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班级里,有一个特殊的学生。这个学生要比其他孩子年长几岁,已接近青年,加上他身材高大,体格成熟,看起来又要比实际年龄年长。他是一名中央高级干部的孩子,在上层派系斗争中,被贬罚,全家下放到此乡间。两个姐姐接知青下放政策在农村劳动,他则到县城中学继续求学。其实他已过了读中学的年龄,这年大约是十八足岁吧。他也不时常来校学习,而是四处游荡,并没有什么目的的,走到哪算哪。有一回,在轮船上遇我和姐姐去蚌埠办事,他便也随我们去到蚌埠,在我们蚌埠的朋友家住下。这实在相当冒昧,好在他有着许多中央上层的内幕新闻,又很会聊,吸引了人家的兴趣,也就接纳了他。他很有些没落的世家子弟的习气,吃人家的,喝人家的,心里还是瞧不起人家的。虽然是一无所有,却也什么都不在他眼里,对什么都没有敬畏之心,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他就是凭着这样的赖皮式的信心,四处游荡。当他认识了体育系生在农机厂的那位女友后,就开始接二连三地上门,坐在人家的宿舍里,吃饭时也不走。他说小是个大男孩,说大也可算是个青年了,个子又大,在宿舍里一占就占去一大块,十分惹眼,不免会引起非议。终于,在一堂体育课上,体育系生在全场列队前面,将他训斥了一通。体育系生斥道:你搞搞清楚,你是多大的一点人,轮得上你吗?等等。他再是高干的孩子,再是纨绔,终究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处在男孩和男人之间的年龄,特别渴望长成一个真正的男人,因此不免会因自己的不成熟而自卑。体育系生的话无疑是指到了他的痛处,他红了脸,梗着脖子,却说不出一句话。体育系生还不放过他,又将他搡了一把,警告道:再看见你去农机厂,决不饶你!从此,他便从农机厂绝迹,进而从县城绝迹,也不再上学了。
这样的师生对峙的场面,在五河县中也没引起什么轰动。这里发生的一切都是合理的,没什么可大惊小怪。很多怪人怪事在这里上演,这只是其中的一幕。这里不仅师承了严肃端正的儒风,也师承了放荡不羁的老庄,有着这些准备,什么样的乖戾都可容忍了。但这乖戾,是必以知识作前提的。那个时代确实扼杀知识,许多文化的传统被灭绝掉了,成了文化的荒漠时期。可是,在我们县城这样的地理的夹缝里,倒正好相反,被排斥逐杀的文化和知识,退居到了这里,比平时更加聚集起来,变得突出和鲜明。要说,正是这种夹缝样的地方,才是藏精蓄锐的地方。它们有着一种固定不变的东西,是这种固定不变,保护了我们人类积攒了很多时间的优良的素质和训练,使其不至流失,得以传继。你要是走过淮河,乘着轮渡,轮渡扯着呜呜咽咽的汽笛,缓慢地行驶着,那缓缓退去的两岸,和两岸间的笛声,就有些像这种固定不变。拉水车在河滩上,淋淋沥沥的车辙,也有些像。
在五河县中后排的家属院里,还住着一个右派。他是上海外国语学院英语系学生,在上学期间戴上了右派帽子,被下放到安徽劳动。在农场里结识了安徽省医学院的女大学生,女大学生义无反顾地跟定了他,毕业分配放弃了留省城合肥的机会,跟着结束劳动的右派的他,来到了这个县城。右派在学校里教英语,右派妻子在县医院当大夫。这位妻子出身于诗书礼仪之家,从小生长在合肥。自从跟上了右派,便学会了一身市井泼妇的本领。当人家欺负右派时,她便挺身而出,可堵着门骂天,骂得人不敢出门。其实人家欺负右派,倒不止因为他是右派的缘故,他本是一个软弱的人,命运又不济,不免就萎萎缩缩的,凡事都退让在先,别人自然就要进了。