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化关中是中国的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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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碑林嚼字

我常常会想。中国人当然是不乏探索精神和创造才能的,这表现于对待汉字,他们竟能在其中艰苦地炼丹,使之结晶为一种书法艺术,而且追求它的不朽,要将汉字刻于石头。

中国的碑便是这样一种石头,它镌着汉字或图画,并树立在那里,作为纪念。随着岁月的流逝,它们也可能散失,遂出现了防止其毁灭的方法,就是收集起来,以便保存。开始要保存的两方碑是唐朝的,一是石台孝经,一是开成石经。这两方碑先前置于皇城的本务坊,公元904年,朱温叛乱,长安遭到破坏,唐朝将领韩建为了便于防守,缩小了皇城,可惜这一举竟把本务坊划在皇城之外了。然而石台孝经和开成石经是很重要的碑,于是他就将其迁至皇城之内。这是一千六百多年之前的事情。经过各朝各代的收集,在西安的碑越来越多,终于决定全部移到孔庙,而且盖房筑亭建廊以保存它们,碑林便这样产生了。

碑林所在的地方,是城墙之内的闹区。但这里却十分幽静。孔庙的一堵砖墙,周围的几棵古槐,这些古槐都足有千年,秋日的夕阳,将它们密密的椭圆的叶子,涂成了一种透明而浅淡的黄色,它们像巨大的翅膀,飞翔在一片平房之上。这砖墙和古槐便给碑林定下了一个古色古香的基调,特别是古槐的主杆,有的开裂,不得不用水泥填上,不然它将腐朽得成为空洞,有的已经形成空洞了。粗糙的黑皮构成一个直立的壳子。站在铺路的青石之上,那青石的缝隙悄悄地渗透着苔藓,站在这样的青石之上,望着弄得空洞的古槐,斯地无论如何都使人感到它的悠久和凄凉。繁华是遮盖不了凄凉的,那是一种历史从这里走过而不可驻留的感觉。在这里,到处都是书画店和印章铺,民间工艺品也是应有尽有,它们悬挂在店铺的墙上,让人眼花缭乱,不过即使在缤纷之中,它也有一种遥远岁月的气息。

石台孝经在碑林占有特别的地位,它独立一亭,将亭撑得满满的。此亭红柱绿栏,飞檐翘角,为夕阳所照。我惊异石台孝经碑身的高大。它由四块细石合成,色如黑玉,光可反照。其碑头彩云涌动,瑞兽行走。碑座是深立地面的三层台基,蒿草翻卷,雄狮呼啸。此碑给人的总体感觉是雍容华贵,气宇轩昂。当然了,这不是一般的碑,碑的内容决定了它不可怠慢。孔子的学生曾参,记录了他与孔子的问答之辞,主要是关于孝的道理,这就是斯碑的内容。唐玄宗为它作序,注释,并以自己喜爱的八分隶体写其而成。到碑林去的人。总是在这里徘徊一阵才欣赏其他的碑,之后仍然到此留恋。

不过,给人以威慑力量的是开成石经。此碑由一百一十四块巨大的石头组成,上面刻着十二种儒家经典着作,共五十五万零二百五十二字。这些碑按次序树立在宽敞的房屋,如墙如岸的碑,太沉重太宽大了,它使这个房屋轻飘得似乎没有分量。开在高处的窗子,采集了有限的阳光,所以西边的几方碑才是明亮的,而其他则处于阴影之中。汉字刻于碑的两面,在这边欣赏的人,既看不见那边人的身影,也听不见那边人的声音,遂以为人很稀落,实际上是碑遮挡了人,或者是人淹没在碑之间了。在这里,我的心情总是复杂的。我既感到一种伟大的精神,其精神使人以石制籍。显然要坚决而固执地让它存在下去,流传下去,我又感到一种压抑,那冰冷的碑和刻在它上面的道理,简直要剥夺人的个性。我觉得如果人不从碑林走出,那么人有可能要被碑林吞噬。这部开成石经是唐玄宗接受郑覃的建议而刻的,经过七年才得以完成,它是中国封建知识分子必读必校的蓝本。这些碑充满了残破之痕,那些划过碑身的裂缝,或如闪电,或如刀光,不过它往往是面断而连,角损而补。史记,公元1550年冬天,关中地震,斯碑四十方碎裂,很多方崩毁,是西安一个秀才填充其缺,才保持了它的完整。透过罩着它的玻璃,我看到的不仅仅是硬币大小的汉字,而且我看到了重重叠叠的指纹。

