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牧正是从此之后开始读起了康德、柏拉图——为此马牧和柳林还闹过些小不愉快。柳林说,你真是个小心眼,我看你可不是这种人呢。马牧酸楚地苦笑道,但愿——不是。现在看来并不是什么小心眼不小心眼的事情,倒是要应该留个心眼了。马牧望着他们左转右转的,一直并肩缓行在去柳林家的路上,直到柳林的家门口那个小卖部附近,他们才停了下来,站在那儿说了些什么,柳林回家,护送者掉转车头。愤怒的马牧迎面疾冲过去,可那人机敏地一个躲闪,一场小小的撞车事故避免了。可能那个人的心情不错,他并没有回过头来跟马牧算账。这让马牧十分遗憾,血气方刚的马牧倒是宁愿因此同那个也许已不是假想情敌的家伙干上一架的。可眼下,马牧急欲要做的是找到柳林问个究竟。到了柳林家,他将柳林叫到院子里,说是有一件要紧的事情跟柳林商量,而且一脸严肃地说,要商量重要的事情,当然是应该到老地方去。于是,他们骑着自行车,穿过一条条街道,一路无言地来到了那个小河岸边。
夏日的黄昏,灿烂的晚霞给他们的草甚河涂满了美丽的颜色,可马牧无心欣赏景致,他站在那棵大柳树下,神情里透出与年龄不相称的严峻来,终于开口说出这样一句话,今天送你的那个就是刘晓东吧。柳林显然愣了一下,说,你……你怎么知道?马牧冷笑道,我当然知道了,我什么都知道了。柳林一反往日的温柔,说,你知道了也好。马牧瞪大眼睛说,难道这是真的么?柳林静默不语。这还用得着再说出来么?马牧似乎是向苍天,或者是向小河呼吁,天哪!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事情!柳林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自言自语说,看来到了如今,我是得说实话了。他比你更优秀,他真的很有魅力,我承认我是被他迷惑了,我抵挡不住,这是没办法的事情。有时候,魔鬼的笛音胜过上帝的召唤。我不知道有没有上帝,但我知道魔鬼就在我心中。你就仇恨我吧。马牧颤抖着问道,这么说,你,爱他,是么?柳林点了点头。马牧说,那么,我呢?你还爱我么?柳林犹豫了一下,说,我不知道,也许吧。马牧说,那么,他呢?柳林说,他很爱我。他的婚姻生活很不幸的,他说他要离婚和我在一起。马牧吼叫道,天哪!你们已经弄到了这一步!马牧说,你们……是不是……已经发生了……那种事情?柳林似乎是满怀愧疚地望着马牧。点了点头。马牧如雷灌耳,他怒目圆睁着,牙关紧咬着,扬手将一个巴掌甩到了柳林的脸上,柳林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他并没有上前将她扶起来。他感到她的脸一点也不美,而是那样地丑陋,她一向喜欢的白裙子上也满是污点了。马牧的眼睛里含着泪,嘴里妄语谵言着,是啊,你爱他,我爱你,你不爱我,他爱你,是这样的,不,不是这样的。马牧一点儿也没料到自己会这样做,但他知道,这一巴掌下去,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无可挽回地结束了。
在市文化局的大门口,马牧等到了柳林。马牧说,这是你送的那个草莓床罩,我想现在应该还给你了。柳林说,那是我曾经送你的东西,我是不会收回去的。马牧说,我是不会留着它的。柳林说,那就请你随便处置吧。于是,马牧来到了他们的草莓河边,将这个草莓床罩埋到了那棵大柳树下。他想,我这是埋葬了自己的一个故事。
后来,柳林结婚了,但跟她结婚的并不是那个刘晓东。后来,马牧离开了那座他生活多年的小城,告别了他们的草莓河。他再也没有见过那个柳林。他也不想再见到她了。但,有时候他还会想起她来,还会想起他们的那条草莓河。
