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涪陵,我住在秋月门外一家客栈,当夜来人盘查,我亮出证明平安无事,可见那老王颇有预见,他可能是“军”字号的人物。在这家客栈住了两天,因赶东北方向的场是水路,住这里不方便,又移至东门河边柴码头一家客栈,同本地商贩一起赶消溪、自家、韩家沱、焦溪、南沱等乡场。在县城,我到一家药号以17000元一斤价格买下十斤龙眼肉,为作长久打算,我制办了被盖、农村用的蓝底白花土布毯、垫絮和夏季衣服等物。
我为什么选定涪陵来潜伏呢?其一,哥老会在涪陵、酆都(今丰都)、万县等地势力很大,尽管解放将近半年时间,哥老会的秘密活动还十分顽固,可以利用这个条件。其二,估计缉捕我的人员必然认为我远走高飞,逃到几千里甚至万里之外,决不会来仅离重庆360里的涪陵,在他们眼皮下隐藏。西南公安会议对我曾有“生见人死见尸”的指示。所以我故布疑阵由川西到川南绕到黔西走了两三千里,又拐回川南,大迂回到川东,又向西到涪陵潜伏。其三,如有动静,我可以由乌江经秀山黔江去湘西大山,或鄂西老山里隐藏起来。
恰巧这时小河边(乌江和长江汇合处)凉塘乡的上渡口,有一家私人经营的“川东制服厂”业务尚好,要雇临时工,通过哥老会码头关系,我便混进厂去当临时工,免去披星戴月地赶溜溜场。待在厂里少外出感到安全点。不到三个月,偏遇上业务主任陈世德看我很不顺眼,多次找我的麻烦,不久成立川东总工会,工会的人和军代表常来厂里,我想不能再待下去了。就在这时,厂长黄南垓是长寿大地主,被农会和民兵捕回去,厂子有停产趋势,我趁机通过师傅提议资遣我,厂里同意了,发给我三个月遣散工资60万元(旧人民币)。我便离厂仍然去赶溜溜场。
涪陵、酆都、武隆、赤水等地暴乱的土匪,经过围剿,镇压了匪首吴锦城、张三久等之后,涪陵紧了起来。我看这阵势不对劲,怕要大清查,又得知湘西开始围剿,鄂西也如此,两处都是险地。于是我决定另走一条路,拿着证明和厂里的资遣证去城区政府换了证明,声称去湖北宜昌投靠师傅,实际是企图到广州越境外逃……
神女峰下的反思
东下宜昌的证明既已到手,我便考虑如何行动,如搭轮船去宜昌,只有民康一条船行驶渝宜线,但是由重庆港起航,重庆上船的人多,万一遇见认识我的人岂不糟糕!最好搭木船,就是分段走也好。我去北门河边码头向仁字公口执事拿言语请帮忙找木船。真是无巧不成书,正有本堂口吴茂山、李福安两位舵爷的木船承运八一三火柴厂两百箱火柴到宜昌。我同执事去找到吴、李二人,一会面,他们满口承认,当面扯回销说:“刘哥是本堂口哥弟,搭船是‘顺带公文一角’,莫来头!‘巡江钱’都不收你的,只给一方(万)钱给火仓况树堂三哥柴米钱就是。”
我说:“仰仗三位拜兄,‘巡江钱’是要给的。”
他三人齐说:“要‘巡江钱’就见外了,袍哥说话不掉底,你哥子搬行李来,明天一早就开船。”
我回栈房给了租金,捆好行李,去黔清街一家烧腊铺买了五斤烧腊,三斤卤牛肉,五斤白酒,便挑起行李上船。况树堂已给我在马门口(头仓门)三只木箱上安好铺位,我整顿好铺位之后,打开包袱拿出五包香烟分给船上艄公和吴、李、况三人,并说:“今晚造粉子(饭)我兄弟‘团仓’(满请)‘抿纠头’(酒)‘浆片子’(吃猪肉),搭宝舟占备各位了。”
紧挨我铺位的是两夫妇和一个小女孩,互相攀谈得知男的叫姜玉清,女的叫廖忠玉,女孩叫惠群。抗战时他们逃难到贵州某县濯水区,跑小河生意,现在迁回山东郊县老家。姜老乡人很随和,爱讲话,闲聊中将濯水地方的人事、环境、习俗说得十分清楚。我过去也曾听龚愚、徐钟奇谈过濯水情况,现在更加清楚了。
当夜我们在船头上摆开酒菜,围成两个圈子,大家都是跑江湖滚“青龙背”(水道)的,毫不拘束,开怀畅饮。我不喝酒,用一碗茶代酒陪他们,大家喝得十分高兴。
