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历史我们时代的历史人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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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张爱玲:旧派小资作家《色·戒》的落幕(3)

1945年抗战胜利后,汪伪集团的成员作为民族的罪人被通缉,胡兰成潜逃到浙江温州,他确实改了名字,冒称是张佩伦的后裔,不过不叫“张牵”,也不叫“张招”,而叫张嘉仪。胡兰成本不是一个能自制的人,尤其在感情方面,加之带罪潜逃、四处通缉的处境,他再也不能企盼“现世安稳”,更不知何时能再见到张爱玲,逃亡中遇到一个在桑蚕学校读书的女子,名叫范秀美,后来又受其掩护,隐居在她家里,这个从生活底层爬出来的人急切地想要抓住一点实在的东西,于是便与之同居。1946年2月,张爱玲探得胡兰成潜藏的地址,冒着初春料峭的寒风,过诸暨,走丽水,远去温州寻夫。及至见了胡兰成,张爱玲幽幽地说:“我从诸暨丽水来,路上想着这是你走过的,及在船上望得见温州城了,想你就住在那里,这温州城就含有宝珠在放光。”

夫妻一场患难相从,千里迢迢特意来看夫婿,按说胡兰成应感动不已,但这个铁石心肠的人,竟粗声粗气地吼:“你来这里做什么?还不快回去!”

在来温州之前,张爱玲已听说胡兰成与范秀美同居的事,她宽容地想:一个身处险境的男人,远在外地寻找些安慰是难免的,何况秀美曾掩过兰成,乱世际遇在一起,也只是权宜之计。并未因此责备他,相反,也许是爱屋及乌的缘故,胡兰成和秀美的婚事,张爱玲对范秀美还有一种同命相怜之情。初见范秀美,张爱玲甚至说:“范先生真是生得美的,她的脸好像中亚西亚人的脸,是汉民族西来的本色的美。”

胡兰成对她到来的迁怒,张爱玲觉得也许是因为局势动荡,前程未卜,但又觉得不对,这次相见,胡兰成似乎有一种说不清的生分之感。其实,当时的胡兰成正心事重重地挂念着一个叫小周的女子。1944年11月,胡兰成一次到武汉时出差,住在同僚借住的汉阳医院时认识的。医院里有个周训德小姐,年方十七,长得端庄美丽,生性多情的风流才子胡兰成自然就起了绮念,每日到病房里与其说笑厮混,从有意无意、似真似假的轻言撩拨到动手动脚的轻佻之举,直如张爱玲笔下的花花大少乔琪乔(《第一炉香》)、范柳原(《倾城之恋》)的伎俩,很快使年幼无知的小周堕入情网。他要小周送他照片,又要她题字,小周似嗔似真地题了一首《乐府》中诗:“春江水沈沈,上有双竹林,竹叶坏水色,郎亦坏人心。”

胡兰成仰慕张爱玲的“横绝四海”,但也喜欢小周的本色天真。有时他们三人一起上街,有时三人一起在旅馆里聊天。秀美却不愿意爱玲上她家,怕邻居们对三人的关系作种种猜忌,自己不好做人。一日爱玲夸秀美长得漂亮并要给她画像。这本是爱玲的拿手戏,三人兴味十足。秀美端坐着,爱玲疾笔如飞,胡兰成在一边看,看她勾了脸庞,画出眉眼鼻子,正待画嘴角,却突然停笔不画了,说什麽也不画了,她也不解释,一脸凄然之情。秀美走后,胡兰成一再追回原委,她半晌才说:“我画着画着,只觉得她的眉神情,她的嘴,越来越像你,心里好不震动,一阵难受就再也画不下去了。”言下不胜委屈。一个女人心里只装着一个男人,而这个男人心中却有着几个女人。她如何能不感伤?

胡兰成自有辩护。他问爱玲,早先在上海时,也曾两次谈到他和小周的事,爱玲虽不悦,却也无话,为何现在当了真?他说他和爱玲的爱是在仙境中的爱。与小周、秀美的爱是尘境中的爱,本不是一档,没有可比性。他还说他待爱玲如待自己,宁可委屈爱玲,也不委屈小周,如像克己待客一样。视妻为己,视情人为客,两相冲突时而“克己待客”,这本是某些喜欢拈花惹草而道德感未彻底丧失的男子的通性,因此,胡兰成的这一条解释或有部分真实。但整个的辩解只能视为狡辩,只能看做男人移情别恋,推诿责任的不实之辞。他还对爱玲说:“我等你,天上地下,没有得比较。若选择,不但于你是委屈,亦对不起小周。人世迢迢如岁月,但是无嫌猜,按不上取舍的话。而昔人说修边幅,人生的烂漫而庄严,实在是连修边幅这样的余事末节,亦一般如天命不可移易。”

爱玲自有其理:“《美的画报》上有一群孩子围坐吃午时茶苹果。你要这个,便得选择美国社会,是也叫人看了心里难受。你说最好的东西是不可以选择的这个我完全懂得。但是这件事还是要请你选择,说我无理也罢。”而且她第一次作了这样的质问,“你与我结婚时,婚帖上写现世安稳,你不给我安稳?”

