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时候,在图书馆用完功之后,马牧喜欢在这条小河两岸走来走去。就像来读研究生之前经常在他生活的那个小城西郊的小河边漫步盘桓一样。事实上,在这条伊水河畔漫步时他很自然地会想到小城的那条无名小河,在这里他时常能想到那里的生活。现在,马牧又是那样心事浩茫地走在伊水河畔上了。本来,今天晚上他打算听完诗歌朗诵就回宿舍去读几页《影响的焦虑》的,可那个长着一双忧郁的大眼睛的柳林和她的诗朗诵,扰乱了他平静的读书时间。眼下,过去的生活;那里的生活,这里的生活,未来的生活,又像夜雾一样朝他游走过来。就这么走着,走着,忽然,他弯下腰去抚摸路旁还在青绿着的草丛,手上有了一种湿漉漉的感觉,是不是下了夜露了呢?他想。他喜欢青草,他喜欢青草上的露珠,他喜欢脸伏在带着露珠的青草上,嗅闻那与土地有关的清新幽香的味道。
当他从草丛里抬起头来的时候,一个似乎有点熟悉的身影,像夜游神那样悄然飘到他的眼前。他睁大已经有些近视的眼睛,透过朦胧的夜色极力辨认着。晤,原来是她!谢谢上帝。马牧站起身来,那个身影却呀地一声向后退去。马牧轻轻地叫了她一声,柳林么?你好。那个身影就立定下来,怯怯地问道,你,你是谁?马牧说,我是马牧。我是今晚诗歌朗诵的评委嘛。接着他自我介绍道,我是中文系研究生,学文艺美学的。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迟疑了片刻,说,嗅,你是……马老师。马牧急忙阻拦道,不,别这样称呼我,就叫我马牧吧。好吧,马老师。马牧笑了笑,马不停蹄地发出了一个事后他想来很有寓意的邀请:柳林,让我们一同往前走走,好么?对于这样一个温柔夜色里的邀请,那个名叫柳林的姑娘又能说些什么呢?她说,好吧。马牧又补充了一句说,随便走走,随便聊聊。又能随便聊些什么呢?于是,马牧就很认真地谈起了今晚的诗歌朗诵和她的诗。
他先是很具体地说了些鲜活的感受,接下来他又相当理论化地谈起自己对于诗的理解,其间免不了要扯上诸如他所喜欢的海德格尔里尔克荷尔德林以及这个与那个的诗和诗论,对于马牧如此严肃如此学术化的谈论,那个叫柳林的姑娘只有倾听的份儿,她只愿倾听,并不想送嘴说话。说实话,他说的这些话,他说的这些人的诗歌,这些人的诗论,她都不曾听说过,或者很少注意过,她只是写诗,她已经在那个灰色笔记簿上写了很多首诗,但她并没有打算当一个诗人。可她觉得他说得很新鲜,她愿意倾听。她倾听着,时不时地点着头,间或用那双黑亮而忧郁的大眼睛看看这个滔滔不绝的言说者。
她觉得这个名叫马牧的人有点怪异,有点味道,看来此人至少不太庸俗,并非她不愿看见不想接触的那种人。在温柔的夜色里,她感到某种距离正在消失,某种距离正在无声地靠近。说实话,谈起诗和诗人来,马牧真的有些头头是道,他头头是道地说了那么多之后,意识猛然提醒他停顿了下来。意识告诉他,在这个邂逅的夜晚,谈论诗和诗人并非他的主要愿望,更不是全部。他还想说的是另外一些话语。可是,从你的诗里,从你的眼睛里,我看到了一种叫做忧郁的东西,是这样么,柳林?马牧就这样把话题过渡了过来。是么?柳林说,我不知道。我只是常常发愁。发愁?发愁什么?可以跟我说说么,柳林?说不清楚,我只是对这个世界感到有些发愁。噢,是这样。不过……不过,在这个莫名其妙的世界上,无论怎样叫人发愁,可它总还是美好的。唔,是的,也许你说得对。不,你说得很好。不,这话不是我说的,说这句话的是俄国诗人蒲宁。我刚读完他的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一生》,写得好极了,我想你也应该读读这本书,也许你会喜欢它的。我可以借给你看看的。好呀。这时候,意识再一次提醒马牧,在这么美好的一个夜晚,谈蒲宁小说也有点不合时宜。于是,沉默就在月色下走了过来。