现在知道他老婆厉害,就不敢再冒犯,两头算扯平了。但这也并没使她就此恢复闺秀和知识分子的清高做派,生活依然是艰难的。她接受的不仅是一个右派,还是一个处在贫困线上的家庭。右派是上海人中“江北人”的那一类,生活在棚户区中,干着这城市里最苦最累最下贱的营生。他们大约是三代人才供出一个大学生,不想折戟在右派这回事情上。但他并不能够因此推卸作为长子长孙的养家的重任,他每月的工资,要供祖父祖母生活,弟妹读书,还有多病的母亲的药钱。于是,右派的妻子不得不锱铢必较,为一分钱,和菜贩肉摊争得不可开交。她的一儿一女也像乡里孩子一样,上学时带着一个搂草的竹耙,一路走一路耙,将路上的碎枝草秸,搂回家烧锅。有人笑话孩子,她就又冲到人家里去骂,骂得人不敢吱声。可是这一切都没有使她丧失乐观的天性,她依然笑口常开,快快乐乐地打发着艰难的时日。她很有幽默感,即便是叙述自家的窘境,也是带着快乐的风趣的口吻。贫困也没有妨碍她赤诚待人,她依然很好客,总是拿出最好的待客。贫困其实是比政治上的落难更压榨人,使人丧失自尊。而她将外表磨得粗糙了,就像是有了保护层,她始终保持着人格的独立完善,不受侵蚀。只有贫困生活养成的极端节俭的习性,伴随了她,直到境遇彻底改善以后。这就不免要出很多洋相,她自嘲地说给人听,一边说一边笑,直笑出了眼泪。
改革开放之后,右派摘了帽子,得到改正。他的一九四九年跑去台湾的老兵叔父,也联络到了他们,然后,这一年的夏季,就到沪探亲。这年的夏天,上海特别炎热,好像掉进了火炉。他们一家特意赶来上海看望从未见面的叔父,叔父请他们在他住宿的宾馆里吃饭,接着他们就要回请。宾馆这一顿并没有给右派妻子留下什么好印象,只觉得繁琐的杯盘碗碟带来不必要的麻烦,她说,正吃得好好的,忽然却要换碟子。殷勤的服务也使她不安,小姐蜡烛似的戳在身后看着,吃饭怎么吃得下去?不菲的价格更令她触目心惊,深感造孽。于是,她决心回请的这一顿,在自己家中进行。她从前三天就开始置办酒席,买了三只鸡,一条猪腿,一木盒鱼。那时,家中也还没有冰箱,东西有一大半变质了。到了那一日,天气热得可怕,叔父与他的的老伴,乘着出租车,百折千回地在陋巷深处,找到了他们家,然后走进火烤似的水泥屋顶的平房,坐在条凳上,面前一大片热气腾腾的鸡鸭鱼肉,几乎摆到桌沿上来,倒是一点不掺水的,实实在在。可炎热败坏了人的胃口,又已经是年过七旬的老人,流汗流得几乎虚脱,最终也没能动了三五筷,便打道回府,匆匆结束了这餐宴席。
后来,他们全家离开了五河县城,溯流而上,到了长江边上的芜湖城,在那里一所大专院校供职,此后沓无音讯。以上说的那些人后来大都离子了这个偏僻的县城,去到各大城市,可是他们依然带着隐居的影子,走哪,带哪。他们的历史明暗相间,隔成一段一段的,他们全都默默无闻。
在我后来居住过的苏北城市徐州,根据传闻,我们在夜晚穿街走巷,来到一座大杂院的背后。那里有一扇朝北的窗户,糊着旧报纸。由于大杂院坐落在台基上,那扇窗就离地面很远。大青石的墙壁陡立着,墙面很光滑,没有可攀附的,好让我们爬上去,接近那窗口。我们只能伏在窗下,耳朵贴贴在墙缝,等待着。人们说,夜深的时候,窗户里会有留声机的声音,放的是贝多芬的第五交响曲。我们去了几次,也没有听见过一回。我们就贴着那堵高墙,守至夜半。窗户里非常寂静,耳边只有风声。那时候,我们谁也没有听过贝多芬的音乐,也不知何为“第五交响曲”,可我们就那样虔诚地等待着。我们完全相信,在这条莫名的巷子里,有可能潜伏着莱茵河畔的那位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