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公王岭。我看到了黄土埋藏115万年的蓝田人的化石,看到了牛头的化石和虎头的化石,看到了几层片状的青岩缝隙夹着难以辨别的动物的骨质。在这个高临灞河的台原一角,风动荡着这里的柳树,槐树,灰白的枯草。而云则在秦岭之巅反复地铺展或收卷,我的心鼓满了原始时代的气息。公王岭可能是蓝田人长久生活的一个地方,不然,这里就不会出现众多的动物化石。这些化石是集中的,重叠的,一团一团的。蓝田人白天在草木之中活动,黑夜就到树上居住,并把动物的骨头丢弃树下。公王岭到处都有这样的化石,洪水冲决了台原,断层之中的化石便暴露而出。这里的农民认为所有的化石都是龙骨,遂拣到它们当作药材售卖。考古专家便是根据农民的指点,在这里发现蓝田人的。蓝田人的头盖骨处于红色的沙壤之中,其周围都是深厚的黄土。这个蓝田人是一个女士,她怎么倒下的。已经难以判断,然而沙壤肯定是突然掩埋了她,使她和空气隔绝了,接着地下的水输出了她的有机物,随之将土中的碳酸钙输入,这样的替换使之变成了化石。
在秦岭北麓。在灞河两岸,在横岭周围,已经发掘了众多的动物化石,特别是发现了几处蓝田人的化石:在陈家窝发现了一个颌骨,在涝池河发现了一段肱骨。在桐花沟发现了一点额骨的断片,在冯家村发现了一个脚骨。这一处一处的化石,像一个轨迹,像一条线索,像一行足印,记录了蓝田人迁徙和转移的途径。他们走出森林,走下山岗,离开了公王岭,寻找新的食品。他们渐渐地来到关中平原,在这里,他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太阳,看到月亮,看到夜的天空闪烁着无数的星星,这些既成了他们的朋友。又成了使他们迷信和崇拜的神灵。蓝田人的游动是茫然的,他们在一步一步地探索,陌生的地貌和生态环境制约着他们。他们必须逐水而居,水是他们需要的,这样,他们的迁徙和转移就只能是曲折地向四周辐射。在公王岭,我眺望着秦岭北麓的这片土地,柔弱的阳光之下,空蒙的雾烟掩盖着蓝田人遗留的斑斑痕迹。实际上这些痕迹就是一个民族生存和发展的序列。我确信,蓝田人不是偶然出现的动物,他们长期在这里生息,劳动,繁衍,从而形成一个进化的谱系,公王岭便是这个谱系的核心和开端。他们从公王岭出发,艰难而坚韧地跋涉,开拓新的生存基地。在中国,流传广泛的一个神话是,补天的女娲和结网的伏羲相婚而生人类。若追寻他们的母亲,那么是华胥,她曾经在秦岭北麓一带活动。在这里有一条美丽的华胥沟和一个古老的华胥庙,我默默地告诉自己:华胥出现在这里显然不是偶然的!
