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华山隐然于秦岭之中,雨前行云,晴日显形,雪后反光,十分的诱惑,并久负盛名,又近距故都,人便好攀之以悦其目,赏其心。
我初登翠华山是在春天,随大学同学共赴,共四十二位。恰同学少年,队伍走着走着就拉长了。过去没有见过奇峰伟峦。所以沟壑壁崖,甚至一草一木,无不让我欣喜,遂掏出笔,拿出纸,渐行渐记,企图在一群以政治教育为专业的男女之中一露作家的身手。轻狂激荡,傲视往圣,根本不懂道德文章不是随便就能出来的。
再登是在夏天,邀我者,二三子。大树孤立,野果烂然,尤其石白岩绿,美得让人陶醉,可惜我的兴趣转到了这里的文化堆积,真是辜负了。史记,汉武帝在斯地拜过神,建过宫,而且源于他的一声赞叹,才把太乙山改成了翠华山。王维来过,韩愈来过,似乎司马光也来过,但我却偏爱王维的诗:“欲投人处宿,隔山问樵夫。”我自问,当年的樵夫态度如何?王右丞是否找到了可居之屋?我还暗忖,也许樵夫就是卖炭翁,而王维则在他的宅第享用过卖炭翁所创造的炉火。我不明白陕西巡抚毕沅为何要向乾隆皇帝反映这一片芙蓉似的峰面与峦貌呢?是歌颂清朝在陕西的风景吗?难道陕西没有什么民生情况要反映了吗?乡贤刘古愚先生曾经在斯地所创办过一个学堂,向弟子传播新的思想,为辛亥革命进行铺垫。真是有一种精神啊!遗憾这里的遗址早就无存了。翠华山的风洞与冰洞固然会使肌肤顿生妙感,然而有寒,终于不可坐卧,但匆匆穿越却也是别有一番意思的。
我三登翠华山是在秋天,其雨淅沥不足,零星有余,算是细而潆漾的一种状态吧。物品在润,石白无泥,也不滑。上坡下坡,从容游之。冲淡得几乎旷达。悠然顾盼,到处是绿。不过定睛辨别,绿中银杏树黄,火晶柿红,斑斓得很是丰富。然而这一切,皆不过是秦岭的一种皮毛或点缀。秦岭本在一个地下世界。但它却向往着光明,遂挺身而出,冲破地壳,隆起于地面了。远思当年,中国内地一定声震天下,烟冲云上。以地质学家的观点,芙蓉似的翠华山便是秦岭一再崩裂的结果。地质学家还称,秦岭一直处于运动状态。然而当年这等壮烈的变化有谁看见了?庄子认为朝菌不知晦朔。人若朝菌,秦岭若晦朔,渺小之人,拘于其时,怎么会知道秦岭的真相呢?究竟谁能为秦岭之生报喜,谁能为秦岭之死报丧?我慢慢地走到一个堰塞湖边,站在一棵松树下,蓦然发现,从翠华山竟能看到我的故乡少陵原!小时候总觉得故乡逼厌而鄙陋,但那天却感到故乡深沉似海,并生出一种源远流长的眷恋。少陵原与翠华山只有二十余公里,但我却跋涉了三十余年。人生实际上是一片黑暗,谁都不得不在其中羁旅,非常艰难。天当然是会破晓的!人生变得明白了,天就破晓了,黑暗也就退去了。想着我便静静地坐下来,希望自己成为一块或尖或圆的岩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