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自然感到委屈,觉得毛泽东误会了自己提意见的初衷,梁本人并没有反对总路线的意图。十三日,在中南海怀仁堂看京剧演出前,梁、毛两人为此争辩,结果是不欢而散。会议一连开了好几日。在十六日会议上,梁漱溟又把十一日所发表的观点重新讲述了一遍。这种强聒不舍的态度大概激怒了毛泽东。十七日的大会一开始,章伯钧便起立发言,对梁漱溟进行批判。接着周恩来作长篇讲话,追溯往事,指责梁漱溟一贯反动。其间,毛泽东在一旁以逸待劳,多次插话,对粱嬉笑怒骂,严厉斥责,十八日的会上,粱漱溟继续为自己申辩,对所谓“一贯反动”的批判,因涉及历史上的是是非非。要求有充分的时间来说清楚。此时,台场上已有人起哄,极力阻止梁漱溟的发言。无奈之下,梁漱溟只好把话挑明:“想看看毛主席有无雅量。我要毛主席什么雅量呢?就是等我把事情的来龙去脉都说清楚之后,毛主席能点点头,说:‘好,你原来没有恶意,我误会了。’这就是我要求的毛主席的雅量。这时,毛泽东插话说:“你要的这个雅量,我大概不会有。”接下去,梁漱溟与毛泽东还辩论了几句。此时台下会场上已群情激愤,有人大声呼喊:梁某人胡说八道,让他滚下台来。此时梁漱溟仍然在讲台上屹立不动,双方形成僵局。后经过举手表决,赞成梁漱溟继续讲话的是少数。于是梁漱溟在一片“滚下来”的怒吼中被轰下讲台。这是梁漱溟意想不到的打击。不能了断当社会有巨大政治变动时,一些学界宿儒,文坛领袖往往因树大招风,常常有栗栗自危之感。国学大师王国维自沉昆明湖,曾写过《书林清话》等书的长沙大名士叶德辉这之前因出言不逊被农民运动断然处决而毫无怜才惜学之意,这件事或许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孤死兔悲,“义无再辱”,于是王国维只得向颐和园中的名湖纵身…跳。因而,一九四八年年底,解放军逼近南京,江山即将易手之际,一些学林巨儒亦担忧新朝政权将对其不利,佛学名家熊十力“受上海一门生危词怂恿,恐共产党来时干涉其思想”,故离开杭州亦匆匆南下(《天风阁学词日记》一九四八年十一月廿七日);东南名儒马一浮因年迈而不愿选择飘零,但已作心理准备。词学名家夏承焘“途中听伯尹谈十力翁离杭事,由甚惧其产党;一浮翁则谓梁漱溟手书对联如果见逼,可以坐脱立亡”。开国之初,万象更新,熊、马两老以其学术成就,颇得新政府礼遇,无需“坐脱立亡”。而一九六六年之际,华夏大地上以红卫兵为载体的动乱刚刚发轫,五台山上年届八十的能海老法师,着述已成,讲经亦多,对于眼前这个混浊世界似乎不再留恋,于是当下一身绝然而去,干脆了断。同时期了断生命的还有文学家老舍的自沉、翻译家傅雷的自戕……高僧贡嘎上师是噶举派。藏传佛教(简称藏密)宗派林立,主要有宁玛派(红教),噶举派(白教),格鲁派(黄教),萨迦派(花教)。这些教派的修持方法光怪陆离,有数百种之多。作为代表性大法,黄教有“大威德金刚法”,花教有“大圆胜慧法”,而据说唯有红教的“大圆满法”和白教的“大手印法”才可以称之为无上瑜伽的最高法门。一般来说,修“大手印”有二个条件:一是上上根器的弟子才能学,二是有大成就的上师方能教。藏传佛教以其精巧如七宝楼台似的修持程序以及能够获得奇特感受及征验的修持实践,在三四十年代确实吸引了不少汉地高级知识分子趋之如鹜。如着名学者谢无量、蒋维乔等人皆是藏密修持的信奉者。这位能海法师早年习武从军,后皈依佛门,中年曾入西藏学习密宗教理,达七年之久。能海法师回内地后,主要弘传宗喀巴能海法师大师开创的格鲁派(黄教)。四十年代,在上海筹建“金刚道场”,讲经弘法,并举办大威德五部金刚大灌顶法事。参加灌顶者有四五百人之多。一九五三年,中国佛教协会成立,他被推选为副会长。早在国民政府统治时期,梁漱溟就和他有过交往。梁漱溟《日记》一九四七年三月二十九日记载:“同东明访能海法师于嘉陵新村十三号。