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兰成这次贸然造访,张爱玲自然是不见的。一身长袍的胡兰成彬彬有礼地敲响了上海租界区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05室张爱玲深锁幽居的宅门。门里传来女仆的问话声:“侬找阿里一位?”胡兰成答道:“我是从南京慕名来访的一位读者,想见一见张爱玲小姐。”女仆迟疑了一下,又说:“张爱玲小姐身体不适,现在不见客。”胡兰成从公文包里摸出纸笔,写下了自己的名字和电话号码,劳驾女仆送给张爱玲小姐。女仆应了一声,从传信口接了纸条,再没了声息。张爱玲从女仆手里接过纸条,心里不由一愣:胡兰成?这个人她是知道的,写得一手好文章,常在《中华日报》、《南华日报》发表一些政论文章,用笔老辣,是汪伪政权里的一个大笔杆子,更兼颇有名士风范,在上海滩也算得上一个人物。去年下半年胡因文字惹祸。被汪抓进监狱,张爱玲曾陪苏青到周佛海家为其说情。年仅23岁的张爱玲生活圈子狭窄,与官场中人素无来往,她不知道胡兰成为何来找她。张爱玲当时和姑姑张茂渊住在一起,于是便和姑姑商量。张茂渊觉得这个人有些背景,应该谨慎处理这件事,虽不想趋炎附势,却也不要以此招致不必要的麻烦才好。也许是源于早年无爱的家庭的冷漠而渴望温暖,胡兰成的来访打动了张爱玲;也许是源于少女的好奇。总之,礼数周全的张爱玲思虑再三,决定回访胡兰成,于是便打电话相约在大西路美丽园胡兰成的住处见面。两人一见面,都有些吃惊。张爱玲是没想到一个政府大员竟如一介书生般儒雅洒脱。而胡兰成初见张爱玲,简直被惊呆了,时常以为很懂得什么叫“惊艳”的这个中年男人,遇到年轻漂亮的女作家,感到“艳亦不是那艳法,惊亦不是那惊法”,胡兰成在后来的回忆录中写到:“一见张爱玲的人,只觉得与我所想的全不对。她进到客厅里,似乎她的人太大,坐在那里又幼稚可怜相,待说她是个女学生,又连女学生的成熟亦没有。张爱玲顶天立地,世界都要起六种震动,是我的客厅今天变得不合适了。她又像十七八岁正在成长中,身体与衣裳彼此叛逆。她的神情,是小女孩放学回家,路上一人独行,肚里在想甚么心事,遇见小同学叫她,她亦不理,她脸上的那种正经样子。”
胡兰成颇具名士风范,风流倜傥,满腹才学,遇见这个倾心已久的女子,自然就海阔天空地神聊起来,谈当时的流行作品,谈张爱玲小说的好处。张爱玲静静地听。也许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缘故,别人读张爱玲的小说是读故事,而胡兰成读出的是人性的思考;别人说《封锁》是写高情调的空虚无聊。胡兰成读出的是对文明和人性的观照。“钟情”在一见面,在懂得和了解之前,所以爱玲喜欢,因为这是无条件的。而爱玲的喜欢,是在了解目己的感情之前,正因如此,才是这般可贵,才是那样无价。现代社会里常有这样的情形:一个陌生的异性可能在突然间成为你最亲近的人。世间许多浪漫的爱情均产生于了解之前的相知,一见钟情,一见倾心,也许这就是知已。张爱玲深情地看着这个成熟的男人——白净的脸,清晰的嗓音,太阳红红地照着他的鼻尖,他搁在报纸上的手,黄黄的,瘦瘦的。一个真实的男人,不很诚实,也不很聪明,爱玲突然感到炽热、快乐!
爱玲很感激胡兰成关注她的作品,胡兰成则说:“因为相知,所以懂得。”两颗心就这样渐渐地贴近了……两个人一谈就是五个小时,及至张爱玲告辞,胡兰成送她归去时,两个人已宛若多年的朋友和无话不谈的知己。春日的黄昏,迷离的眼神,颤抖的双唇,惶惑的新奇,莫名的充实,悸动的心跳,让人感到世界的神秘和生存的美好。在长长的巷子里,胡兰成和张爱玲并肩慢慢地走着。突然,胡兰成突兀地说了一句:“你的身材这么高,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呆住了,似乎要说什么。看了胡兰成一看,又低下头去,脸上泛起红晕,终于什么也没有说。这句话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从“般配”的角度做出的评价,这不是一般的比较,而是男女间特殊意义上的比较。张爱玲起初的反应是一怔,但随即感到一个成熟男性的一句话,把他俩拉得这样近,近得没有了距离。于千万人之中遇见你所要遇见的人,千千万年之中,时间无涯的荒野里,没有早一步,也没有晚一步,刚巧赶上了,那也没别的话可说,唯有轻轻地问一声:“这怎么可以?”
