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一般而言,译着本身是有贡献的。对于中国美术史论界来说,翻译着作还显得太少。但是翻译、拼凑、抄袭外国人的着作而署名为自己所着者,就是学术骗子。比如中国工艺美术和设计界的王××、张××就是典型的例子。在他们所“着”的多种世界设计艺术史“着作”中,对所引用外文材料的注释,从来都是含混笼统的,看不出哪些是抄袭的,哪些是独创的,玩“空手盗”。注释不落实到具体某一句话或某个观点,其实就是伪劣的抄袭。其次,美术和考古的结合,不但要担负起对美术的考辨任务,而且还要担负起对学术真伪的考辨任务。中国当代的学术腐败会给以后的学者带来一种新的研究课题。20世纪中国学术的辨伪考证。如同顾颉刚的《古史辨》,或者像乾嘉学派所作的工作,这或可以叫做“知识考古”。我相信这些学术腐败分子终究逃脱不了历史的惩罚。没有科学的评价标准和学术规范,中国的美术学就是建立在沙滩上的学问。去年暑假,我审阅了一篇与包浩斯设计艺术有关的博士论文。其第一章就引用了以翻译外国文献作为自己学术成果的海盗式文章作论据;而且论文整篇引用的都是中文资料,没有一件外文资料。也就是说,使用的都是第二手资料(这些资料有的还存在严重问题)而非第一手资料,研究外来文化为主体的学位论文,不使用外文资料这种研究本身就很荒唐!这种现象也反映了中国美术史论研究的混乱。
王宁宇:去年寒假我也审阅了几篇论文,心情很沉重。许多已通过答辩的“硕士论文”,我个人觉得压根就不能称之为论文。比如其中的一篇谈中国画的。完全就是“天马行空”式的风格,没有讨论的态度,没有理性的逻辑思辨,只是个人感情的率性喷发,连创作随笔都谈不上。
李青:最近还有一件比较有影响的事。上海某大学美术学院油画系今年的学士学位论文全都被否定。指导老师是一位比较前卫的油画家。他认为以前的论文都是网上下载、抄袭。改变这个现状的方法是让学生写四年大学生活中感受较深的人和事。其中一些学生就“严肃认真”地写了自己的一些生活、恋爱、上网心得,并以这种垃圾式的记录申请学士学位。而该指导老师认为自己开创了一条写作学位论文的新路径。难道为了防止抄袭,就只能写自己的浮浅感受或与艺术毫无干系的生活琐事吗?这反映了美术界普遍对于学术研究的方法与规范不了解的现状。教师都不具备论文写作的功力,如何去教学生!所以说,现在迫切需要把诸如考古学等科学的学术规范引入美术学研究,待科学的方法与感性认知有机地结合后,才能使中国的美术学研究提升到一个新的层次。
王宁宇:“地层学”、“类型学”是考古学界很重要的基本规矩。我自从进入美术学特别是民间美术学研究领域后,我就常常为此感到恐慌。以前很多民间美术工作者是不做准确细致的原始记录的,我称之为“割韭菜”。有位较为着名的民间美术研究者在某地创作了一个号称“民间艺术原生态”的“全国重点基地”,据说上边先已经批准,资金也拿到了,然后让省里承认。这位“原生态”创作者从其他地方请人来给当地人教剪纸、教唱民歌,然后作宣传,吸引旅游和外国人投资。你要发展旅游、要扶贫,这当然可以;但你为什么一定要打着学术的旗号?不管动机如何“真诚”,学术旗号一旦与功利性目标挂钩。人们不能不质疑其中涉嫌有失学术道德——它干扰了科学考察研究中的“文化地层”。从我多年田野作业的经验所知,一般自然生态的民间美术文化积存区都有一个发生发展规律,它必须是在大村、老村,经过好多代人定居生产生活之后才能发展起来;凡孤立的一个小村、新村。特别是在已经失去了传统文化土壤与氛围的地方,是不可能产生真正的民间艺术的。对于陕北文化的研究。我也反对一种观点,即以为陕北地区从轩辕黄帝一直到现在居民都是传承有序,中间没有任何文化断裂和重组再造的。把现存剪纸里的某种形象直接说成是整个中华民族的保护神,这里面也缺少历史的变化观念。这种理论很大成分上是靠灵感而不是靠严密的科学考察与逻辑思维建立的。
