“周原膴膴,堇荼如饴。”这是古人的感觉。可惜着名的润德泉在1989年6月3日突然枯竭,在这里,我所看到的是,有着精美浮雕的石栏,已经让太阳晒得滚烫,斑斑苔藓,绿色殆尽,池中之水一片死寂,尤其两只青蛙的尸体,特别地显出水的乌黑和肮脏。如果不是周围草木茂盛,那么它的气味一定难以忍受。润德泉是唐宣宗所赐之名,遗憾其水变变成这样子,九泉之下,也许后悔其所赐吧。

周人兴于邰地。就是武功一带,那时候,他们仅仅是一个部落。此片土地平坦而肥沃,宜于耕作,它养育和保存了这个部落。周人的祖先为后稷,他是母亲姜螈踩踏了一个巨人的足迹而怀孕的。姜嫄无夫生子,感到羞耻,遂将其子弃之隘巷,然而牛马绕行,之后弃之树林,樵夫收拾,弃之冰河。飞鸟护卫。姜嫄以为有神佑,从而精心抚养。因为他累累遭弃,便谓之为弃。后稷曾经从植物之中选择了五谷,使周原有了耕作。当了部落首领之后,后稷依然喜欢农业,于是周人就在武功一带安居下来。不过东部的商人对他们是一个巨大威胁。在这一带生息,周人缺乏安全,遂到公刘的时候,周人便在其率领之下,迁徙于邠,就是彬县一带,过着穴居野处的生活。十四代之后,古公亶父基于周人遭戎狄侵扰,遂率之迁徙周原。他们跋山涉水,餐风饮露,来到岐山之下。站在周原的一条古道旁边,我望着夕阳明媚的岐山。感觉它并不高大,但它两个并列而对峙的顶峰,却像抵角似的指向天空。天空是炽热的,呈现着夏日太阳燃烧得过度的蓝色。岐山向两边延伸。它屏障似的跨过辽阔的土地。在周原,渐渐有了淡淡的烟雾,无边无际的树木与玉米之中,农民正在盖房,挖土,施肥,有的在悠闲地走动。岐山并没有树木覆盖,它的只长着一些野草的坡岭。远远望着会给人以光滑的感觉,而探矿和造田所进行的挖掘行为则在那里留下了狼藉。周人伟大的事业便从这里开始,从周原开始的。

夜晚,我在岐山县一家小小的旅馆重温司马迁的书。窗外的风吹拂着纳凉的人,舞曲轻曼,秦腔激荡,穿越于楼房和街道之间,零落的几摊小吃,招引着最后的顾客。屋里,桔红的灯光照耀着蒸熟了的空气。我的影子紧贴在空空荡荡的墙壁,而我的思想则激动着。中华民族在早期是充满奋发精神的,周人为了生存,再三迁徙,而且这种迁徙并不是那种消极地对困难的逃避。在周原,古公宜父率其族群发展农业,使之能够饱食,并构筑城郭,设立官职,建立国家。他教育子孙,只有招揽有贤能的人,才会使国家强大。他有三子,不过他并没有把王位传给长子和二子,他认为三子季历充满了潜力,遂将王位传给他。对于周人的兴旺,商人很是恐惧,并借故处死了季历。季历的儿子姬昌,得知父亲被杀害,便时刻准备复仇。他大量地吸引高士,以作准备。商纣王知道姬昌的动向之后便抓捕了他,囚禁其于羑。不过在这里,姬昌装疯卖傻从而蒙骗商纣王,无聊之际,便充实八卦。商纣王在得到周人所送的很多马匹,珠宝,美女,利令智昏,便把姬昌释放了。姬昌胸有成竹,四处奔波为自己寻找灭商的杰出之人。姜太公便是他在渭水之滨得到的智者。在姜太公的辅佐之下,姬昌东征西讨。结果是三分天下,周有其二。姬昌即位为周文王那年,一群美丽的凤凰飞越周原,其灿烂的歌音融入了周原辽阔的云天。这些凤凰栖息在周原北部的岐山,周人遂认为自己真正升腾的日子到了!果然,周文王有了雄厚的实力便作邑于丰,此地在西安南部。周文王逝世之后,周武王继位。为了彻底推翻商的统治,两年之内,其秘不发丧,以免动摇军心。周武王先移都至镐,步步向商的中心及朝歌推进,后率精兵数千,一举推翻了商。周武王向商纣王的尸体连射三箭,并割下他的脑袋示众。此事在临潼出土的青铜器利簋上有所记录。

在岐山,我瞻仰了周公庙。森森古木,笼罩着这里的建筑。暮色之中,有鸟与蝉鸣叫,奇异的花香被夕阳的余热蒸发着。只有我一个人在周公庙徘徊。我的心情是平静的,也带着一些良知所赋的肃穆和虔诚。进入那种神化了的地方,我的心情总是这样。周公姓姬名旦,为文王之子。武王之弟,成王之叔,是周朝勋臣之一。他曾经辅佐武王灭商,武王逝世,成王处于襁褓之中。遂由他摄政。周公东征,惩罚了叛乱分子,并制礼作乐,以调节人与人的关系。春秋之际,礼崩乐坏,孔子连连叹息,并为恢复它而周游列国。孔子崇敬周公,常常在梦中见他。在周公像前,我遇到三位来自武功的农民,他们神情严肃地对着周公像连连鞠躬,额头的汗水在摇曳的烛光之中闪闪烁烁。这些农民鞠躬结束,便默默地走了。我注意到在周公庙的一些树上系着红色的缨子,这些缨子像女孩的小辫,扎满了枝杆。周原是充满了深厚的风俗的,这些红色的缨子,显然有其含义。天慢慢地黑了,高大的汉楸唐柏及参差的古木,使这里的空间一片幽暗。周公庙在一个三面环山的地方,唯有风自南飘,其南正是周原。我走出周公庙的时候,开阔的周原宁静地展现在霞光之中,有几个农民在路旁的树下一边休息。一边说话,其神情仿佛是一种传统。我忽然感觉自己进入了古老而破烂的幻境,进入了一片废墟之中。

