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都市爱要怎样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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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我们这两个地方开始走动起来,并且热情渐高。首先吸引我们的是一名复旦大学新闻系的六七届毕业生,这学校和这专业都令我们瞠目结舌。在我们这些乱世少年心目中,那是不复回返的光荣与梦想。时代已经荒芜到头了,再不能有什么耀眼的辉煌。他在我们眼里,是前朝遗民,带着盛世的余辉。而且,而且他不止是一名新闻系的学生,他还是一名反动学生。他所以分配到这个贫瘠的县城,就是因为他的反动学生的身份。这就更加不同寻常了。在这种偏僻的所在,许多概念都会变得模糊和隔离。“反动”这两个字就是这样,它非但不使我们提高警惕,反使我们激动起来。这个概念所包含的内容,抽去了具体的性质,剩下的只是一些审美性的含义。比如“受难”,比如“受罚”,还比如“叛逆”,“叛道”。好了,这足够刺激我们的好奇和虚荣了。我们缠住了他,一有机会就到他的房间,守着他,眼巴巴地望着他,等待地吐出骇世惊人之语。可是,一切竟很平淡,他说的尽是一些你我他都知道的内容。而且,他一点不比我们更激进,也不比我们更有热情。他甚至有些市侩的习气:吝啬,斤斤计较,小肚鸡肠。他是较为敦实的矮个子,梳偏分头,脸部的轮廓不是不鲜明,而且有些多肉,就变得浑圆了。他说话有时会带出几句切口,明眼人就可看出他是生活在上海这城市,大墙背后的狭弄里的小市民堆里。他还有些不良的生活习性,比如他一身上下笔挺,皮鞋铮亮,可是与人合住的宿舍却可以不扫地,不铺床,不洗碗。这不是落拓,而是邋遢和懒惰。尽管我们承认,这些都不要紧,都是他的个性和特质,可是这些特质说实在是有点叫人倒胃口。然而这时候,我们还没有真正地认识他,我们其实并不十分知道,我们遇到的,究竟是谁。

后来,我们回上海探亲,与人谈起了他,那人几乎是惊呼了起来,说道:原来他在你们那里!就好像是我们将他藏匿了起来。那人是文化大革命的先驱,红卫兵的一员,所有的革命的起落跌宕都在他胸中一本账。那人告诉我们,当年在文化广场召开过他的专场批斗大会,斗大的字写了一条街的围墙,写着,打倒反动学生某某某。某某某就是他的名字。这名字可是振聋发聩的。那人怀恋地谈起他的政治主张和理论原则,以及他所组织的盛大的行动。革命真的是狂欢节,而他是狂欢节的首领,坐在众人拥戴的宝座上。那人遥想过当年,便急于倾听他目前的情况,还有,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们很惭愧我们一点也说不上来什么。他的表现极一般,没有什么是值得加以描绘和渲染的。这完全可能是我们缺乏洞察力的缘故,我们没有觉察,在我们身边发生着什么样的历史性的人和事。不过,还有的是时间,我们还可以继续和他在一起,这是历史赐予的良机。那人失望过后,又继续告诉我们一些,有关他的道听途说。他出身于工人世家,可尽管如此,也没有减轻对他的处罚。他在狱中度过了一段时间,然后就销声匿迹,却原来是到了我们那里。那人又一次这样说道。甚至,就连他的家人都没能幸免受他株连。他的弟弟,一所著名的重点中学的高中生,说来也奇怪,这个三代工人的家庭里,尽出高材生,孩子们大都学业出众。他的弟弟本已经参军入伍,连军装都穿上了,编进了新兵连,却因他哥哥事发,脱下了军装,去了西南少数民族地区送队落户。

