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京剧名伶谭鑫培正风靡北京各大学多有好之者。某日北大课间休息,教师们闲话谭伶之《秦琼卖马》,胡适插话说:“京剧太落伍,用一根鞭子就算是马用两把旗子就算是车,应该用真车真马才对……”在场者静听高论,无人做声,黄侃却立身而起说:“适之,适之,唱《武松打虎》怎么办?”一时为之哄堂。
黄侃在南京期间,某日偶遇考试院院长戴季陶。戴问:“先生近来有何佳作?”
黄答:“正编《漆黑文选》,你的那篇大作已经入选。”
这里“漆黑”二字自《昭明文选》中的“昭明”反意而来。戴不知所措,一时尴尬得说不出话。
黄侃年轻时,拜访大学者王闽运,王对黄侃的诗文赞赏有加。夸道:“你年方弱冠就已文采斐然,我儿子与你年纪相当。却还一窍不通,真是钝犬啊。”黄侃听罢美言,狂性立刻发作,竞道:“你老先生尚且不通,更何况你的儿子。”好在王闽运通脱并未计较。
黄门弟子程千帆则为我们记载了另一事。他流寓成都时,在一位学者家里读到老师黄侃答复这位学者的信,措辞极其谦和。这位学者去信赞赏黄侃所撰《音略》,黄侃回信说:“尝自笑非经略之略,乃疏略之略也,何意先生称道之乎?”
程千帆于是感慨,老师脾气坏,爱骂人,所以人们常忽略他性格中非常谨慎谦虚的一面。
黄侃素性狂傲,不惯趋炎附势。他早年参加同盟会,国民党在南京执政后,其同盟会故友多据要津,他耻与往来。居正当时被蒋介石软禁,无人颐惜,唯独黄侃念及旧情,常至囚地,与他聊天解闷。后来居正东山再起,官至国民政府司法院院长,黄侃便不再出入其门。居正觉得奇怪亲赴黄宅诘问,为何中断往来。黄侃正色答日:“君今非昔比宾客盈门,权重位高,我岂能作攀附之徒!”
奇行怪举黄侃除了讽刺挖苦别人,还有很多奇行怪举。
黄侃在北大讲课十分精彩,冯友兰在《三松堂自述》中曾提到说:“黄侃善于念书念文章,他讲完一篇文章或一首诗,就高声念一遍,听起来抑扬顿挫,很好听。他念的时候,下面的观众都高声跟着念,当时称为‘黄调’。当时的宿舍里,到晚上各处都可以听到‘黄调’。”
然而,黄侃讲课不仅好,也很怪。田炯锦在《北大六年琐记》中曾这样回忆道:“有一天下午,我们正在上课时,听得隔壁教室门窗有响动,人声鼎沸。下课时看见该教室窗上许多玻璃破碎,寂静无人。旋闻该班一熟识同学说:黄先生讲课时,作比喻说:好像房子要塌了。方毕,拿起包,向外奔跑,同学们莫明究竟,遂跟着向外跑,拥挤得不能出门,乃向各窗口冲去,致将许多玻璃挤碎。”
另有一说他在课堂上,讲到紧要处有时会突然停下来,对学生说这段古书后面隐藏着一个极大的秘密,对不起,仅靠北大这几百块钱薪水,我还不能讲。谁想知道,得另外请我吃馆子。
难怪周作人说,要讲北大名人的故事,黄侃是断不可缺的一个人,因为“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乖僻,和他的学问成正比例,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黄侃在中央大学兼课时,学校规定师生要佩戴校徽,黄侃偏不戴。门卫见他不戴校徽,就向他要名片,黄侃却说:“我本人就是名片,你把我拿去吧。”为此他与门卫当场吵起来,直到校长出来赔礼道歉,黄侃才收声。当时在中央大学兼职的教授大都西装革履,汽车进出,惟独黄侃穿一件半新不旧的长袍,每天步行进出。有一天下雨,黄侃穿一双防滑的钉鞋来上课。下课后雨停,他又换上便鞋,将钉鞋用报纸包上挟着出校门。由于新来的门卫不认识黄侃,上前要求检查纸包。黄侃二话没说放下纸包就走,此后再也没去上课。系主任以为黄侃生病,登门看望。黄侃一句话都没说。后来校长亲自登门,再三询问,黄侃才说:“学校贵在尊师,连教师的一双钉鞋也要检查,形同搜身成何体统。是可忍,孰不可忍!”校长一再道歉,并托多位名流前去劝说,黄侃却吃了秤砣铁了心,再也没在中央大学露过脸。
黄侃脾气古怪到什么程度?有一件事可以证明。黄侃在北京的时候,借住在同门吴承仕的一所房子里。一开始两人的关系很融洽,但由于黄侃在课堂上说话经常毫无忌讳,被一女生告到系主任吴承仕那里。吴承仕知道黄侃的脾气,便好言相劝,结果一言不合,两人吵翻了天,吴一气之下让黄搬走。黄侃从吴宅搬走时,在墙壁上用毛笔写满了带“鬼”字旁的大字,又画了很多黑色叉叉,并爬到房梁上写了“天下第一凶宅”