蓝田人在沉寂的公王岭静静地凝视着我,尽管她已经从动物之中脱颖而出,然而她仍带着凶猛的残痕。她前额低平,眉脊粗壮,鼻梁扁塌,吻部凸出,而且张着大嘴,那硕大的牙齿,纹理复杂,仿佛刚刚咀嚼了果实或根茎。蓝田人的脑量不足800毫升,少于我——一个现代人的脑量的一半,但我却没有丝毫鄙视蓝田人的感觉。我知道,我是沿着蓝田人开辟的道路行走的。已经行走了115万年之久。悠悠岁月,磨光了我身上的长毛,剥去了我脸上的野性,而且赋予了我一颗多么丰富的灵魂。我的额头是如此的尊贵,眼睛又如此的明亮,我的结构如此合理,动作如此灵活,我有如此美妙的声音。如此激越的神采,我的悟性和感情达到如此高的程度,我的思维和理性又达到了如此深的地步,我不但能够了解遥远的过去,而且可以猜测遥远的未来。不过这一切。都是从蓝田人开始的,从蓝田人打制石器和直立行走开始的。
我告别了蓝田人,但蓝田人却栖在了我的心中。从公王岭出发的道路。泥石混杂,曲曲弯弯,一边为沟,一边是崖,到处覆盖着没有萌芽的衰黄的蒿草。不过几棵挺立在坡坎上的杨树,点染着金黄的阳光。阳光从迅速解体的灰白相杂的云的缝隙流泻而出,显现着灿烂而宁静的斜面。天空高远,令人伤感。铁一般凝重的秦岭与横岭遥遥相对,而灞河则走过古老的峡谷。阳光之下,我看见白练似的石头,石头之河蜿蜒在绿色的原野,那样子很像一条正在脱皮的蛇。长年累月堆积起来的石头,压迫着浅薄的流水,可石头却毕竟能反射一些阳光。灞河从山沟出来,消失在烟雾之中。峡谷及灞河两岸,坐落着一个一个的村子,在横岭的半坡和凹地,树木簇拥一起,那便是人家。他们被棋盘似的麦田包围着,被精心梳理的幼小的庄稼连接着。孤独的情绪,浸透于清冷的空气,空气透明如水,走在云下。我仿佛走在海底。我成了历史塑造的一块活的化石。时间在变,空间也在变。一百万年之间秦岭升高了两千公尺,一举隔阻了大陆的南部和北部。阻挡了气温的交流。冬日的雪依然凝结在秦岭顶峰,它严峻地证明着宇宙的沧桑。当然,年年消瘦的灞河和岁岁减少的植被也在证明。蓝田人看到了这一切,而且蓝田人参与了它的过程。
到处都是劳动的身影,在这片土地的所有角落。都留下了人的意志。处于河岸和岭下的村子,屋舍的瓦片从树木的空隙露出。袅袅炊烟被习习的野风拉直又被它折弯。一座红色的楼房耸立于厦房一边。在其平台站着一个眺望行人的妇女。她剪着短发,一副满足的神情,慢慢地收起晾晒着的衣服。尽管天气并不暖和。然而杏花粉了。菜花黄了,柳树娇嫩的叶芽开始散发一种浓烈的香气。犬吠的间隙,是男人粗哑的声音,他可能在训斥贪玩的儿子吧。一座新的楼房正在竣工,农民在墙上制作了大红大绿的图案,它们表达着吉祥和长寿的愿望。临街的墙头,插着玻璃的碎片,狼牙一般,准备咬烂盗贼的双手。汽车在公路奔驰,有的拉着乘客,有的载着杂货,四轮之下,尘埃滚滚,这使那些立在公路两旁的孩子连连退却。修鞋和修表的人围在一起,各干各的活,晚上就回自己的家。他们都是这里的农民。饭馆和发廊的门面充斥着招徕顾客的图片和画报,而且播放着音乐,是流行歌曲,不是悠久的秦腔。田野当然是没有荒芜,已经越冬的小麦准备起身,农民忙着为它们施肥。世代耕种的土地海绵一样柔和,脚一踏就陷下去,不过也能弹起来,滋润而膏腴。羊在寻觅着星星点点的野草,它那吊在脖子上的铜铃在风中来回摆动,清音洒落旷野。农民将拖拉机和三轮车开到灞河,他们脱去绒衣,只剩一件油腻的单衫,汗水将黝黑的脸腮洗得通红。他们用铁锨翻开石头,装运那里的沙子,这是制作水泥楼板的材料之一。清澈而湍急的水中,闪烁着几双洗衣妇女的纤手。她们双脚踩着牢固的石头,低头弯腰,专注地在水中揉搓。不知不觉,一个姑娘红色的毛衣缩了上去,将洁白的腰的一处亮在那里。阳光渐渐地收敛了,彩霞开始登场,我看见秦岭北麓的雾烟仿佛开了闸门似的,涌动着笼罩了公王岭。蓝田人的故园,如梦如幻,梦幻之中,漂浮着他们遥远的呼声。