张爱玲遇上了,她知道,这就是爱。张爱玲少年时代失去了太多的爱,失去了人们通常轻易得到的爱,因而,成年的她更渴望成熟男子的爱情。遇到胡兰成,她得到了理解和信任,滋生出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来,这是情感的栖息地,是抚慰创伤的良剂,所以她太投入。第二天,胡兰成去看张爱玲。张爱玲在自己的客厅里接见了他。那天,张爱玲穿着一件蓝绸袄褂,戴着黄边框的眼镜,更显得光彩夺目,明艳照人。张爱玲房间陈设的华贵处处透着一种贵族家庭的典雅,令胡兰成惊诧不已,“那陈设与家俱原极简单,亦不见得很值钱,但竟是无价的”;“三国时东吴最繁华,刘备到孙夫人房里竟然胆怯,张爱玲房里亦有这样的兵气。”
那天,胡兰成坐了很久,他向张爱玲谈自己的生平,谈生活的坎坷。一向不擅言辞的张爱玲在胡兰成的激发下,说起胡兰成在南京下狱之际,她竟动了怜才之念,曾和苏青去过周佛海家为胡兰成求情。胡兰成并不知道这件往事,听后大为感动,回到家中,他久久不能人眠,挥笔给张爱玲写了一首直率而幼稚的情诗。张爱玲看后笑了,回信说:“因为懂得,所以慈悲。”
从此,胡兰成每隔一天必去看张爱玲,后来索性天天去看她。因说起登在《天地》上的照片,张爱玲便拿出来送他,还在照片背后写了几行字:“见到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但她心里是喜欢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这是张爱玲在豆蔻年华的少女时代,纯洁的情愫开出的第一束花朵。从此,他们情书往来,沐浴在热恋的爱河里。此时的胡兰成已续娶英娣为妻,然而,他与张爱玲两心相印,两情相悦,四目相对,惺惺相惜,两颗相爱的心历经磨难贴近到一起,不可避免地撞击出绚丽的火花。一见钟情建立起来的理解、信任和默契,心灵上的沟通与和谐,终究是任何理智的力量和道德的说教所不能压制得了的。哪里还顾得了伦理纲常,苦难和艰辛。他们冲破道德和理智的羁绊,成了一对相亲相爱的情侣。1944年6月,胡兰成和张爱玲热恋时期,曾挥笔写下一篇长文《论张爱玲》,发表在当时的《杂志》上。胡兰成是有几分才气的,尽管他要形容张爱玲,“直如生手拉胡琴,道不着正字腔”,但还是极大的热恋中人的激情,搜肠刮肚地倾泻出对张爱玲满腹华靡浓丽的赞词:“张爱玲是一支新生的苗,寻求着阳光和空气,看来似乎是稚弱的,但因为没有受过摧残,所以没有一点病态。在长长的严冬之后,春天的消息在萌动。这新鲜的苗带给了人间以健康和明朗的、不可摧毁的生命。她的小说和散文,也如同她的绘画,有一种古典的,同时又有一种热带的新鲜气息,从生之虔诚的深处进溅生之泼辣,是这样一种青春的美。读她的作品,如在一架钢琴上行走,每一步都发出音乐。她的心喜悦而烦恼,仿佛一只鸽子,时时要冲破这美丽的山川,飞到无际的天空,那远远的、远远的去处,或者坠落到海水的极深处,而在那里诉说她的秘密。鲁迅之后有她,她是个伟大的寻求者!”
“我是个职业文人”
胡兰成是个用情不专,放纵情欲的名流。他的妻子英娣提出与他离婚。胡兰成十分痛苦,在张爱玲面前流泪说:“张爱玲,我是不是太坏了,连做一个丈夫都不配?连太太都离我而去。”
张爱玲安慰他说:“在这个乱世,做一个女人难,人来人去是不定的,什么都靠不住,何必为把握不住的事情难过呢?”