那些展示书法艺术之碑,在这里参差而立,各领风骚。其年岁最老的,是峄山刻石,它为秦朝丞相李斯以篆体撰之,歌颂秦的伟大。其书法骨气丰匀,方圆绝妙,似长风万里,鸾凤在飞。着名的隶体之碑有仓颉庙碑,仙人唐公房碑,曹全碑,其中曹全碑刻于公元185年,但它却依然碑身完整,黑亮若涂抹了油脂,谁欣赏它,它便映出谁的面孔和神情。其书法秀美流畅,神韵飘逸,如行行白鹭,翔于晴空。张旭是以草体受到尊崇的,我看到了他的作品断千字文。它刻于五块长形石头上,其书法仗势翻转,连绵回绕,活灵活现一个张旭的影子。他为苏州人,往往酒醉而呼喊奔走,随之挥毫,杜甫每每赞赏他的淋漓之气。别的一位精通草体的是怀素。他的圣母帖、藏真帖、律公帖和千字文,皆为碑林增辉。其小字如蕾乍绽,大字以剑在舞,字字潇洒,那沉默的石头因之透出了灵秀。墨池飞出北溟鱼,笔锋杀尽山中兔。这是李白对怀素作品的印象。楷体的特点是字方正。在唐代,欧阳询、虞世南、褚遂良、颜真卿、柳公权,都是楷体的高手。出自他们之笔的,碑林有十一方。皇甫诞碑,欧阳询写,字有手掌大小,格局峻峭,笔画绰约,初看如草里蛇惊,云间电发,再看似金刚怒目,力士挥拳。欧阳询是长沙人,曾经在弘文馆传授书法,弟子颇多,其高寿八十四岁。孔子庙堂碑,虞世南写,其字坚挺硬朗,外柔内刚,显得安详而富于韵度。此碑记录封孔子的三十三代孙孔德伦作褒圣侯之事和为孔子修庙堂之事。虞世南在当时声誉很隆,甚至唐太宗都以他为师学习书法。同州圣教序碑,楮遂良写。此碑大大高于周围所有的碑,其巍然之势,让人渺小。他的字遒劲刚直,正如其响亮而耿耿之性。褚遂良是杭州人,书法高妙。在唐太宗为虞世南的逝世而叹息不已之际,魏征将褚遂良的书法推荐给皇上,皇上即颜开,足见其美。可惜他反对唐高宗立武则天为皇后而贬同州,日子遂糟了。多宝塔碑、颜氏家庙碑、郭家庙碑、颜勤礼碑、臧怀恪碑。皆出自颜真卿之手,争座位书稿也是他所写,不过此碑为行体。他为西安人,小时候家贫,没有钱买纸,便在墙上练功,然而终于考中进士,担任了官职,曾经任山东某地的太守。安禄山叛乱之后,颜真卿起兵抵抗,响应者拥护者甚众,于是他就做了盟主。公元785年,叛将李希烈缢死了颜真卿,享年七十六岁。他四十四岁所写的多宝塔碑工整严谨,稳妥平健,是他早期风格的代表。颜氏家庙碑,七十二岁所写,其字刚劲笃实,外显丰腴而内寓骨气,到了炉火纯青的境界,为他晚期风格的代表。郭家庙碑、颜勤礼碑、臧怀恪碑,显然处于过渡阶段,有的锋芒锐利,有的姿态峥嵘。玄秘塔碑、冯宿神通碑、回龙观钟楼铭,此三碑皆为柳公权所写。柳公权是陕西耀县人,官至工部尚书和太子少师。他曾经深入研究学问,尤其爱好书法。史记,他的财物,属于笔砚之类便亲手管理,而属于金钱之类则交仆人管理。当时达官显贵为祖先立传,都以柳公权所写而炫耀,甚至一些来自其他国家的宾客,也附庸风雅,纷纷求他的字。着名的玄秘塔碑,是纪念唐僧大达法师而立的,其字清瘦挺拔,仿佛冬夜枣树的枝梢叉于月光朗照的晴空。行体简易流利,介于楷体与草体之间,碑林最富魅力最有影响的行体当是三藏圣教序碑。唐僧玄奘,跋山涉水,到印度去取经。回国之后,昼夜翻译,此碑便是唐太宗为他翻译的佛经所作的序。它是王羲之的字,由唐僧怀仁收集。他一金易一字,久久而成。尽管此碑是摹刻,然而仍有飘若泻云。矫若惊龙之感。其他行体之碑:宋代黄庭坚写的七言诗碑,元代赵孟頫写的游天冠山诗碑,明代董其昌写的秣陵舍送章生诗碑,清代林则徐写的游华山诗碑,都是引人入胜之作品。宋徽宗当皇帝十分失职,以至荒唐到常常微服幽会名妓李师师的地步,不过其书法已经永垂。我看到了由他撰文并写的大观圣作碑,其字瘦直挺拔。纤细优美,横划带钩,竖划带点,撇若匕首,捺如切刀,确实是独一无二的。矗立于碑林的正气歌碑,于右任写,苍劲雄伟之迹,显然是精气涌动的反映。他是陕西三原人。1964年死于台湾,但对故乡却一直怀有厚意。我观其书法,确实可觉可悟。书法是心灵的流露,有什么样的心灵。就会有什么样的字,书法也是时代精神的折射,字随着社会的发展呈微妙的演化。秦代之字,法度谨严,唐代之字,多姿多态,清代之字,平庸者多,创新者少。

