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泽骘
孙宜生先生在30年的艺术美学探索中,提出了许多新范畴、新命题、新观点,现试论如下。
一
从历史进程看,唐代王昌龄提出“意境”之后,唐至清代许多文论家把意境视为情境交融、物人融彻,主张由象内之象与象外之象构成,也有人将意境视为联系主客体的中介的,等等。时至今日,我们的一些专着和辞典,依然如此。例如说意境可分为“意”与“境”、“情”与“理”、“形”与“神”、两方面,“意境是在这两方面的有机统一中所反映出来的客观生活的本质真实”。《唐代美学》说:“意境,则是体现为情景交融、心物交感、主客合一。”《美学辞典》说:“意境是主、客观的高度统一。”并强调这是“基本特征”。孙宜生则认为,意境主意念性或“精神性”,“意境是意象之间的关系及意象群所呈现的精神境界,与意象相比具有更为宏观的空间意识……”简称为“意识境界——意境”。孙宜生提出:意境是由意象系列或意象群或意象关系的象外之象构成,他多次说“意象系列的象外之象——意境”,即强调“意境的无限感”和“意境无量”,而不同意由象内之象构成意境。例如温庭筠《商山早行诗》有“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欧阳公甚嘉其语,故自作鸟声茅店雨,野色板桥春以拟之,终觉其在范围之内”,即依然在原象内之象内,不是意境也。
我认为,孙宜生先生的意境说,符合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和古意境的本义。其一,从中国传统文化的天人合一看,就是孙宜生先生的宇宙“大太极”,强调人的生命与宇宙大太极的生命息息相关,人与万物的亲和关系,即张载的“民胞物与”,表现在美学上,则是创造和追求意境美。而所谓意境,就是天与人以气相通,就是天人合一。张世英教授在《无人之际》中说:“意境既非单方面的境,亦非单方面的情与意,而是人与世界一气相通。交融合一的结果”;简言之,意境“是说人与世界的交融或天人合一”。可知,意境是天人合一,不是意与境二分而统一。凡主张意与境二分而统一说,是以主体与客体二分的西方观念来论释意境,而与天人合一不是一个文化传统。其二,从王昌龄提出“意境”为三境之最起,就把“心”与“意”强调为意境的核心,以与其“物境”和情境相区别。王昌龄《诗格》云:“三日意境,亦张之于意,而思之于心,则得其真矣。”即强调“意”与“心”是意境的指向。《诗格》中还有“心入于境,神会于物”、“处身于境,视境于心”等等,都是尚意主心的,甚至晚唐司空图的“思与境偕”等,也是尚思主心之说。后来苏东坡的“境与意会”,方回的“心即境”,至梁启超的“境者,心造也”等等,均是尚意主心而不主物的。另一方面,意境在唐代与佛禅关系密切。王昌龄通晓佛学,其意境说中佛学色彩甚浓,他的意和境都是性空,则以空智观空境,依然是空之意境。至于晚唐的皎然,其意境说则是以禅道为基。由此言之,意境无论其原本含义,还是其佛禅背景,都是主意不主境的,则意境的主客统一说,情境融彻说等,都可商榷。其三,孙宜生说,“意象系列的象外之象——意境”揭示了意境的本质和核心意蕴。孙宜生常引用“超以象外,得其环中”来说明他的“意度空间”境界:“所谓象外,即形似之外求其画,所谓环中,即宇宙万物的时、空感。”从这宇宙观维度出发,营构的作品,“就不是物质的再现,而是意境的表达。这意境就是精神度的展现,所以称为意度”。这是说,在这大宇宙或“大太极”中,流动的是精神与物质同构的生命世界,而在意境中表达的只是精神境界,是“意象系列的象外之象”,与典型和形象不同。因此,孙宜生不同意用典型或形象来论说意境,认为它们“是两种不同的美学形态”。就是说,不可用西方主客体统一来界定意境。
二
在论八大山人画时,孙宜生以“禅境”评画。根据禅宗经典《坛经》十七:“顿渐皆立无念为宗。无相为体,无位为本”,界定“所谓禅境?就是作为存在的人,追求无念(无意识),无相(象。无可视的空间物象),无住(无前、今、后的时间过程)的境界,达到禅境的方法就是坐禅”;“禅境即禅空”,就是外禅内空。简言之,禅境的无念、无相、无住,就是无意无象的禅空。例如,八大山人早期画《双瓜图》,造型特殊,在所画两个瓜的重叠处是一片虚白,两个瓜的界线模糊了,八大山人题诗表其意:“无一无分别,无二无二号。吸尽西江水,他能为汝道。”诗中“无一”与“无二”,指禅宗基本观点:“是一非一,是二非二”的意蕴,即借两个瓜中虚白的烟雾,表达了虚与空的禅意。这种以禅空精神展现天地人万物之美,超越宇宙人生,宗白华先生已有深刻的总结,他说:“中国自六朝以来,艺术的理想境界却是澄怀观道,在拈花微笑里领悟色相中微妙至深的禅境。”孙宜生既是以画悟禅境,又是接着宗白华之后以禅悟艺境。此种探求是可取可贵的。