几天后。回到南京的胡兰成给张爱玲写了一封求婚信:爱玲:自从一年前我在南京看到你登在《天地》上的两篇文章,我就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你就是我在茫茫人海中所要寻觅的人!及至见了第一面,我更感到我俩的缘份是前世定了的。爱玲,这世上懂得你的只有我,懂得我的也只有你。在我们相知相伴的日子里,我一直把这份对你的情义放在心底,不敢稍稍放纵感情的姜绳,生怕伤害了你。因为英娣还在呀!我是早就把你的家当成了自己的家的,英娣已经使我失去了一个家,你不会再使我失去最后一个家吧?!你说见了我,你变得很低很低,其实我又何尝不是呢!我本自视聪明,恃才傲物惯了的,在你面前,我只是感到自己寒伧,象一头又大又笨的俗物,一堆贾宝玉所说的污泥。在这世上,一般的女子我只会跟她们厮混,跟她们逢场作戏,而让我顶礼膜拜的却只有你。张爱玲,接纳我吧……张爱玲给胡兰成回信,却是一张空白信笺,胡兰成匆匆赶回上海,眼睛里满是问号。张爱玲说:“我给你寄张白纸,好让你在上面写满你想写的字。”
他们结婚了。胡兰成担心时局不稳会连累张爱玲,没有举行任何仪式,没有办理任何法律手续,只写下一纸婚书:胡兰成张爱玲签订终身,结为夫妇;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前两句是张爱玲写的,后两句是胡兰成所撰,证婚人是张爱玲的好友炎樱。这年,胡兰成38岁,张爱玲23岁。新婚蜜月,“照花前后镜,花面交相映”,两人整日守在房里,燕语呢哝,男欢女爱,有时两人并枕躺在床上说体己话,有时面面相偎含情而视,有时说古论今谈天说地,张爱玲常有妙语连珠令胡兰成刮目而视。张爱玲古典文学功底深厚,读小说心细如发,那些躲在套语滥调里的传神字句,她常常脱口而出。一次,张爱玲和胡兰成躲在深闺里谈论小说的语言,张爱玲说:“《金瓶梅》里写孟玉楼‘行走时香风细细,坐下时淹然百媚’,这‘淹然’二字就用得好!”胡兰成要张爱玲说“什么是‘淹然”’,张爱玲答:“有人虽见怎样的好东西亦滴水不入,有人却象丝棉蘸了胭脂,即刻渗开的一塌糊涂,这便是‘淹然’呀。”
谈张爱玲的朋友苏青,张爱玲品评说:“苏青的美是一个俊字,有人说她世俗,其实是俊俏。她的脸好像喜事人家新蒸的雪白馒头,上面点有胭脂。”
张爱玲悟性颇高,常有与人不同的感觉。胡兰成为张爱玲读诗。读《诗经》中大雅章,有“倬彼云汉,昭回于天”的诗句,张爱玲说:“啊,真真的是大旱年岁!”
读到《古诗十九首》中“燕赵有佳人,美者颜如玉,被服罗衣裳,当户理清曲”时,张爱玲说:“真是贞洁,那是妓女呀!”
再读《子夜歌》“欢从何处来,端然有忧色”,张爱玲叹息道:“这端然真好,而她亦真是爱他!”
读到《乐府》中一首诗:“夫婿从门来,斜倚西北眄。语卿且勿眄,水清石自见。石见何磊磊,远行不如归。”
张爱玲笑:“这‘眄’字用得好。”胡兰成不明白是一种什么样子,张爱玲解释说:“就是上海话‘眼睛瞄发瞄发’不是极有风情么。”还说:“这样困苦还能在夫婿面前撒娇,他们亦是真爱的!”
胡兰成不禁叹道:“自己平常看的东西以为懂了,其实竟未觉得。”
一日两人并坐看《诗经》,这里也是“既见君子”,那里也是“邂逅相见”,张爱玲就说:“怎么这样容易就见着了!”