大批大批的墓志,也陈列于碑林。遂给这里增添了一种阴气。尽管周围随时都有人走动,不过望着那些黑色的墓志,我总会产生一种森然之感。这些墓志在黑暗之中渡过了漫长的岁月,终于在某年某日给挖掘出来。当然细摩之,我发现墓志的纹饰及其石头上多姿多态的字,可以冲淡乍见之下的阴气。元桢墓志,时在北魏,其字俊秀清朗。元晖墓志,仍在北魏,但字却沉重劲拔,严谨之中蓄含奔放之势。装饰这个墓志的。是四种神灵之物: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其间有云朵浮动,造成一种运律。隋朝的墓志:李和墓志、民那提墓志、田行达墓志,其书法艺术渐渐高超起来,特别是李和墓志,其字既有隶体之意,又有楷体之神,分明是隶体向楷体的过渡与转变。在碑林,唐朝的墓志极繁,南川县主墓志,韩择木写。张去奢墓志,裴冕写。屈元寿墓志,张少悌写。会王李钟墓志,白居易撰文。李虚中墓志,韩愈撰文。杨执一墓志,贺知章撰文。这些写者和撰文者,都是当时的着名诗人并学士,其葬主显然不是一般的平民百姓,那些石头都很光洁而堂皇。不过也有一些砖制墓志,使人感到十分朴实,其多是穷人纪念葬主的。李文都墓志,其字简陋而粗略,下层社会的气息滚滚流露,此砖制墓志1954年在西安东郊出土。刘世通妻王氏砖制墓志,可能是工匠直接所刻,匆匆之痕可见可触。阿娘砖制墓志,长不足十五公分,宽不足五公分,竟是半块砖,并烂得掉渣。它大概是儿子亲自为母亲制作的,其字生硬稚拙,然而其情真挚,望之使人感动。唐朝工部尚书杜公女墓志,1983年于陕西长安大兆乡司马村发现,墓志显示葬主的曾祖父为杜佑,曾任宰相,祖父为杜式方,曾任司徒,父亲杜宗,曾任工部尚书,而杜牧则是其叔父。这些内容与史记皆很吻合,为考证杜氏家族的演变提供了材料。我想。一个家族的兴衰所含藏的意义一定是非常丰富的。那些少数民族和其他国家宾客的墓志。给碑林带来了奇异的色彩,这些墓志陈列在此。证明着一个民族曾经有过的光荣与伟大。

塔铭是专为寺院的僧徒而刻立的,此习尚盛行于唐朝。塔铭可树于塔前。也可嵌于塔中。碑林的塔铭,影响最大的是关中神禾原上香积寺葬主善导之塔铭并序。此塔铭作于公元724年,是佛教净土宗的门徒为高僧善导树立的。善导为创建净土宗终生努力,他圆寂之后,弟子怀恽为安葬他,不但给他建造塔铭,而且召集门徒,举行了数次祭祀活动,唐高宗还为之赐予舍利和百宝幡花。

在碑林,我看到的经幢是一种其字已经剥落的石头,幢身八棱,幢座为莲,其文是梵文和汉文对照的佛经。一种观点认为,人接近经幢,或者触到经幢的影子。或者经幢的尘土落在人的身上,都可以消灾免罪。于是在世间就有了经幢的流行。不只寺院立之,而且路旁立之。在碑林陈列的梵汉文陀罗尼真言残幢,很受人喜爱,很多人都抚之摸之,使它光洁明亮。

碑林的石刻造像,我唯一喜欢的是那幅达摩面壁。它为明朝疯癫和尚所画。达摩端坐,十分庄严肃穆,其精神饱满飞扬,似乎要离开黑色的石头而升腾。

碑林位于陕西,很自然,反映陕西情况的碑便多一些。荒岁歌碑,记录了公元1877年韩城的凄惨情形,字字是泪。平利教案碑,记录清朝政府镇压人民的罪证,字字为火。张化龙碑,记录这个农民英勇就义的事迹:他是陕西扶风人,此地贪官经常提高路捐,而且盐价暴涨,农民生活为之困苦。1906年12月,他率农民到县衙去请愿,遭到拒绝,遂领导扶风及岐山一带农民,汇集于太白山起义,终因清朝政府镇压遭到失败。为了掩护群众,他挺身而出,在过年期间被杀害。此碑是农民为他自动捐钱而立的,字字是怒!

我走出碑林,仿佛走出了幽暗的历史隧道。这隧道弥漫着一个民族的理想,愿望,迷信及美的趣味,他们将这一切,统统刻在石头之上,当然是希望其能够恒久。然而石头是冰冷的,我在石头的周围站得久了,手脚都降低了温度。夕阳还在,它穿过树木的缝隙,其热还在。我带着迷茫和怀疑在长长的通道踱着,时间很长了,我的寒凉之感才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