他们默默地朝前走着,有一会儿没有言语。后来,马牧似乎是漫不经心地说起了他来读研究生之前在那个生活多年的小城的经历,说起了他来到这个大学读研究生的缘由和目的,甚至很动情地说到了他那退休的父亲,多病的母亲,做生意做得一塌糊涂的弟弟,以及老家的旧屋和童年往事。一半是出于礼貌,一半是由于被感染,柳林也讲了一些她个人,一些与她个人有关的事情,但她说得没有马牧那样多,那样深。其时,他们已经走过了一座小桥,又走过了一座小桥,从此岸走到了彼岸,走过了一个个小亭子,走出了校园。就在他们深深浅浅地说着这个或那个的时候,至少发生了两件他们意想不到的事情。其一是,两个人在说话的时候肩并肩了,当他们走到一棵高大的法桐树下时,两个人的手就会在一起了。可能是马牧先这样做的,当然是在有意与无意之间。但也少不了柳林似迷似醒的配合。她也许是在那一瞬间本能地拒绝了一下,但很快就范在马牧那双热烈有力的大手之中了。这是他们所始料不及的。
当他们发觉了这一点的时候,谁也没再说什么,当然也没有再做什么。也就是说,并没有朝纵深处发展。那样也许很简单,也许很麻烦。但更麻烦的是第二件事情。柳林忽然呀地惊叫了一声说,坏了,我回不去了。她抬腕看了看手表,现在已是深夜十二点四十分了,女生宿舍的大门早在一个多小时前就已经紧紧地关死了。这一点她是很清楚的。守门人是一位正好处于更年期的女人,她的格守时间和制度令八号楼的女生们谈虎色变,过了那个钟点她一定把你坚定不移地关在门外,任你在外面高喊轻唤十声阿姨也无济于事,你就是比这多上十倍(辈)地叫她二十声奶奶,她也决不会心一软给你开门的。
已经有好几次了,柳林因为在教室里念书或写诗什么的回来晚了,被那个守门人不容商量地关在了门外,她只得在长明灯教室里呆上一夜。现在她急得快要哭出来了,这可怎么好呀。马牧想了想,拍了拍她的肩膀说,没关系,跟我回去好了。这下子柳林更着急了:不。这怎么能行呢?马牧微笑道,别害怕,我说的是跟我回研究生宿舍去,住到我师妹的房间里,我们那儿夜里是不关门的。柳林站在那儿犹豫了许久,还是听从了马牧的这个安排。可能是她觉得只好如此了。也是合该给他们两个人的故事提供了一种特殊的情境。他们轻手轻脚地回到研究生宿舍之后,马牧去六楼叫他师妹的房门,里面却无人应答,又叫了几声还是没有什么结果。他想,这种深更半夜的呼喊是不太合适的,只好回到三楼他的房间。多么地巧合呀,同宿舍里的两位师兄弟一个今天坐火车回湖南老家了,一个去本市的朋友那儿未归。
马牧心里暗生一股欣喜,这的确是一个好机会。他就好说歹说请求柳林先进来坐坐再说,柳林先是拒绝后来就半推半就地进来了。实话说,这是一个相当危险的空间。在这里,在这个时候,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柳林站在那儿打量着四周的设施,马牧诚恳地要她坐下来,她也就只好坐下来了。接下来的事情已经是顺理成章了。已经是这样了呀。他拥抱了她并试图去亲吻她,她拒绝着迎接着。本来,马牧是想在这个夜晚一步到位,从平地直抵最高峰的。可他看到龟缩在那儿的柳林像一头小兽那样浑身颤抖,作为一个已有过某些经历的男人,他真的不忍心再继续努力了。或者说,他不想在这个夜晚把什么事情都做完,他想让那一切慢慢地到来。事实上,这一切在此后不久也真的就全部到来了。当然,眼下是困难的。他苦不堪言地克制着自己体内那头凶猛无比的猛兽。他大睁着两眼躺在床上,想着另一张床上的那个人,和另外一些事情。他几次拉开灯想看看柳林,柳林都是那样睁着一双黑亮而忧郁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他只好灭灯再去想像某些场景。他躺在床上不停地翻身,再也没有说话,他觉得再说什么都不合适了。而那边连一点动静也听不见。在那个如此漫长的夜晚,可能发生的事情并没有发生。事后不久,柳林说亏得你没让它发生,要不然我就不会再认识你了。也就是说,那就没有他们两个人以后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