第二天拂晓吴茂山“裁牲”(杀雄鸡)烧神福,在船头上贴鸡毛、奠酒、敬镇江王爷后开舟。孟夏时节江面清风徐来,早晚还有点凉意。我同姜玉清夫妇盘腿坐在自己铺位闲谈。
船到酆都管营门码头停泊,况树堂要上岸买木柴和一大罐豆腐乳作路菜,我与他同去,这天是场期,很热闹,我给惠群姑娘买了两张花手巾、一把花蒲扇,她非常欢喜。
孟夏时节江水渐发,下水船行速很快,第三天薄暮时分到巫山北沱靠岸歇宿。我站立船头凝目眺望城南那幢高楼,那是我内弟汪家昊和他岳丈吴厚庆开的吴玉记药铺。睹物生情,往事历历在目。
我内弟汪家昊,重庆联中毕业。抗日初期实行征兵兵役制,为贯彻这个新制度,保证前方兵员补充,国民政府参军长吕超组织一个“兵役实施协进会”,我介绍家昊到会任干事,他有音乐指挥才能,便作了该会宣传队领队。不久,知名人士谭惕吾发起男女青年学生,组织课余农村宣传队,找家昊去担任音乐指挥。不久他参加了中共外围组织,去南川私立道南中学当爵士乐教师。与教师吴德金(字妆蜥,巫山人,四川省立第二女子师范毕业)结婚,在道南中学教了一学期便回重庆。这时吴德金二次怀孕,夫妇二人归宁省亲。这时的川东各县为中共农运重点地区,农民随时准备暴动。汪家昊去东乡一个学校探友,见礼堂挂着蒋介石像,用小刀把眼球挖掉,被另一老师看见,向县党部和县政府告密,县特委会调查属实,因他岳丈吴厚庆是某军上校参谋,在巫山人缘颇好,不便逮捕,将经过情况报告四川省党部,省调统室报到中统局,徐恩曾局长批示立案逮捕。我这天去局本部汇报工作,看见红色卷宗(逮人专用的),摘开一看第二名便是汪家昊。我向徐恩曾说他是我内弟,人年轻,加入共产党时间不久,可以争取自新脱党,借此获得情况,我完全担保。徐恩曾同意我的请求,才把汪家昊的名字除掉。
我回家同他父亲和姐姐谈了这事之后,要他父亲发电报命即返渝。我们狠狠责备了他,命他写了自白书,他父亲具了保证书(他父亲是国民党区分部书记),汪家昊交代了组织情况真诚反共。仗着我的关系很快办了自新手续,未要他登报声明脱离组织,反省院也未送他去。
以后汪家昊经他堂姐丈王渭若介绍到重庆银行人事室工作。从行动上看没有再作活动。我同妻子介绍他以汪金若这个名字加入了国民党,领有渝字号党证,在第五区分部过组织生活。
1942年吴德金在巫山分娩难产而死,遗下儿子汪继修。汪家昊不敢再去巫山露面,我借慰劳巴东一带江防将士机会(我是全国慰劳总会常委),顺便将汪继修接回。
回忆当年安葬了吴德金后,与其兄吴春熙同游神女庙,往事历历在目,不胜今昔之感。那天乘小舟出夔门过巫峡亡命的狼狈相,与当年每次乘舰慰劳江防将士情景真有天壤之别。
一群无头苍蝇
逃到宜昌的第二天,去铁路坝轮船公司打听开往汉口的船,经过二马路碰见原重庆市政府很多熟人,他们都是张笃伦的老部属,同宗乡亲,见到我既惊讶又热情。有位姓张的副官问我啥时到的。我回答说:“来一两个月了,住在老黄陵庙亲戚家,家里有病人来城买药。”
他接着说:“你认识的某些人都来到这里了,要不要去会一下?”
我说:“正想见他们,我把药送回去,看病人情况怎样,我后天下午一定来,你住在啥地方?”
张副官说:“我在西宁路××号,你来了我们再去会他们,公馆里许多人和莫科长、伍参事都在这里。”
我听了心里一紧,暗想他们这些张家湾、张家堰的张氏人物,跟我一样是无头苍蝇瞎撞一气,不知眼前就要挨苍蝇拍子。这些人都是安陆和咸宁帮的,张笃伦任重庆市市长时,张氏门中同族、同乡几乎占满了一个市政府,有人讽刺说:“什么市政府!是张家祠堂、湖北同乡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