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美妙无比的春夜里,马牧一路高歌回到了位于城北地带的化工厂。但他并没有马上回到那间另外还住有两个人的集体宿舍,而是超过门岗,径直来到他的会计办公室,做了一件对他来说非做不可的事情。事不宜迟。在堆满会计凭证记账簿报表的办公室里,马牧给那个柳林写了一封长达三十六页的抒情信件。这封信差不多是他一口气写下来的,只是手有些酸疼。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至于信里都写了些什么,连他自己也不是很清楚。他只不过写了些忽如其来的,然而又似乎是存贮已久的话语。不过有一点他是很清楚的,这封信写好的时候天已经破晓了。于是,他洗了把脸,决定像往常那样到厂区背后的铁路路基那边跑步锻炼去。不过,他很快就又改变了这个主意。他给那封信穿上一身朴素的衣裳(装上信封),挂上彩色的邮花。他决定先跑步将它送到邮政局门前那个日夜敞开着的信箱里,让它送上翅膀飞到师范学校里去。
现在想起来,马牧和柳林的相遇以及后来的恋爱,与那对马牧和柳林的故事相比,实在算不上多么浪漫的故事,这在大学里是一种屡见不鲜的事情,几乎每所大学里都茂盛地生长着各种各样的爱情故事。话说回来,对于他们个人来说,在这里所经历的故事仍是很可宝贵的。事实上,每个人的经历,每一种的经历,对于当事人来说,都是宝贵的。至少这一切可供他们日后咀嚼,回忆。以后他们无论走到哪里,都会由衷地感谢他们的大学,他们的大学时代。你得承认,大学这种地方就是种植爱情的土壤,是培育爱情的温床,你说它是爱情的伊甸园也没什么不可以的。
在这种地方,经常有提供爱情发生的活动,比如聚会、舞会、晚会、诗会、运动会、老乡会等等。马牧和柳林的故事就是在其中一种活动中发生的。那是一个秋天的晚上,中文系举办了一场重阳诗会,马牧以研究生会学术宣传部长的身分,应邀作为这次诗歌朗诵会的评委。他和其他几个评委坐在烛光闪烁着的主席台上,认真倾听着一个个热爱诗歌的青年男女那抑扬顿挫的朗诵,仔细地观察着每个朗诵者的形象、表情、神态,并时不时地在一叠白纸上写下一些汉字或者符号。实话说,按照他对诗歌的理解,他所听到的这些都算不上好诗,可他喜欢这些比他更年轻的面孔,他觉得这些年轻而富于激情的朋友差不多都可以说是诗人。看着这一个个充满激情的青春面貌,马牧想起了自己和他们那一样年轻、一样激情满怀的过去。那时候他作为一个工厂会计,个人生活也是被诗意充满着的。
许多个清晨和黄昏时分,他都携带着一册后人诗来人词或者普希金莱蒙托夫泰戈尔的诗集,跑步到铁路路基那边,在一条水流潺潺的小河边漫步,高声朗读,或者默默记忆。随着居住地的变迁,生活方式的改变似乎那一切都在不知不觉间离他远去了。而在今晚这个烛光莹莹的重阳诗会上,过去的生活好像又被打捞或者召唤出来了。
现在,坐在主席台上的马牧显然是走神了。而柳林就是在这个时候走上主席台,走人马牧的视线的。正处在神思恍格之中的马牧看见一个清秀的身姿,听到了一口纯正悦耳的普通话,倾听了一首愁思伤情的好诗。我只念那些孩子们的书/我只怀着孩子般的想望/那些事情已纷纷逃亡/我将离开人群靠近遥远/我已死一样地厌倦生活/从它们之中我什么都没有获得/但我爱着我那贫瘠的土地/是啊,别样的土地我还不曾见过……与此同时,马牧借助烛光打量着这个名叫柳林的姑娘,他捕捉到她最具特征的就是那双亮汪汪如一潭湖水般的大眼睛(后来他知道了她小时候的绰号就叫柳大眼),和那双幽深的大眼睛里流淌出来的惆怅和忧郁,这使得马牧莫名地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还有她那一头锦缎般的披肩长发也让他赏心悦目。马牧一向喜欢看见女人长发披肩的样子。
尽管是这样,马政并没有迷离地认为她是一个多么漂亮的姑娘,但从这个正在念诗的姑娘身上,马牧看到了一种叫做气质的东西。是的,这个姑娘气质不错。马牧一向客欢气质良好的女性,在他眼里,女人仅仅脸蛋漂亮还是远远不够的。他看她时,她没有看见他,就在马牧沉陷于凝目与失神之间的时候,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已经念完她的诗,在一片掌声之中轻轻地走下了主席台。
这一次,作为评委的马牧忘了为朗诵者或由衷成礼貌地鼓掌,但他毫不犹豫地给打了一个最高分,在纸上,也是在心里。接下来的朗诵他听得一塌糊涂,说实话,他已经心不在焉了。马牧开始在黑压压的人群中搜索那个目标,但他没能发现那双忧郁的大眼睛。坐在烛光彤红的主席台上,马牧的情思开始了无边无际的漫游,同时,他在内心的隐秘一角筹划着一件未知其可的事情,但他决定很快就要付诸行动。
很快的,这场重阳诗会就结束了。他将自己的评选结果递给身旁的一个人,就随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走出了烛光依然明亮着的阶梯教室,校园里,在教室干活的学生已经三三两两走回寝室,去学校礼堂看电影的也成群结队地回来了,不少人提着一个二个或者三个四个水瓶去水房打水,而道两旁的花坛里,一棵棵高大的法桐树下,一对对情人相偎依依,喁喁私语。看到大学校园里熄灯前这些司空见惯的夜晚场景,马牧心里却有一股说不出来的滋味。其实也能说出来的,那就是惆怅。至于惆怅什么,为什么惆怅,他就不太清楚了。于是,惆怅带着他离开了这些校园晚间生活场景,脚步不由自主地来到穿经校园而过的那条伊水河边。他喜欢这条小河,尽管它水流疏级,且多是污泥浊水,但它毕竟是一条小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