张爱玲又说:“西洋人有一种阻隔,象月光下一只蝴蝶停在带着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让人隔得难受。”
一日午后,两人上街,张爱玲穿了件桃红色的单旗袍,胡兰成说“好看”,张爱玲道:“桃红色的颜色闻得见香气。”
张爱玲偷看书房里的胡兰成,这样写到:“他一人坐在沙发上,房间里有金沙金粉埋的宁静,外面风雨琳琅,漫山遍野都是今天。”
胡兰成促狭地要张爱玲描述他们夫妻亲热,张爱玲正色说:“你象一只小鹿在溪里吃水。”
谈到姓氏,张爱玲亦有妙论:“姓崔好,姓黄亦好,《红楼梦》里有个黄金莺,真是非常好的文章,而且是写的她与藕官在河边柳萌下编花蓝儿,就更见其好。”又说,“羌好。羯很恶,面孔黑黑的。氐有股气味。鲜卑黄胡子。羌字象只小山羊走路,头上两只角。”还说,‘牛叫是好听,马叫也好听,马叫象风……”
胡兰成最后只得将手一合,又喜又恼无可奈何地说:“这书里的句子象是街上的行人,只与你打招呼,我倒真象是乡下人来上海,端得只有看的份了!”
1945年初夏的一天傍晚,张爱玲和胡兰成站在阳台上,眺望晚烟里雾霭沉沉的大上海,心底升出一种郁郁苍苍的悲凉之感。上海市区的高楼大厦在夜幕中微微起伏,虽没有山峦却也象层峦叠嶂。张爱玲联想起这个时代许多人的命运,也联想起自己的命运,不由嗟喟道:“这真是一个乱世呵!”
随着时局的变化,日本侵略者陷入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汪伪政权也如枯木朽枝,岌岌可危。胡兰成深感时局动荡,说不定哪日汪伪政权就要垮台,此时西天的一抹晚霞更增添了这种凄凉的情调,遥想未来不免有些感伤迷惘,便对张爱玲说:“时局可能要翻,来日大难,在劫难逃,汉乐府中有一首诗,‘来日大难,口燥舌干,今日相乐,皆当欢喜。’想不到古人这几句平常又平常的诗句,竟是我们此时处境的真切写照了!爱玲,恐怕我们夫妻真的要‘大难来时各自飞’了。”
张爱玲望着这个赢弱的男人,心中掠过一丝苍凉,苦笑着说:“能过一时是一时,不要想那么多吧,兰成。”
胡兰成又说:“如果那一天来临,我必能逃得过,惟头两年里要改名换姓,将来与你虽隔了银河也必定找得见。”
张爱玲道:“那时你变姓名,可叫张牵,又或叫张招,天涯海角有我在牵你招你。”
张爱玲是一个不关心政治的人,她和胡兰成的姻缘自然在社会上引起各种传言,但张爱玲觉得,她看上的是胡兰成这个人,至于他的政治立场,她是不过问的。这年秋天,《杂志》社组织了一次纳凉晚会。《杂志》是日本人扶持的一份文学刊物,自然邀请了“东亚明星”
李香兰,同时也邀请了张爱玲。在纳凉晚会上,张爱玲双目低垂,落落寡合,与那些汉奸文人根本就无话可谈,但碍于《杂志》是老主顾,无法拒绝罢了。李香兰台上台下均是一副故作天真的纯情派头,常做出一副小鸟依人状,这次得知静默不语的张爱玲比自己年纪还小时,不禁自言自语地感叹:“比我还小呀!”
张爱玲本来就和这些人没话好说,便顺口抢白说:“象是您,就是到了三十岁,一定还象个小女孩那样活泼吧!”
李香兰自讨没趣,只好转移话题说:“也是啊,这些年老演浅薄的纯情戏实在没多大意思,我倒想演点不平凡的激情戏!”
《杂志》主编陈彬早就对张爱玲和胡兰成的绯闻心存好奇,此时不失时机地接口说:“假定请张小姐以你一年来的生活经验写一个电影剧本,而以李小姐作主角,这个女主角该是怎样一个人物?”
张爱玲淡淡地说:“这样一个本子,恐怕与李小姐是不相宜的。”
陈彬不甘心放过这个话题,步步进逼地问:“最近小报上纷传您的恋爱故事,请问张小姐,你的恋爱观是怎样的?”
张爱玲对陈彬刨根问底地窥探自己的私生活很反感,正色说:“就是我有什么看法,也舍不得轻易告诉您吧?我是个职业文人,而且向来是惜墨如金的,这样随便说掉了,岂不损失太大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