李青:这是不了解陕北的民族变迁史。陕北的民族关系是经历了几次大的变迁的。陕北在古代是匈奴文化、中西亚文化、中原文化的交汇中心。比如陕北发现的很多青铜牌饰,就是中亚草原文化或鄂尔多斯文化的产物。对于当代民间艺术研究的总体状况来讲,说句不客气的话,也是没有科学规范的。西方的学术界大都将民间艺术研究归属于文化人类学研究之中,其研究已经十分系统化、科学化。而中国这么多的民间艺术资源,所产生的大都是一些现象性描述论着,而描述也缺乏类似考古学的准确性,这类民间艺术的图书也只能叫旅游宣传小册子或图片资料集,不能叫学术着作。真正具有学术价值的中国民间艺术研究专着,虽有问世,但数量极少,这与丰富多彩的民间艺术资源状况是极不相称的。
王宁宇:问题渊源很深。1981年我到陕西省群众艺术馆工作,发现馆里在20世纪50年代以后确实收集了大量的民间艺术品,但这些东西基本上没有建立考察访问的原始记录和科学档案,只有一些简单说明。比如剪纸就记为“大荔剪纸”、“朝邑剪纸”,年画就记为“汉中木板年画”、“凤翔年画”。当时从研究意识、学术制度上就没有建设起来,时过境迁,已经很难让馆里的老干部重新去做调查、做整理、记录。后来我在主持澄城县民间美术及渭北拴马桩考察工作时,就参照贵州省博物馆的建档卡片,专门设计了调查提纲和征集藏品的登记卡片,要求县、乡的文化干部都按照这一科学的方法去做。人类学的基本原理和考察方法与考古学也是相通的,还有人主张说考古学就是人类学的一部分。近十多年来我一直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告诉我的学生们,把美术史研究转移到文化人类学的基础上来,这是当前我们这一代学人的历史使命。上世纪80年代初,那时形势还相对比较从容,我在澄县、延安、清涧、宜川等地乡村考察民间刺绣,就采取了一套独创的作法——进了一个村,挨个找当地最老的老太太,劝说她们把当年的嫁妆从箱子底下翻腾出来,然后要询问记录她的姓名、娘家在哪个县哪个村、多大年纪时跟什么人学手的、出嫁是哪一年、今年多大岁数、虚岁还是实岁、属啥的、换算成公历是多少岁?绣品要一件件问清是哪年绣的、为什么用途、为什么人绣的、花样和针法的路数、当年生活中应用与传延的经历等。这样问的结果,往往把老大娘的积极性及深藏的情感就一下子调动起来了,她们口述的生活亲历会极大地丰富你对民间生活实境实质的知识,那些陈年旧作会真正焕发出“口头与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魅力。这样就能为以后的学术研究留下比较详细准确的原始记录了。到现在也常见有热心民间艺术的人,保存着很不错的刺绣,我问他这些刺绣来自哪个县、村?谁绣的?他往往张口结舌答不出。其次,对于现在传统民间文化遗产研究者来说,难题是要和逐利的商人赛跑,要在他们破坏民间文化生态、打乱“文化地层”之前,把最真实的原始记录整理出来。还有一种情况,就是对待民间文艺的态度问题。令人惋惜的是我们这个学科领域错失了好多良机。我们的很多先行者老前辈,尽管当年对待民间文艺抱有尊敬、学习的心态,但更多的是以革命工作者的态度将民间文艺“拿来”、“去芜存精”,进行“改造”后使用到革命的宣传文艺中,再返过来用作改造人民的工具。
李青:现在文化界有的人喜欢民间艺术或古代艺术,但仅限于财富积累,而谈不上是文化研究。
王宁宇:学术界应该坚决排除商业冲动。比如各地电视台设了很多“鉴宝”栏目,就是鼓动人们投资以推动经济发展,不少“专家”做了掮客。今天说投资青瓷效益好,明天又说投资字画见效快。这样的宣传是为了促进GDP吗?文化艺术界的专家学者们会不会都跟着这股风跑?古代艺术品凡是优秀创作都是为陶冶人的情操而产生的,现在的艺术品炒作则是为把人的贪欲调动起来。好混水摸鱼。
