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悲鸿舒新城信从这段信中,可看出徐氏的爱才心切,并由爱其才到爱其人。请看此信后半段:“至于捉刀一节,弟意不必盖文如兄,自然另有一种说法(一定是一篇情文并茂的文章),比弟老生常谈为愈,亦愿赶快写出为祷!此举乃大慈大悲之新城,池中有白花,其光芒应被(披)全世界。”信中明里谈的是徐氏清舒新城为孙集作序,谈的是不必由他“捉刀”之事,实际上决非仅止作序而已,大有深意存焉。深意就存在“此举乃大慈大悲之新城”,池中有白花,孙多慈《自画像》(油画)其光芒应披全世界中。众所周知,出家人有“大慈大悲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之咒语,徐氏借用此语,将舒氏比作观世音,请他来救苦救难。救谁的苦难昵?当然是救徐氏(也包括多慈)的苦难。当年,徐悲鸿为孙韵君改名多慈,为什么要改多慈之名?因为在徐悲鸿名中,有一悲字,所以为她改名时加上慈字,可见徐氏为她改名之徐悲鸿所画的《白衣观音》似乎是以孙多慈为原貌时,已存“大慈大悲”之念。而今他终于找到了可以救苦救难,今池中盛开的白花,光芒万丈,照遍全世界盛举之人——非“大慈大悲之新城”莫居。又据蒋碧薇说,徐悲鸿有一只镶有孙多慈所赠红豆的戒指,戒指内刻有“慈”字,可见慈字在徐氏心中的分量。尽管紧锣密鼓,紧催紧赶画集出版,可是为孙活动出国留学之事终被蒋碧薇所闻,她在回忆录中写道:毕业之前,徐先生整天忙碌,先请中华书局帮忙,给孙韵君印了一本素描画集……接下来忙着为孙韵君奔走,争取官费,让她出国。当时比利时退回我国的庚子赔款,设存中比庚款管理委员会,可以选派学生出国。中比庚款的负责人有一位比国神父,和中国方面的褚民谊,说话都很有分量。徐先生知道谢寿康先生和他们两位很熟,便去和谢先生商量,事为谢太太所闻,特地跑来告诉我。我听到消息,就正告徐先生说:“你知道我的性格和脾气,任何事情只要预先和我讲明白,一定可以做得通。如果瞒住我,我可非反对不可!”徐先生听后默无一语,以后照旧积极进行如故。孙多慈出国留学之事,被蒋碧薇从中阻挠未成。徐氏在八月六日致舒信中愤愤写道:“弟月前竭全力为彼谋中比庚款,结果为内子暗中破坏,愤恨无极,而慈之命运益蹇,愿足下主张公道,提拔此才,此时彼困守安庆(省三女中教书),心戚戚也。”
孙多慈毕业后,未能出国深造,只好回老家,安排到安庆省立三女中教书,心中当然戚戚不欢。但徐氏仍在此,信中叮嘱老友道:“慈集日内当出版(孙多慈素描出版期为一九三五年九月)应为刊广告,尤其四十年代的徐悲鸿在安庆,并希望在《新中华》刊物上转载宗白华(序)文及其(孙多慈自撰)《述学》之文。”目的是希望老友主张公道,提拔人才。为了提拔人才,徐悲鸿还在信中提出出版发行由孙多慈译介的《伦勃浪画集》:“欧洲古今最大画家为荷兰十七世纪冷白浪,弟嘱慈译其生平。弟藏冷作副本(精印大册)全备,拟请尊处刊行,亦艺术界之幸也。”