就这样,我们带着新的认识和崇敬再回到他身边。可是情形依旧,没有变化,没有新的升华发生、由于日渐捻熟,他益发显得平常,以至庸俗。他和他的同屋常生龃龉,都是一些不足挂齿的小事,通常是发生于女人间的。比如,将吃剩的鸡骨鱼刺扫到同屋的床下,用了同屋打来的开水,湿衣服挂在了对方的箱子上,蚊香燃着了人家的床单,等等。这些事倘若在关系好的时候,至多只能算是恶作剧,大可忽略不计。可当关系有了裂缝,彼此生出成见了,性质便不同了,就变得比较严重了。平心而论,他虽是历史的风云人物,可在日常生活中,实在乏善可陈。他有一种上海人称做“精刮”的做派,就是出不敷入。只占便宜,不肯吃亏。其实呢,亏都不是大亏,便宜也就是小便宜,算大账是划不来的,但小账上确实有盈利。眼光是短浅的。这就叫“精刮”,大大有损于他的形象。所谓“风云人物”毕竟只是个抽象的概念,具体的是日复一日。直到有一天,学校奉上级旨意,将有政治问题的人集中起来,脱产办班,学习改造,历史的严峻性才又回来了一些。人们重又恢复了对他的热忱,从中体验到激昂的感情,连他的同屋也放下芥蒂,对他说,你全力以赴会对付学习班,你的营养问题由我负责。从此,杀鸡宰羊,日烹夜调。然而,学习班并不如想象的那样严酷。学校显见得是走过场的,念念文件,训训活,每个人谈谈思想,仅此而已。气氛相当宽松。回到宿舍,又有美味给养,大饱口福。这样过了几天,形势就淡了下来,提供营养的那一位积极性也感受挫,便懈怠了,他倒反有些不满。那一位想,又不是我该你的,情形竟比先前更紧张了一些。好在,学习班也到头了,各回各的班里继续上课,一切恢复原状,总算没有酿成新的事端。

他的同屋也是那一日登上县城码头的,四十个中的一个,是师范学院体育系七0届毕业生。学历,专业,经历的传奇性,都比不上他,但这一个却具有着个性的色彩。他是上海街头真正称得上时髦的人物,是骨子里头的时髦。他的发型是板刷式的,平平地推过去。他总是赤脚穿一双夹趾拖鞋,这一个装束和那个“哲学奇才”相同,但效果有所区别。“哲学奇才”是名士派的,这一个则是嬉皮风的。他的裤腿一高一低地挽着,脖子上挂着一把吉他,是西班牙式弹奏法,然后,很讽刺地弹奏《东方红》,将其时的国歌弹得很是颓废。他出生在一个私产者家庭,一九四九年以后家道中落,从原先的花园洋房迁入嘈杂长弄里的一幢弄堂房子。每天放学回家,他从后门走进潮湿阴暗的底层客堂,后阴沟涨溢的污水气味一直漫进房间。母亲在二楼卧室开着无线电,唱的是京剧。成年后,他一听到京剧,就感受到一股没落的气息。他是在新政权的阴影中生长起来的一类人,心底是压抑的,对社会也是游离在外的,抱着漠然的态度。他虽然没有成为“反动学生”,其实是比那一位更具阶级异己的性质。那一位是处在政治社会的中心,成为对立面仅只是历史的误会。这一个则是真正的边缘人,他所以没有沉沦到底,那是出于享乐的天性。他爱玩,游泳,唱歌,船模,排球,等等。他对生活还是有兴趣的,在这个沉闷的县城里,他都因地制宜地找到了快乐,那就是钓鱼。他扛着鱼竿去钓鱼的样子,真的是很迷人。他对生活的认识是感性和具体的,注重细节,这使得他对政权的不满,不会概括归纳为抽象的理论,从而招致危险。这种不满,在他竟是表现得很有人情,那就是,他对所有的失意的人施以强烈的同情和关怀,尽管有一些失意并不完全出于政治的原因。他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容忍了他那位同屋的恶习,而终于相安无事。