夜晚,我投宿在一个农民之家,这是公路旁边的楼房,窗子面对着秦岭与灞河。显然这里不是常常有人光顾的,作为行者的房子,在楼上摆着四张床铺,都落满了浮尘,这没有使我觉得肮脏。尽管如此,这家的姑娘仍给我换了被子,并用自己的笤帚扫了床单,而她的弟弟则给我搬了方桌,打了开水,为这里的简陋抱歉了一番就出去了。空空荡荡的客舍,我独立其中。这张床铺一天的宿费是两元,但他们的热情和诚恳却是含金的,我想。寂静充盈着悬挂了罗网的屋子,门一开一关,这些罗网就会飘浮起来,也控制着填满雾气的窗外。黑色将山峰的折皱拉平了,所有的台原。包括公王岭都融化在黑色之中,唯有灞河与风在鸣响。我喜欢这里,喜欢这样的环境和气氛。它非常适宜我此时此刻的情绪。我躺在那儿,迷迷糊糊地将要睡去,我感觉困倦触动着我的脚和腿。朦胧之中,我看见的。全是蓝田人的影子,是火,是石器,是劳动的铿锵之声,是森林,是阳光照耀的草原浅沼。蓦地醒来之后,我听见楼下在热闹地谈笑,断断续续的话语,仿佛音符闪烁在昏暗的灯光之中。时间还早,但我却像是睡去又醒来的样子,确实如此,我兴奋之极。我走出客舍,更响的河水和更凉的夜风扑面而至。望着星空之下的这片原始的土地。我一遍一遍地问自己:蓝田人究竟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们从攀援到直立究竟经过了多少年代?那些孕育和促使他们进化的生态是如何变化的?他们怎么应付自然的灾难?他们怎么对待相互残杀?他们是一代接着一代繁衍下来还是出现过断代?他们是一程接着一程远离而去还是有过回归?他们对这片土地到底是憎恨还是感激,到底是恐惧还是依恋?在寂寥的夜晚,我的思绪如石头撞击了山岩,它响亮而没有回声,于是我就这样想:这一切只有天知道。地球和我是难以明白的,我所知道的仅仅是,人是从自然界诞生的。也是由自然界哺育的,然而人总是叛逆它。人一步一步地强大起来了。一点一点地聪明起来了。只是那片开着奇异花朵和结了硕大果实的森林呢?那片水草丰美的草原呢?那些明净而充沛的溪流呢?那种温暖而湿润的气候呢?这一切都从我凝视的这片土地消失了。茫茫宇宙,转动着它的轮子,地球便日夜变化,特别是人对自然界的攫取,搞得它支离破碎,而且人遗弃着越来越多的难以消化的垃圾,它已经充斥着所有的地方。甚至遥远的南极都不是净土了。然而我怎么抱怨呢?我只能告诉自己,人是一种不愿意回头的动物,为了自己的生存,它对自然界的掠夺一直不顾后果。我的祖先就是这么干的,我的同胞正在这么干,我的子孙也将这么干。既使自然界恶毒的对人报复,人仍会这么干。关键是,在这片蓝田人曾经生活和死亡的故园,有了美的结构的房子,有了延伸双腿的汽车。电视可以将世界上任何地方发生的事情浓缩在一方屏幕,电灯可以驱散沉重的黑暗。机器纺织了漂亮的布料并缝制了漂亮的衣服,甚至可以有计划的生育,不为种族的繁衍仍可以进行性交,于是,在这春意绵绵的黑夜,就随时随地都会有爱的高潮。这一切,都是人创造的,而且人创造的事物越来越多。我相信,如果某年某月地球会毁灭,那么人将能够在某日某时迁徙于其他星系。然而,115万年之前蓝田人曾经活动的这片土地,我发现,它的黑夜是如此深邃,如此宁静和如此恐惧,除了一带水的涛声和几点星的白光,我什么都捕捉不住。这片古老的土地毕竟还很贫穷,还很落后,像我投宿的这户农家,其每个房间的每扇窗户都没有帘子——他们已经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