为了提拔人才,他鼓励在安庆女中任教的孙多慈多作画,画好画。一九三六年开春,他又想出了一个新办法——请舒新城出面代订购孙画,并签署了契约,附在四月十二日的信中:“请将弟存款内拨二千五百元陆续购买孙多慈女士画,详细办法另纸开奉,务恳吾兄设法照办为感。”二千五百元对当时不卖画的徐悲鸿来说,并不是一个小数。他每月在中大任教的月薪三百大洋,多半要支付家用——所余的钱还要添置画材书籍。中华书局支付的稿酬并不多,钱从伺来?据蒋碧薇回忆录记载:以前徐先生从来没有卖过画,也不曾在国内举行过画展。这一回,他算是一改自己的作风,为了卖画,不惜奔走权贵豪富之门。展览会半公开地举行,据说卖出了苦干幅画,得到了几千元的现款,但这些钱是否寄给了孙韵君,我一点也不知道。至于孙女士究竟到什么地方去奋斗,当然我更不知道。看来蒋碧薇并不知道徐悲鸿请舒新城代购孙多慈画作的契约,只知道徐悲鸿开画展,将卖画所得支援孙多慈的“奋斗”。蒋碧薇暗中阻挠徐悲鸿为孙多慈谋划出国留学在前;徐悲鸿置将碧薇不顾,一意孤行,开画展筹款,支持孙多慈“奋斗”在后。孙多慈无疑成了徐悲鸿家庭破裂和婚变的导火线和催化剂,面对日渐激化的家庭矛盾,徐悲鸿采取离家出走,远赴他乡——广西桂林。抵达桂林不久,一九三六年八月二十五日他致舒新城,告知自己的行止:“久失音问,近状如何!方事之亟,十九路军出南路,再以两师收贵州出湘西,必致中原大震,国家瓦解。八桂健儿皆已歃血宣誓效死……弟功成名立,不愿再与俗竟。前托兄购之《图书集成》《辞海》,以及商务之《四部丛刊》等,出书时请寄桂林省政府弟收。作画、读书,得佳作分寄友朋处,乱世得此可无憾矣。”
信中关于家庭纠纷和孙多慈只字未提。他想逃避乱世、乱事在桂林觅一块桃源仙境,静静地作画和读书。可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国事、家事、天下事,无事不涌上他的心头。挥之不去,也无法挥去。徐悲鸿在桂林断断续续住了两年左右,徐蒋婚变,徐氏登报与蒋氏脱离同居关系,以及前面提及的徐氏致郭有守曲两封信函,均发生在这段时间。画布前的孙多慈一九三八年春,孙多慈。全家避难长沙,巧遇徐悲鸿。徐氏通过友人,将孙氏全家迁至桂林,还为孙多慈觅了一个差使。然后返回重庆中大上课。同年暑期,徐悲鸿又回到桂林,与孙多慈谈婚论嫁,于是发生了徐氏致郭有守信及刊登与蒋碧薇脱离同居关系的声明。徐氏的一位友人拿了登声明的这张报纸给孙多慈父亲看,满心希望能促成徐、孙的这段婚事,孰料遭到孙父的断然拒绝。数日后,孙父携带全家离开了桂林。徐氏信中的与慈关系“间不容发”,似是指此。回头再看徐氏致舒新城之信:“彼知我来新,乃来一从未有过之动人情书云,我命他怎样便怎样。弟答云,倘人因我而有之乃动,我完全任之肩上,不诿责于我之外之第二人,但我绝不令人如何而动。”孙多慈的这封被徐氏视为“从来未有过动人情书”,徐悲鸿却转寄同事吕斯伯。吕斯伯又出示给蒋碧薇看。据蒋氏回忆:一九三九年八月,有一天我从北碚进城到曾家岩,去看吕斯伯先生,吕先生刚刚接到徐先生的来信,拿给我看。我一看原来是徐先生转寄来孙韵君的一封信。信中有几旬重要的话,大意是说:“我后悔当日因父母的反对,没有勇气和你结婚。但我相信今生今世总会再看到我的悲鸿。”然后徐先生在信末批上了三旬:“我不相信她是假的,但也不信她是真心,总之我已作书绝之。”
徐悲鸿为什么要把孙多慈的这封“情书”寄给吕斯伯?当然是“项庄舞剑”,别有所指。蒋碧薇不明白(也许是装作不明白)地问吕斯伯,吕回道:“他还不是想要我拿给你看?”徐悲鸿既然年前已在报纸刊登了与蒋碧薇脱离同居关系的声明,为什么又要将这封情书有意让吕斯伯转给蒋看?是故意气蒋,还是别有所图?
