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一些亲人,和我们有关的一些人,不在这个世界上,可我们还得活着,还得去生活,去爱。马牧和柳林还得同窗共谈,马牧还得研究他的海德格尔,还得读他所喜欢的和不那么喜欢的书,还得写他想写的文章,并且还在筹划着写小说这件事情。柳林还得去学功课,并且准备考研究生,并且也时常要写一些忧郁伤感的诗。他们还得一起在夜晚的学校里,在流经校园的伊水河畔漫步,还得一起去书店,商店,舞厅,电影院。当然,马牧还得小心翼翼地抹去柳林心灵的创伤,柳林还得尽可能不去想那么多地以泪洗面,而是把那种带着悲戚的微笑送给马牧,另外也时不时地在马牧面前哭一哭,这也是释放情感压力的一种必需。这一切,差不多构成了他们在这所大学里的情感生活的存在形式。一天,又一天,日子就这么过,直到他们离开这所培育了俩人爱情的校园。
像许多植物一样,草莓对于它生长的环境条件的要求也是很多的,比如土壤,比如温度,比如水分,比如光照。草莓适宜于栽植在土壤肥沃,保水保肥能力强,透水通气良好,质地较为疏松的地方。草莓需要适宜的温度和水分。另外,草莓是一种既喜欢光照又比较耐荫的植物,要光就有光,该荫时则荫。如上这些条件具备了,草莓这种浆果就能旺盛地开花结果,反之亦然。
草莓花又开了。草莓果又熟了。
柳林毕业了。柳林从师范学校幼师班毕业了。柳林走出校门。柳林分配到条件很好的市直幼儿园,这与她那个在市人事局当科长的妈妈有关。对于这个工作柳林说不上多么喜欢,也说不上多么不喜欢。没过一年,柳林又调到了市文化局工作去了,当然这仍与她的妈妈有关。说实话,柳林自己也宣欢这种跟文化、跟文艺打交道的工作。柳林有个好妈妈。柳林的妈妈总是为柳林着想的。比如,柳林的妈妈根本就不同意她和马牧的关系。柳林的妈妈说那个马牧脸太黑(柳林说他心挺好的),人太瘦(柳林说他挺有劲的),个子太低(柳林说他形象还挺好的),而且又在化工厂这种听起来很不体面的单位里工作(柳林说那你把他调到一个体面的单位去工作好了),不会有太大的出息的(柳林说我的看法恰恰相反),而且,马牧的老家还是农村的,姊妹们又多。将来的负担是会很沉重的(柳林说现在我可没有考虑那么多),总之是门不当,户不对。柳林的妈妈说,我这都是为你好。柳林说,你要是为我好,就让我跟他好吧。为了女儿好,妈妈几次三番地将市委大院领导的孩子介绍给女儿,女儿要么是坚决不见,要么是勉强见了一面就不再见了。
柳林仍是坚持不懈地到马牧所在的那个不体面的化工厂去找他,跟他约会,两个人并肩携手到铁路路基那边,到那条小河岸边去漫步,他们边走边唱,边走边说,边走边拥抱亲吻。他们仍然在那条小河坡上看那片片丛丛的草莓开花,结果,枯萎。他们在他们的这条草率河岸仍然会一次次地与那对中年男女相遇。马牧仍然在化工厂做会计凭证、财务报表,同时做着关于一个小说家的梦。当然,他们也开始矛盾,怄气,吵嘴,但又一次次地化险为夷,和好如初。
柳林离开小城出差走了。柳林跟随领导下到市属各县检查文化工作去了。柳林差不多每月都要出差一次的。在这种时候,马牧也一个人踏着黄昏夕阳去铁路路基那边,去小河那边漫步遐想。柳林不离开这个小城的时候,马牧在没有约会的时间也常常一个人到这一带来的。但这是不一样的。柳林在这座小城的时候,即使是他一个人来,也仿佛是和她同行一样。柳林离开了这里,他就有一种孤立无援的感觉,马牧一个人就充满了酸辣苦甜,充满了思念和想像。他想,他和她面临着的已经不仅仅是爱情的问题了,要比这个问题复杂得多,比如,婚姻。他想,这是可能的,只不过麻烦是太多了些。
一想到这个,马牧就有心驰神往而又不寒而票的感觉。关于这些,他想了又想,还是想不出个所以然来。他想,那就让我想点别的事情吧。比如,就让我想想那将被她批评过的小说《我们的草莓河》吧。他想,也许她说得对,这篇小说我是没有写好。他想,我要重写一遍《我们的草莓河》。
不妙的事情发生在一个下午。当时,马牧刚从位于广场附近的新华书店走出来,应该说,他的心情还是很灿烂的。因为他刚从书店里买了一本海明威的小说《激流中的岛屿》,他打算今晚就让海明威的这本小说陪着他在办公室里度过了。当他骑着自行车通过十字路口时,迎面看到柳林和一个男人并排骑车过来,他就朝柳林摆了摆手,可柳林居然没有看见他,而从他身边走了过去。他想在后面喊她一声,可又觉得在大街上大喊大叫的不合适,心里就陡出一种不快来,紧接着就又冒出了一个古怪的念头,他要跟踪过去。于是,就掉转车头,不远不近地跟在他们后边。前面的两位显然是正说到好处,对于后面马牧的跟踪一无所知。跟在后面的马牧看着自己心爱的柳林与另外一个男人如此亲密地交谈,他心如刀绞。马牧敏感地意识到,险情出现了。怪不得这一段时间他们总是闹些不大不小的别扭。马牧豁然想到,这个男人一定是柳林时常有意无意地提到的她那个同事刘晓东,她说他是一个转业军人,气质很好,写过剧本,酷爱哲学,最近正在读康德的《判断力批判》,她还建议马牧也读读康德的这本书——谢谢柳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