李青:中国美术学界已经形成了这种泡沫化、虚假化的学术风气。真正要做到规范化、科学化,这个任务还很艰巨。所谓曲高和寡,但总是要有人去做。中国文化正在面临世界经济一体化所带来的文化全球化的巨大挑战,中国的美术史研究如果不建立自己的科学体系,如果不借鉴其他学科如考古学等的研究成果,如果不主动地与其他人文科学进行合理而有机地结合,就不可能在学术上有什么创新,就极有可能被将来的学术界永远置于边缘化的地位,准确地说是“准学术”的地位。
(二)艺术与生态
2006年9月8日晚,由西安美术学院和英国文化交流协会举办的“艺术多样性与生态多样性的对话-一意象生命艺术学与植物多样性交叉互动”。在西安美术学院多功能厅召开,参加对话的有英国文化协会马克教授和西安美术学院孙宜生教授等20余位专家学者,数百名学生在场旁听。我作为对话活动策划人之一,主持了这次讨论。西安美术学院研究生李自劫做了记录整理,并以《艺术多样性与生命多样性的对话》为题发表于《西北美术》杂志中。现摘要如下。
李青:今天的讨论是一次关于艺术与生态科学的多样性对话。主要对话人为马克教授和孙宜生教授。马克教授的研究内容主要是通过关于保存人类文化和植物的多样化来推动人类在全球化趋势下保持持续发展的生命力的理念;孙宜生教授长期以来从事意象美学和生命科学的研究,他的研究实质上是对中国艺术精神和现代科学文化的一种交叉、比较研究。因而,马克教授的研究内容和孙宜生教授的研究方向实质上是有着共同之处的,即追求文化的多样性发展,他们的研究同时也都具有学术前沿意味。
马克:我的研究主题主要是艺术与科学的联系,艺术与科学的切入点也是我艺术创作的切入点。我的艺术创作主要是依据影视媒材来表达的,正如英国美术评论家们称我的作品是使用多媒体的跨学科的方式,对远古历史的一种浪漫想象和对未来取得一种憧憬的视觉旅行。我现在一方面正在与其他艺术家合作完成一项特殊影视作品,它将会参加2007年在伊斯坦布尔举办的国际双年展。另一方面,我还承担着英国皇家植物园主持的国际“种子”组织的研究项目。这个项目邀请了包括中国在内的18个国家的植物研究机构参加。其目的是收集和保存世界上不同地区的植物种子,以便这类植物不至于在未来的战争灾害和自然灾害中灭种。这项研究工作实质上是有着深层的文化含义的。当代世界各国、各地区和各民族的艺术实质上也就像自然生态中所出现的不同植物一样,反映着人类社会的一种有机结构和发展规律及本质需要。因而,尊重文化的多样性在当今和未来就显得十分重要。对后殖民主义和文化多元化问题的研究是当代英国艺术家们关注的焦点。
孙宜生:马克教授的观点实质上反映了他对生命的尊重和对人类危机的关切。我认为对于“种子”问题来说,不仅有植物的种子,生命的种子,还应有文化的种子和艺术的种子。例如在艺术中,达·芬奇所遵循的黄金分割律和黄宾虹的太极韵律,都是以不同的方式追求着和谐的美,都应具有极高的审美价值。中国古代的太极图像也与当代科学中的基因双螺旋结构有着本质上的近似性。而中西艺术又是可以相互交汇转换的。生命基因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也必然带来艺术文化的复杂性和多样性。艺术生命的多样性,源自于人的艺术基因的丰富性,意象生命形态艺术学旨在探索艺术生命的发生基因律。科学研究表明,历代大师的成就仅仅开启了人类5-10%的艺术基因。这就是说,人类还有90-95%的艺术基因资源尚有待于未来艺术家的不断开发。随着人类艺术基因的不断开启,人类的艺术也将是丰富多彩的。
岳路平(西安美术学院史论系教师):今天的论坛提出了一个跨文化对话的挑战性话题,也体现了一定的复杂性。中西艺术交融与冲撞是近代以来中国美术发展的一个重要现象。从清末宫廷画师郎士宁开始以西洋绘画的手法来制作中国画,到民国时期的徐悲鸿用西洋素描的表现手法来画水墨画,以及林风眠汲取西方现代艺术的手法创作中国彩墨画,一直到当今一些艺术家将禅宗精神来与西方现代艺术的结合,这都体现了近代以来中国艺术家们的一个重要的创新模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