原来徐悲鸿离家出走,远赴桂林前夕曾与蒋碧薇谈过一次话,蒋说:“假如有一天你跟别人断绝了,不论你什么时候回来,我随时都准备欢迎你。但是有一点我必须事先说明,万一别人死了,或是嫁了人,等你落空之后再想回家,那我可绝对不能接受”。这段话说在一九三六年暑期,徐悲鸿记忆犹新。如今三年过去,徐氏心想,我既与孙多慈断绝了往事,且示以“证据”(孙之情书),可以与蒋氏言归于好。可是徐氏在这里犯了两大忌讳,其一是,徐氏为了与孙多慈成婚,单方面登报声明与蒋氏脱离同居关系(徐蒋成婚二十年。生儿育女岂是同居关系?),而今既已脱离关系,覆水难收,怎能出尔反尔,想覆就覆,想收就收?忌讳之二是,徐悲鸿不该将孙多慈的“情书”转寄给吕斯伯。诚如蒋碧薇对吕斯伯所言:“在我看来,像徐先生这种行为,是最不可原谅而且最不道德的。徐先生如果不再爱孙韵君,他尽管把她的信退回或烧掉,决不可将这种信寄给任何人去看,他不要以为我看到他侮辱了我的情敌,便会觉得高兴。他应该知道,我不是这样的人,相反的,我将更看轻他!”
晚年孙多慈徐蒋婚变,责任不全在徐悲鸿,蒋碧薇也有责任。除了性格、事业和家庭观念差异较大外,即使在感情上也各有其责。徐悲鸿固然移情别恋孙多慈,但蒋碧薇何尝又不是对张道藩萌生旧情呢?只是各抱琵琶半遮脸。半斤对八两,在处理婚变问题上,徐氏较感情用事,考虑不周,一意孤行,常常授人以柄;而蒋氏则相反,冷静果断,思虑周密,以守为攻,故操胜券。徐氏的“独特己见,一意孤行”成就了他的绘画事业,也酿成了他的家庭悲剧。图为珍藏在徐悲鸿纪念馆中的着名中国唐代白描人物长卷《八十七神仙卷》。《八十七神仙卷》是道教壁画的粉本,虽然没有着任何颜色,却产生渲染的效果,堪称现存中国历代白描人物画之最。深褐色绢向上用圆润劲健且富有生命力的线条,表现了道教传说中的东南二帝(东华,南极)带领真人、仙官、玉女、神将等八十余人去朝拜元始天尊的宏大场面。人生如戏,人生又如梦。一九四○年九月二日,他又在致舒新城的信中哀叹道:“慈之问题,只好从此了结(彼实在困难,我了解之至),早识浮生若梦而难自醒,彼则失眠,故能常醒。弟有感而为诗:虎穴往往孙多慈:《母亲》(油画)无虎子,坐看春尽落花时。平生几次梦中梦,魂定神清方自知。彼与兄及展兄(陈子展)处俱无消息,故亦莫从知其状况。但彼已不作画,此则缘尽之明征矣!也好。”
言中“也好”二字,自是道出了徐悲鸿的师生恋情的无奈。三幅“未完成之作”
第一幅:鲁迅与瞿秋白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的一个展室,有一间复原的徐悲鸿画室。当中最突出的,是一幅未成的油画,画的是两位现代中国的文化巨人——鲁迅与瞿秋白。时间是在上世纪50年代。时间似乎凝固在徐悲鸿作画的瞬间。绷在木框架上的白色油画布,已经用明快的线条,粗粗地勾勒出人物的基本轮廓。从作画现场可以看出,徐悲鸿是极其严谨的现实主义画派,他不为名声所累,还是保持着一丝不苟的创作态度。直到徐悲鸿去世时,《鲁迅与瞿秋白》画板上还钉着两张照片,一张是鲁迅,一张是瞿秋白。后一张是1927年在汉口所摄。画稿旁是徐悲鸿的亲笔字条:“穿秋衣?秋白西装?根据许广平同志说法,秋白与鲁迅会见时穿华装,秋白较鲁迅年纪小17岁。壁悬珂尔维此(即珂勒惠支)动人的版画,原定尺寸改变,加长48cm×64cm。”