愚求教言,师先问年齿,愚答五十五矣。师曰:一日间当有一时间习静。愚敬志之。又问方法如何。师日方法可任择一种,不必拘。”历史上朱熹教导学生应。半日读书,半日静坐”,故中年梁漱溟向能海求教时,这位高僧告诫他一日之间不论如何忙碌,应挤出一段时间静坐。至于方法,因年龄关系,可以任选一种,不必强求。解放后,梁漱溟与能海法师仍时有交往。据其《日记》所载:昨日游园遇能海法师,情意甚殷嘱我往谈。拟择期偕鲜老访之。(《日记》一九五六年八月十四日)饮食后访鲜老一同访能海法师坐谈甚久,即留午饭。师指示甚多,开一书单并习定要点一纸,并嘱向唐慕汾借书。师于宗咯巴大师之教似深有所传受。(《日记》一九五六年八月二十五日)由于能海法师的指点及推荐,梁漱溟开始读《法句经》、《大般若经》、《解脱道论》等佛教经论,并在日记中时有大量摘录。七时下山回家,与鲜老通电话知能海法师仍在广济寺。午饭后小睡,出访能海法师听其谈话,又以《现证庄严论》等三书见蹭,其意甚殷盼。(《日记》一九五六年九月二十八日)出访鲜特老,遇于北海,托其致意能海法师。(《日记》一九五六年十月六日)“其意甚殷”,“其意甚殷盼”——说明能海法师知道梁漱溟是个极有根器的人物,希望他在佛学上乃至在学术文化上有大建树。而梁漱溟本人好学不倦,对于能海法师频频求教,不耻下问,彼此极为融洽。能海法师晚年驻锡五台山后,版此就再无交往。然而,梁漱溟却不能像能海法师那样了断。据说,他那本数十年精心构思的大作《人心与人生》尚未完成。当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的文化大革命在北京城内开始爆发之际,梁漱溟却“早起阅《人心》稿,思索续写之头绪”。(《日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日)仅仅隔了二日,大批红卫兵如洪水般涌至梁宅门前。据梁漱溟《日记》记载:《人心与人生》学生出版社版封面。约八时红卫兵来抄家,对我夫妇有斗争,书籍文稿及衣物均被拉去,用具多被打碎。是夜开始宿南屋中间一闻,因灯光太强,睡不好,然心境尚平。(《日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四日)树棻(梁漱溟妻子)及韩姑陪斗,受殴打,但仍将定期斗争。(《日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五日)早起监督劳动,扫街道厕所。(《日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六日)早起监督劳动,扫街道。因开灯失眠。(《日记》一九六六年八月二十七日)过了八九年,梁漱溟在致友人的信中谈到“文革”初期遭遇时说:“遭遇不可谓不惨:先曾祖、先祖、先父三代书梁漱溟墨迹画轴册两大皮箱尽被焚毁,内人被捶打以致脊背血透内衣,被拉去开斗争大会,我未被打而亦罚跪一次。然我胸次只小小不愉快而已。床铺没有了,席地而睡。半个月不能出门买菜,只就所存米度日。红卫兵且占据北屋近二十天之久。然出事在八月二十四日,九月六日我便操笔为文,写出《儒佛异同论》一、二、三短篇。心情不失常度。(《梁漱溟全集》卷八,一八三页)同年九月十二日梁氏《日记》记载:“外地红卫兵来京者满街皆是。”
九月十四日《日记》记载:“早四时醒来,忽悟口弥佛号在唤醒自心,克化一切昏昧渣滓,昨日所谓自修应在此。六般若波罗密:布施、精进、忍辱、戒、定、慧,当时念之。”九月十六日《日记》中补记了近期所作的五首偈语,其中三句最为重要:“施舍一切无所吝”,“嗔心不起能忍辱”
“精进不懈于候炼”。由此看来,梁漱溟是以亦儒亦佛的精神“坚忍”下来了。梁氏的不能了断,即是了断。“一代直声”的消逝1953年的这场惊心动魄的一幕,也许是建国以来,在党外人士中,敢于当众直谏犯上的第一人。就其激烈与尖锐程度而言,也是本世纪最后一位!