在五河县中,受他庇护的,还有一个老教师。老教师曾经是黄埔军校的教官,现在学校教数学。他至今保持着黄埔军校严格规范的操行传统,衣着特别整齐,从不见他敞领捋袖的。在最炎热的夏天,他走进课堂也是穿着中山装外套,领下的衣扣,扣得严严的。他操着一口标准的普通话,绝对一丝不苟,有一个字说差了,也要纠正重来。他早年丧偶,自后没有再娶。天好时,他将被褥箱宠搬出门外,支一张凉床晒霉气。在他的箱子里,有一个绣花绷,显然是他亡妻的遗物。体育系七0届生看了,很受感动,便暗下决心,要负起保护他的责任。他年老体衰,但身住一室。五河县中校舍很大,宿舍间距较远,又是在县城边缘,靠近农田。体育系生想搬过去,与他同住。可老黄埔生独处惯了,并不欢迎有人进驻。体育系生很能理解,以为这是一种高尚的习性,不像他那位复旦的同屋,全是低级习性,不尊重自己,也不尊重他人。可是他又不放心老黄埔生一人独住一室,考虑良久,就交给他一个叫操的哨子,嘱他若遇到紧急情况,就吹这哨子,他将闻声赶到。老黄埔生也受了感动,他对这上海小伙子生出些喜欢,可长期的单身生活,已经使他很难与人深交。倒不是有什么防范心,而是不习惯。但体育系生则以为已经足够了解他,并且也取得了他的了解,不是有句话叫“君子之交淡如水”吗?有一些晚上,他提着酒,端着新烧的菜,到老黄埔生屋里,二人开宴畅饮。喝到深处,老黄埔生红了睑,眼睛里也有了水光,有些倾心相告的意思,结果还是什么也不说。不过,对这样的晚宴,他终究表示出了兴趣。这样,他们这一老一少,就成了莫逆之交。虽然,彼此相知甚少。即便是喝酒喝出了眼泪的这一刹那,心和心还是隔得很远的。

老黄埔生像影子一样生活在这县城中学里,他严己律行,留给人们的依然是单薄的印象。他倒是颇有些相似,前面说过的,我们中间的一个,所写作的“小说”,那个压面条的老人。只是后半截与知青深交的情节不像,那是来自我们年轻和温馨的想象。我们良善地期望去打开一扇扇紧闭的心扉,好安慰寂寞的心。我们并不知道,真正的孤独是不留一线缝隙的,他们将孤独坚持到底,永远居住在黑暗的影地里,这就叫隐居。在这个偏僻的县城里,居住着多少影子,我们知道的只是万分之一。它们隐人隐居地的夜晚之间,当太阳出来,天地大明,就已改换了声色。那小说里所写的,最后留下的坟墓,更是天真的文艺气,教条的浪漫主义。事实上,什么坟墓也没有,隐居是不留纪念碑的。

年轻的体育系生后来有了恋人。时间进入了一个阶段,县城里的外地青年突然开始了恋爱。就是这么些人头,际遇都是有限的。倘有一对发生变故,就可能推翻全局,打散所有的组合。这样的调整甚是波动,要大大地乱上一阵才可达到新的平衡。这些外来者的恋爱使县城的空气活跃起来,城外的田野小径上,留下了年轻而开放的恋人们的身影。这情景是带有戏剧性的,人们像看电影似地看着,怀着嘲讽和羡慕。在所有的恋爱画面中,体育系生和他的女友,无疑是出众的一幅。他的女友就是农机厂那一拨里的,压面条老人的小说就是出自她手。他们各自都拥有着追求者,但当他们真正结对的时候,各自的追求者便都识时各地退出了,不再作徒劳努力。他俩走在城郊的田地里,照县城人的话,就是像电影里演的一样。就此,也可看出,人们对他们的恋爱抱着的审美的态度。这是一种敬而远之的态度,欣赏的,也是爱护的。没有人想要去破坏它,至多是,有调皮的好奇的孩子,要去撩拨一下。这有些类似现在的追星,就是说,看看电影上的人物,真相究竟如何。有一回,学校英语老师生病,教务处让体育系生去代课。这堂课是教的名词,体育系生教得很生动,不仅讲了大纲上的那些,还增添了许多别的内容,涉及到古今中外的名人,名胜。告诉道,这在英语里怎么说,这在英语里又怎么说,课堂气氛也相当活泼。忽然,有一学生举手提问:某某某,英语应当怎么说?这某某某,就是农机厂的,他的女友。这问题提得相当俏皮,而且大胆,具有挑衅性。体育系生愣了有那么几秒钟,然后大步上前,揪住那学生的衣领,怒斥道:你这个流氓学生,滚出去!说着,就把他拎了出去,推到门外。这一幕发生得那么突兀,还那么出格,可是没关系,课继续上下去,并没有受什么影响。事后也没有什么影响,没有人来告他体罚学生。这地方就是这样尊师重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