说实话,人的情感故事想起来是那样地复杂,可说起来却也可以是很简单的。比如,现在再简单地说一说马牧和柳林的故事。
这一年的炎夏,马牧和柳林都从这所大学毕业了。所不同的是,马牧硕士研究生毕业分配到一所文化艺术学校教书去了,从四人一间的研究生宿舍搬到了一间租居的民房里。柳林本科毕业这一年考入了她梦寐以求的P大学外国文学硕士研究生,从八人一间的女大学生宿舍进入了四人一间的女研究生楼。柳林到P大学报到的时候,是马牧陪她坐火车同去的。之后,马牧回到了他所租居的那间民房里。他一边教书,一边开始了作为一个未来的小说家的写作生活。本来,柳林一再劝说他,凭你的功力,是应该报考博士的,这样我们就又可以在同一所大学里同窗共读了。说实话,这是一个好主意。可马牧说,凭我个人的意愿,我不想再读什么博士了,我现在只想去写小说。柳林接二连三地劝说他报考博士,可马牧一意孤行地将时间和心思放在了他所喜欢的小说上。让他欣慰的是,他几乎每天都可以接到柳林那充满忧郁和思念的来信,有时居然可以收到两封或三封。当然,马牧让柳林得到的一样多,如果不是更多的话。在这半年的时间里,在学校里教课,在租居的民房里读书,写作,读信,写信,构成了马牧个人的基本生活方式。
学校放假的时候,柳林回来看望她体弱多病的妈妈,也到他们共同生活过的这个城市来看马牧。柳林读书期间,马牧也到她的学校去看望过她,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的。见到柳林的时候,他发现柳林的眼睛里有了更多的忧郁和忧伤,还有比这些更多的内容。他想帮她点什么,可又仿佛觉得无能为力。他只好回到自己的城市里,回到租居的民房里,上课,读书,写作,读信,写信。两个人相距千里之遥,还能怎么样呢?慢慢地,他们发现对方的信件在减少,有时候是三天一封,有时候甚至是一星期一封,后来居然节俭到半个月一封。理由都很充分的,我们都太忙了。我们要为共同的明天而努力。各人忙各人的吧。信少一点也是自然的。信少一点就少一点吧,只要我们的爱情和思念还是那样多。这样就很好了。是呀。是呀。
后来,马牧在学校里分一间半小平房,惜别了他租居两年的那间民房,他又搬了过去。为了方便,他安了一部电话。这样的好处是,他和柳林可以不必那样写信了,两个人能够直接说话。于是,电话差不多取代了信件。这样过了一段时间,他们又觉得好像不太对劲。柳林说,打电话还是不如写信的好,在电话上我听你的声音很陌生。马牧说,是么?他想说,我也是。柳林说,以后我们还是写信吧。马牧说,好啊。可时间不久,他们还是打电话联系。而且是保持在每周一次,一般时间都是在周末九点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电话一通,柳林那边就会这样说,你在干什么?马牧就会这样说,我正在读书。我正在写作。我什么也没有干。我这儿有朋友在。柳林还要说,你想我么?马牧必然说,那当然。柳林还要说我这一周都干了什么,干了什么。马牧说,噢,我知道了。末了,柳林总要说,让我们共同努力吧。马牧说,是的,是这样的。
由于个人的努力,柳林硕士研究生还没有读完,就被学校公派到英国剑桥大学读书去了。马牧为她而高兴。柳林在来信中表示,她要在那里一口气读完博士,接下来是博士后,将来马牧也可以过去作陪读的。对此,马牧既没有喜出望外,也没有半推半就,他的态度是不置可否。他是有自己的想法的。此后,他们的联系方式主要是一月一次的越洋电话。时间是月末那天的晚上九点三十分左右,很少例外。终于有一天,马牧将一封长信寄到了大不列颠。在这封信上,他将他们长达五年的情感关系作了细致的分析,得出的结论是还是分开的好。更为严重的是,他在信上说,我已经爱上另外一个人,我们相处得很好,并且打算尽快结婚。最后,他还希望她以后不要打扰他的生活。