周人曾经依靠周原发展,即使在丰作邑,在镐作邑,他们也经常在周原祭祀祖先。周人的青铜器是着名的,凡礼器,兵器,食器,乐器,应有尽有。重大事件都以铭文记录于这些青铜器之上,它们既是周人的档案,又是周人的文献。周原的黄土之中,埋藏了很多这样的青铜器。在周王朝衰落的岁月,北方的游牧民族将这里的城郭付之一炬,周人不能把青铜器带着逃跑。于是它们就被埋入黄土之中。在相当悠久的岁月,从周原发掘的青铜器流失在外,其中一些为人所盗卖。扶风县一个农民,在碾麦的时候,发现麦场突然有一处陷塌成洞,洞中金光闪烁,便伏身探之,见青铜器,遂悄悄封洞,之后乘着夜幕挖之,并分藏散售,居然发财。着名的毛公鼎,其形制朴素,腹如半球,足似马蹄。毛公鼎记录了周宣王对毛公厝的策命辞。此物出土之初,由山东潍县陈介祺收藏,之后辗转为广东一个总督所有。清朝覆灭之际,流失香港,一个美国人竟企图收购,未遂。抗日战争期间,它为日本人所占据,有中国人不忍,便以高价买之而秘藏。战争胜利,他献了出来,可惜1949年被运到台湾了。一些文物贩子常常在周原作案,他们以夜色与庄稼为掩护,偷偷发掘。周原布满了文物贩子冒险所留下的坑坑凹凹。在周原,我看到很多青铜器,它们给我的感觉是神秘的,狰狞的,迎面扑来一阵压迫和征服的气息。将青铜器铸造得那么厚重,那么恐怖。除了有冶炼的因素之外,我认为,主要源于周人对世界的一种畏惧心理。从而希望得到神的保护,并使自己安生。在周原,不仅仅有这样的青铜器,而且有在年岁之中风化的宗庙和作坊,还有酥烂的木渣和灰层。

为历史所遗弃的周原,曾经是一个多么兴旺而灿烂的地方,这不是只有天知道!可惜现在它苍老了,衰败了,无可奈何地躺在天空之下,以古老的地力与地气,为这里的农民一年生长两茬庄稼。它难以为时代的英雄提供舞台了。周原盛于农耕文明刚刚传播之际,不过文明是一个过程。这个过程从周原来到咸阳,来到长安,在长安它曾经像花一样开放得极其绚丽。不过它也由长安转入败落。一个新的工业文明。适其时代而产生了,问题是它产生在沿海和沿江。文明显然不是随处产生的。不同的文明,选择着不同的地域,这并非以人的意志而转移。我这样的思想,是周原启示的,因为如斯,我既为周原而歌,又为周原而哭。

周原的京当乡和黄堆乡。处在岐山县与扶风县的交界。根据考古勘察,此地曾经是周人的活动中心,他们的窑洞,房屋,城墙,就是在这里倒塌而湮灭的。我离开周原的时候,恰恰从这里走过。夏日的太阳残酷地照耀着古老的大地,玉米上与谷子上的露水几乎蒸发殆尽。其叶子只能蜷曲起来。如果不是野风摇动它们,那么它们发涩发白的叶子,一定更蔫而更垂。杨树高高地举起自己的枝杆,在周原,它是唯一挺拔的植物。我步行着穿过稀落的沉闷的村子,这些村子往往有小孩在小巷玩耍,有在风吹雨淋阳光所照之下糟烂的门联,偶尔看到一场丧事,院子一片白衣,巨大的花筒吊在树上,我穿过这样的村子,长久地走在庄稼相夹的路上,觉得太阳要把我烤焦了。周原辽阔而坦荡,给人一种可以俯视的感觉,然而它过于安静,过于沉默了。以至于我怀疑这无边无际的庄稼是不是由人播种的。有时候我碰到一条沟壑,这山洪切割的地缝往往是干涸的,连一根蒿草也不生长。有时候我碰到一个宽阔的河渠,它迟疑地流淌着幽深的水,水是平静的,浓厚的,我不能判断它的源泉在哪里,它的出路在哪里,它在周原流过了多少岁月!寂静压迫着四野,唯有鸟和蝉在庄稼之中作响。我在路上只遇到一个老人,他瘦若干柴的手握着一把镰刀,青筋像铁丝一般穿入皮下。老人在为自己的牲口割草。他认真地为我指路。唯恐我迷失方向。阳光是白的,古老的周原承受着它的注射。一些直立的坡坎交叠着千年万年的水土流失所致的条条线线,风化了的土块会忽然自己滚落而下。藏在洞里的蛇,将自己油滑的起着花纹的软体盘在一起,红色的信子伸出缩进,阴森的眼睛向着洞口,野草为它作着掩护。老鼠披着阳光,互相追逐,而且胆敢从路上穿梭来往。它们竟在树下热烈地交配,那连续的叫声像铜铃一样响亮。我毛骨悚然,迅速地向前走去。此时此刻,森然的气氛窒息了我的精神。我所想的唯一问题是:这只能是周原的阳光,周原的坡坎,这也只能是周原的蛇和老鼠,别的地方是孕育不出它们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