六个大字,然后扬长而去。“有文无行”的三大嗜好黄侃一生有三大嗜好,第一大嗜好是美色。他一生结过多次婚,由于经常逾越师生人伦,当时刊物上曾有“黄侃文章走天下,好色之甚,非吾母,非吾女,可妻也”的极端攻击。黄侃看上同乡兼弟子黄绍兰时,还没有与发妻离婚。为了与黄绍兰结婚,他便用了李某某的假名去登记。他对黄绍兰解释说:“因你也明知我家有发妻。如用我真名,则我犯重婚罪。同时你明知故犯。也不能不负责任。”谁知好景不长,黄侃回北京女师大教书后,便与一个彭姓女生好上了。黄绍兰知道后,真是欲哭无泪,因为婚书上男方用的是假名,无法对簿公堂。所以章太炎夫人汤国梨在《太炎先生轶事简述》一文中就公开批评黄侃生活不检点,骂他“有文无行,为人所不耻”。后来,黄侃到武昌高师任教时又对大女儿的同学黄菊英“痛下辣手”。两人宣布结婚时,朋友都以“人言可畏”劝他,但黄侃不但不怕,还让学生帮他收集骂他的小报,以供蜜月消遣。
黄侃的第二嗜好是美食。为了吃到美味佳肴,章太炎在狱中他闹了很多笑话。冯友兰就曾说过这样一件趣闻:“一次黄侃有个学生在‘同和居’请客,恰巧那天黄侃也在隔壁请客,听到老师说话,学生赶紧过去打招呼,黄侃一见便对他大加训斥。学生请的客人都到齐了,黄侃还不放他走,学生情急之下,便把饭店的人叫来说:‘今天黄先生在这里请客,无论花多少钱都记在我的账上。’黄侃一听,立即停止训斥,对学生说,好了,你走吧。”还有一次,黄侃听说同盟会会员在某地聚餐,席间有很多美食,便很想过去尝尝。黄侃虽然早年是同盟会会员,但因为骂过其中一些人,就不在邀请之列。怎耐嘴馋难忍,黄侃便决定不请自去。进门后那些人发现是黄侃,先是惊讶,然后又装出热情的样子请他入座。黄侃也不客气,脱鞋坐下,一句话也不说,就专挑好吃的狼吞虎咽起来。酒足饭饱之后,黄侃一边提鞋,一边往外走,临出门之前,他突然转身骂了一句:“好你们一群王八蛋”!然后撒腿就跑。
1915年,黄侃的老师章太炎因触怒袁世凯,被软禁在北京钱粮胡同一处宅院内,黄侃立刻进京探望,以“研究学问”为名,住进宅院侍奉恩师。黄侃手迹这段史实,被演绎成一段真假难辨的传闻。黄侃爱好佳肴,是个美食家,川菜、粤菜、闽菜、湘菜、苏州船菜、东洋菜、法国菜、俄国菜……他都要一饱口福。这次,虽有陪同恩师共患难的义举,无奈章氏向来不重口腹之欲,饭菜很不讲究,厨子手艺差,菜式单调。黄侃对政治风险谈笑自若,对此般饭菜却是举箸难下。于是,他怂恿章太炎换了个四川厨子。
谁知如此一来却坏了事。黄侃无意间得罪了那位假扮厨子的警察(此公贪污伙食费,恨黄侃断其财路),没几天就被赶了出来,不准再入宅“研究学问”。
黄侃的第三大嗜好是喝酒。黄侃侄子黄焯曾在回忆文章中说,黄侃“每餐豪饮。半斤为量”,喝到“大醉”、“醉甚”、“醉卧”
根本不算稀奇。在别的嗜好方面,黄侃常生悔意,但惟独酒,却从无悔意。1935年10月8日,黄侃因醉酒致使胃血管破裂,吐血身亡,年仅49岁。
章太炎在《黄季刚墓志铭》中写道:黄侃与陈汉章同为北大国学门教授,两人“言小学不相中,至欲以刀杖相决”——切磋学问,一言不合。竟闹得要决斗。不过,两位教授“后又善遇焉”。
时人做诗题咏北大校内名人,题黄侃的一句是“八部书外皆狗屁”,指他坚守典籍,尤重《毛诗》、《左传》、《周礼》、《说文解字》、《广韵》、《史记》、《汉书》和《昭明文选》。
黄侃凡得书,必字字读之,未尝跳脱。他曾讥讽世上读书而不能终卷者为“杀书头”。传说他在临终之际,所读《唐文粹续编》尚有一卷没有批点完,他吐着血,叹息道:“我平生骂人杀书头,毋令人骂我也。”
他的学生作《季刚师得病始末》,记载他临终情形:黄侃不断吐血,医生注射安眠止血药剂,“乃稍稍入睡,昏卧喃喃若梦呓,多涉学术语”。
黄侃是中外公认的“国学大师”,其大在何处?大在既博且专。他在文字、音韵、训诂方面的成就是空前的。已故的南京大学教授程千帆就说过:“如果将我国整个古代学术比做十项全能运动,那么黄侃除了保持一两项世界纪录以外,其他项目的平均积分也是很高的。”
周作人在北大前不久,一位北大博士生说:“黄侃在学术史上自有他的地位,但在更广义的文化史上,他像是一个符号,承载了人们关于旧派文人狂狷性格的追慕与想象。文人的风雅其实也是‘斯文’的一种。今天——唉不提也罢——早就斯文扫地了。那些传说中的逸事,当真很妙啊。”
一位国学大师,如此“狂傲怪僻”,自无“风雅”可言。
我比较赞同周作的人看法,他说:“因为他不但是章太炎门下的大弟子,乃是我们的大师兄,他的国学是数一数二的;可是他的脾气怪癖,和他的学问成正比,说起有些事情来,着实令人不能恭维”。
纵观黄侃的狂狷怪诞之行状,为是他革命后的一种失落所致。他不曾检讨自己,也无人帮他检讨,因为乱世的民国,正滋生养看这些贵族形的名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