1946年张澜(左)与梁漱溟。实际上,他是个有资格“廷争”、“执言”的民主人士。他在此后被闲置,甚至“文革”初期挨批斗,不过是想改造他的不合拍的思想罢了。1970年2月,梁漱溟,应邀参与讨论“宪法草案”的座谈会,会上漱溟又一次语惊四座。他发言说:“锗位,我是本组最后一个发言的,既然主持者明言征求意见,我想以自己的浅陋,谈两点看法。第一点据我所知,宪法的产生是为了限制个人太大的权力,有了宪法,则从国家元首到普通公民,都得遵循,而不能把任何一个人放在宪法之上。因此,现在的‘宪草’序言中,写上个人的名字(毛泽东),包括林彪为接班人都上了宪法,我认为不甚妥当。第二点,我看新宪法的条文比老宪法少了许多,当然条文少不见得就一定不好,但有的重要内容少了却不甚妥当,比如设国家主席,一国的元首,不能没有。设国家主席是一回事,选谁当国家主席合适是另一回事,国家主席不可不设。”有人对批评论道:在“文革”中,梁作为“待罪之身”,其发言对“永远健康”的“林副统帅”直呼其名,两条意见直接触忤最高领袖,现在听来都令人不寒而栗。说这番话的人,其实不了解当时的背景、内幕。梁漱溟不过是“钟馗”而己。但他甘愿充当这个角色。在一九七四年批孔运动中,与赤膊上阵的冯友兰相反,粱漱溟始终沉默,因为他深知什么叫沉默。当政协的小组会里的同事们不断督促他发梁漱溟先生晚年。言或写文章批判孔子,终于,梁漱溟在全国政协学习会上发表《我们今天应当如何评价孔子》,反对以非历史的观点评价孔子,反对把林彪与孔子相提并论,为刘少奇、彭德怀鸣冤叫屈。当遭到围攻时,他竟脱口一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也!”在解释这句话时,他说:“‘匹夫’就是独人一个,无权无势。他的最后一着只是坚信他自己的‘志’。什么都可以夺掉,但这个‘志’没法夺掉,就是把他这个人消灭掉,也无法夺掉!”梁漱溟就是这样扞卫着自己的信仰,也再次扞卫了中国知识分子最后的思想尊严。1988年6月22日,梁漱溟结束了他95岁的一生,弥留之际,他说:“我要休息,我要安静!”
在纷繁的乱世之中,梁漱溟是位坚守知识分子有史以来的“士不可弘毅”的最初的,也是最后一道防线。冯有兰在他死后的挽联称颂他是“钩玄决疑,百年尽瘁,以发扬儒学为己任;廷争面折,一代直声,为同情农夫而执言。”
其实,梁漱溟的“廷争”、“执言”,皆出于民主思想的“一代直声”。但这“一代直声”成为欲说还休的公案。粱漱溟,从二十多岁就吃素,坚持素食七十余年。他平时用餐,除鸡蛋、牛奶外,其他荤腥一律不沾;但并未出现营养不足的问题。三十岁以后,身体愈见结实,体质、精力反为朋友辈所不及。建国初期,在一次公宴上,毛泽东走到梁的座席前,见梁吃素食,又不饮酒,笑着说:“梁先生坚持食素,清心寡欲,定长寿也。”
梁漱溟活了九十五岁,应验了毛泽东“定长寿也”之言。梁漱溟能活到改革开放,应验了“建国问题及世界文化转变问题自觉有其责任,更无第二代人得”之语。梁漱溟的确是蜚声中外的儒学大师,也是一位“不穿袈裟的和尚”。1987年,中国佛教文化研究所成立时,94岁的梁漱溟第一个出席发言,他说:“我是一个佛教徒,从来没有向人说过,怕人家笑话。一个人有今生,有前生,有来生。我前生是一个和尚,一个禅宗和尚!”
他公开说这话,又是一语惊人。然而,却不知他要表达给谁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