他是这样想的:与其这样没完没了的思念,沉重不堪地相互吊着,看不到两个人共同生活的希望,倒不如狠下心来决绝了之,所谓长痛不如短痛,晚痛不如早痛。他当然知道,柳林看到这封信会哭的。他安慰自己说,哭一哭是自然的,哭了以后自然会不再哭了。她还会有自己的新生活的。她还会生活得很好的。果然,柳林在那边打过来了越洋电话,她哭着说,你说的是真的么?她哭着说,我,我不相信。她哭着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马牧说,不是我要这样做,是现实,是生活要我这样做的。再见啦。你自己多保重吧。他挂断了这个电话。他结束了这个故事。他想,人的一生就是一个故事,人的一生会有很多的故事的。他这样安慰着自己,安慰着遥远的从前的女友。
我知道,当我有可能讲一个与草莓有关的故事,写一篇与草莓有关的小说的时候,你已经听不到,看不见它们了。
有一年春天,正值草莓花盛开的时节,我专程坐火车回到我曾生活多年的那座小城,去探望那条昔日的草莓河,但那一带已是风景不再了,它已经成为了一个开发区,被一家大厂占用了,四周围起了高高的围墙。那儿已没有草慧在生长。但在那条曾经存在的小河一带,我还是徘徊了许久,许久。
这些年来,每逢单责上市的时候,我都要挑选一包最鲜嫩的草莓带回我的房间,放上白糖,搁在我的桌子上,但我不会去吃它们半口。就那样在桌子上摆放着,直到它们腐烂变质。
这一段时间里,我专门找了一些与草莓有关的书来读。我找到的是这样三本书:舒克申的小说《红莓》,《普里什文随笔选》,《阿斯塔菲耶夫散文选》。我原以为,《红莓》这部小说一定会多次出现关于红莓这种字眼,可它只是叙述了一个劳改犯叶戈尔?普罗库金和美丽善良的寡妇柳芭的爱情,还是一个悲剧故事,而关于“红莓”,其中只有那个劳改犯唱的一支歌里出现过两次:鲜美的红莓啊/熟透了的红莓/有个不安分的人儿/他的。心思我明白……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唱这样的歌,我不明白舒克申为什么不尽情地写一写“红莓”;而在那个热爱大自然,把散文写得像诗一样美的普里什文的那本书里,只有一处写到了草莓:紫罗兰在林荫中珊珊来迟,似乎是在等待着,想看到自己的草莓妹妹。草莓匆匆赶来了。春天的姊妹,浅蓝色的紫罗兰,和五片白色花瓣,中间用一颗米黄色钮扣联结在一起的草莓……从中我没有看到它有什么特别的意味。而著有小说《鱼王》(这可是一本不可多得的好书啊)的阿斯塔菲耶夫倒是曾经专门写过一篇名字就叫《草莓》的散文,这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可从这篇差不多两千字的散文里,我只读到这样几句跟草莓有关的字句:我俯下身去,看到在细弱的茎上,在深红色的叶子遮蔽下开着一只小白花,它胆怯地望着秋天的世界。圆形花瓣因霜冻而萎谢,花朵中间露出一颗刚刚结出的草莓果。果实已经变黑,即将死去,最多两天……面对着这三本或多或少与草甚有关的书,我忽然发现它们的作者都是俄罗斯作家。那么就顺便再多说一句吧:我向往那辽阔的俄罗斯大地,我喜欢俄罗斯作家。
去年秋天,我曾到过位于西南边陲的历史文化名城丽江。在夜晚的丽江古城四方街的一个地摊上,以5元钱的价格购得一本白话本《周公解梦》(原定价为8.88元)。我所以买下这么一本烂书,仅仅是因为我在这本书里看到了一个关于草莓的词条,它是这样解释的:梦见草莓,能交好运。已婚者梦见吃草莓,意味着婚姻美满,夫妻生活和谐,幸福。未婚者梦见草莓,很快就要结婚。病人梦见草莓,身体会康复。梦见买草莓,不久家里要来贵宾,梦见给别人买草莓,能交上新朋友……对于这些梦话,我当然不会当真。我也从来没有梦见过草莓,但是我得实话实说,我喜欢草莓这种植物,这种浆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