遗憾的是,直到徐悲鸿去世,这幅画依然未能完成。瞿秋白徐悲鸿作画向来成竹在胸,构思完毕就一气呵成,而这一次却不同,犹豫不决,渐行渐止,画布上游走的线条,只留下碳素笔勾勒的人物轮廓,而没有画出人物的全部神采。两位穿长衫的文化人,凝固在徐悲鸿的草图之上,居然穿过一场又一场的政治风暴,原封不动地保存至今。第二幅:邰喜德的画像1950年,全国战斗英雄劳动模范大会在北京隆重召开。徐悲鸿带领中央美院的教师,去为来自全国各地的着名英模人物画像。徐悲鸿画的一位战斗英雄。名叫邰喜德。徐悲鸿找了一个自认为容易熟悉的对象来画。邰喜德是位骑兵战斗英雄,骑兵自然离不开马匹,有了马,徐悲鸿便得心应手。徐悲鸿让邰喜德坐在高凳上,形成仰角,显然他最初想把邰喜德画在战马上。今天我们看到的这幅画,却是画在马下的。可见当时大师画了不止一幅,即使这一幅也是半成品,因为在正式出版物中,注明此幅油画是“未完成之作”。当时邰喜德年仅23岁,已经是立了大功的骑兵团参谋长,到北京开会后名扬全国,理应前程似锦。但是邰喜德生性耿直,炮筒子脾气,他对当时的苏联顾问看不惯,就提意见,话说得很尖刻,叫有的领导下不了台结果就挨了批。后来“反右”。他就稀里糊涂成了“右派”,党籍和军籍全被开除,发配到农场干重活,一干就是20年。邰喜德突然消声匿迹,而徐悲鸿画的这幅“未完成之作”,仍在徐悲鸿纪念馆展厅悬挂。第三幅:毛主席在人民中当时与徐悲鸿共事的教师与学生都记得,北平解放以后的徐悲鸿,想创作时代性强烈的大画,尤其是《毛主席在人民中》这幅油画。我看到一张徐悲鸿晚年照片,他坐在凳子上,拿着笔往画布上画着,画布上就是穿着大衣的毛泽东,微笑着朝人们挥手致意,人们挥舞鲜花,向毛泽东欢呼雀跃。在北京徐悲鸿纪念馆陈列展厅,还可以看到徐悲鸿画的毛泽东头像素描稿。1953年徐悲鸿辅导中央美术学院与浙江美术学院(今中国美术学院)教师进修小组,这是他生前最后的一次教学活动。徐悲鸿的一个学生为此画“未完成”却提供了另一个版本。他说,徐先生在解放后拥护党、拥护毛主席,他想画一幅《毛主席在人民中》。构想有4米长,2米高,他找人摆姿态,画徐悲鸿得很周到。当时,要选一些画到苏联办画展,周恩来很重视,亲自到中央美院选画。由洪深陪着。洪深是戏剧家,对外联络局局长。周恩来一幅幅地看,确定选哪一张。走到《毛主席在人民中》这幅油画前,周恩来在看,洪深说:“下面的入说,题目叫《毛泽东在人民中》,人民应该是工农兵群众,可是画上都是资产阶级小姐太太把毛主席画在当中,好像不太合适。”
在这之前,洪深说的意见,有人跟徐先生当面提过。徐先生说,我就是这个意思啊,工农兵拥护毛主席,是不成问题的:但是工农兵以外的人拥护,包括太太小姐,不是更好吗,不更说明毛主席受到人民的爱戴吗?有人说,那天徐悲鸿在,他跟周总理解释一下,可能就选上了,徐悲鸿不在,太可惜了。后来选了他的其他国画,对他打击很大。其实,徐先生太天真了,他是艺术家,不是政治家,在当时政治气侯之下,他画“工农兵以外的人”拥护领袖,肯定是诵不过的。这是明摆着的事情。徐悲鸿显然不适应新的时代。因为这个时代是不容他有一意孤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