三
在论述敦煌美学的特征时,孙宜生说:“我以为中国和印度等东方民族的美学意识,都是在形美与意美的关系中,建立颇为相通的形意美的美学意识。”就是说,中国的美学意识观,是以形美感目,意美感心,以悟美感神,以气韵美感天动地。孙宜生说:“气韵美学的科学依据,万物之象的太极图,是容量最大的意象图,是最好的气韵美学图。”犹如“大太极”是个宽泛的概念一样,气韵也如此,“气韵是物理之韵、生命之韵、生活之韵以及技法之韵的浓缩简写”,气韵还反映着中华民族的心理特征和哲学思想。气韵作为韵律观念,由南齐谢赫提出:“以气韵为首,以气韵为魂。”气韵生动成了中华造型美学的最高规范,“中国造型艺术最高的审美尺度,气韵美感是艺术家最高的追求”。孙宜生高度评价气韵美感,倡导气韵境界,是独树一帜的。进一步,孙宜生把意象与气韵同构,说“气韵美学的科学依据,万物之象的太极图,是容量最大的意象图,是最好的气韵美学图”。这样,气韵之美与意象之美,综合为气韵意象美。孙宜生说,“气韵意象”,“具有特殊的生命律动感和深奥而博大的神彩”,“具有更深一层的美学蕴含”等等。在20世纪80年代,中国学人鲜有提及气韵、太极之时,孙宜生主气韵为艺术的最高审美标准,可以说是独步的,而将气韵意象美学拈出来,作为中华民族的一种审美境界和美学观。也是很有见地的。虽然有一些论家持异议,但其作为一家言,已为历史所证实。
四
以道家(教)为主线,主道、佛、儒互补说。首先,孙宜生指出,道家太极图是中国古典艺术美学的原型图式,是中国艺术美学的最高规范;其次,在敦煌艺术美学研究中,强调“坐禅观佛与澄怀味道的共鸣”与“交融”,认为《坛经》中的“无相”,也就是《老子》中的“大象无形”,“禅即道,道即禅”。再次,强调道、儒、禅美学观的和与同。认为三者“都是讲顺应无为和出世的。要求在修心养性中,做到顺乎自然,追求世外的和谐”。我认为,这些观点在20世纪80年代的背景中,有其积极意义。其一,匡正了中国美学以儒家为正宗,儒道互补为主线的传统观点;其二,一反以儒家美学的伦理教化为侧重点的传统观点,肯定了道与佛禅美学的地位与功能;其三,树立了以道家美学为先为主的道、儒、佛禅和合美学观。
五
20世纪80年代,提出意象并对其本根进行研究者,大都停留于探索其道本根。例如,叶朗教授认为,中国古代美学谈美,不少人“总是力求从最根本的宇宙现出发”。其中老子从道出发,主道本根论。要言之,叶朗的意象论,是以中国美学重要范畴道为中心,形成中国美学的元气论、意象本体论等,其意象本根的探索至道为止。孙宜生则进一步。将现代科学与古老的太极图式相契合,力图探寻道的本源。孙先生前期是以气韵为本根,与混沌学相结合,力图建构与形而下相联系的气韵美学,用气韵回答美感问题,从而建成气韵生动的系统意象论。之后。又紧密与生物学的基因发展相关联。力图在“气韵生动与基因机制之间”寻找契合点,从而形成“气韵基因美学”,把观念艺术美学的非确定性转化为生命基因美学的确定性,即将意象的本根之根追寻至生命基因。此项研究尚待基因研究的进一步成果来验证,但实为一家之言。
六
综上所述,孙宜生艺术美学历程是:(1)早期是对中国古典意象论的批判继承,即转化与重构时期。在与西方的具象美与抽象美的比较中。重塑中国的意象美。孙宜生认为,美在意象,以气韵为中国艺术美学的最高原则,建构气韵意象美学,建构系统意象论,以其专着《意象素描》和论文《韵·气韵·造型》、《意象美学意识流变》等为标志。(2)中期是构建意象效应系统论时期。将意象系统、意象效应机制与系统工程相结合,构建意象效应系统论,带动了音乐、舞蹈、书法、建筑、诗歌等艺术部门对意象问题的研究,同时开启了对意象艺术转型的探索。此时的代表作为《意象艺术论纲》、《重构意象觉》和《意象效应系统论》等。(3)后期是科学的意象生命美学构建时期。孙宜生重视生命科学的最新进展,在基因机制和气韵生动的契合中,提出“气韵生动的基因律”,开始了由观念形态美学向生命形态艺术美学的过渡,构建“意象基因美学”即科学的意象生命美学。其代表作是《意象生命之树》、《气韵生动的基因机制》和《生物世纪与生命世纪》等。要言之,孙宜生后期是现代科学意象生命美学,而早期和中期则是气韵生命论美学。
孙宜生主张生发和转换出新概念、新命题,诸如从古代意象论转换成气韵生动的系统意象论,再转化为气韵基因美学,又生发成科学的意象生命美学;从意象中生发出意度空间,从气韵中生发出气韵律动,等等。孙宜生不大重理论美学体系的建构,而重视绘画艺术美学的应用体系建设,着重艺术思维转化及其在美术、音乐、舞蹈、戏剧、诗歌等艺术门类中的应用的发展。这亦是生发、同构和转化思维的应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