胡兰成答道,世景荒芜,已没有安稳,何况与小周有无再见之日也无可知。爱玲道:“不!

我相信你有这样的本领。”

他俩仍偶有通信往返,但日渐疏稀。到了1947年春天之时,爱玲的信亦有了“我觉得要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之类的词句。但她仍常给他寄钱,用自己的稿费接济他。这时胡兰成的情况有了松动,虽然还是隐姓埋名。此时他正在撰写论中国社会与现实的书,名曰《山河岁月》。(这本书费时数年,几易其稿,后来在日本出版。)他还在温州中学和淮南中学教书。他仍然怀着“要出去到外面天下世界”的梦想,“想法子结识新人”。时逢梁漱溟先生调停国共纷争,屡屡被时人注意。胡兰成就给他写信,称他“于学问之诚,可算今日中国思想界第一人”。梁先生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于是二人常有通信来往。胡兰成有时也去听温州戏,“我看了温州戏,想着我现在看一样东西能晓得它的好,都是靠的爱玲教我。又我每日写《山河岁月》这部书,写到有些句子竟像是爱玲之笔,自己笑起来道:‘我真是吃了你的涎唾水了’。”

1947年11月,胡兰成悄悄来到上海,他在张爱玲处住了一夜。又走了。他不忏悔和谴责自己的滥情,反倒指责张爱玲在日常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处理“不当”。他又问张爱玲对自己写的那篇含有与小周交往内容的《武汉记》印象如何,又谈起与范秀美的事,张爱玲十分冷淡。当夜,二人分室而居。旧上海花开花落两由之这份令人刻骨铭心的爱,虽然苦涩不堪,纵有千般委屈,毕竟一时难以割舍。回到上海之后,张爱玲仍没有间断和胡兰成的联系,经常寄来稿费,补贴胡兰成的生活之需。张爱玲回上海后,抓汉奸的风气渐渐过去,胡兰成又做起“东山再起”的美梦。当时的文化名人梁漱溟在四川北碚办了一家勉仁书院,经常在一份《观察》杂志上经常发表文章,在学人中间颇有影响。胡兰成便写信与梁漱溟论学,因胡兰成用的是化名,梁漱溟不知他的真实身份,但对胡兰成的观点大为赏识,当即回信说:“几十年的老友中,未有针砭漱溟之切如先生者。”从此,胡兰成在当地名气渐大,而且经当地名流介绍,在温州中学谋到了一份教书的差事。胡兰成洋洋得意,仿佛已经忘记了自己的汉奸身份,志得意满地给张爱玲写信述及自己的心境,最后还忘不了提一句“时有村妇来灯下坐语”。张爱玲看到处境渐已好转后的胡兰成又故态复萌,一副浮浪文人相,感到越来越陌生,不愿意再答理他。也许是山水相阻使两人越来越难以沟通,隔阂越来越深,也许张爱玲有意躲避这份绝望的爱情,总之,张爱玲觉得“渐渐地不认识你了”,与胡兰成的书信也日渐稀疏。1947年6月10日,张爱玲终于下决心给胡兰成发出“哀的美敦书”“我已经不喜欢你了。你是早已经不喜欢我的了。这次的决心,是我经过一年半的长时间考虑的。你不要再来寻我,即或写信来,我亦是不看了。”

随信还寄来了她的电影剧本《不了情》、《太太万岁》的稿费30万元给胡兰成,供胡兰成生活之需。从此绝了音讯。“我自将萎谢了”,“我已经不喜欢你了”,这嗟喟中多少悲伤,多少次灵魂的搏斗,内心的纠缠,使张爱玲不得不无可奈何地选择了诀绝。这次裂变给张爱玲带来的创痛是巨大的,以致于许多年以后,在张爱玲短篇小说《五四轶事》里,依然还能找到这段感情生活留下的影子。故事写的是杭州某中学教师罗文涛十二年间的爱情婚姻生经历:罗文涛原在乡下有妻子,却在杭州与范小姐自由恋爱,闹了六年还未离婚,范小姐成了老小姐。后来离婚成功,罗文涛赌气娶了本城最漂亮的王小姐。罗范后来在西湖边上故地重逢,旧情萌发,罗文涛再次闹离婚,历经五年,家产荡尽,终于和范小姐结婚,并在西湖边上置屋居住,但先前钟爱的女性现在成了平凡的妇人。罗文涛再把王小姐接来同住,罗氏家族又说,既然可以把王小姐接回家,何不也把第一个乡下夫人接回家。从此人们经常看到罗文涛和三个妻子同游西湖。这篇小说的副题是:“罗文涛三美团圆”。1955年11月,一代才女张爱玲拎着两只笨重的皮箱,走过罗湖桥头,带着心灵的创伤,告别了祖国。新中国成立后,人民政府清算汉奸,胡兰成在国内混不下去,只得灰溜溜逃亡日本,暂借东京一家杂货铺栖身,后结识了汉奸吴四宝的遗孀佘爱珍,与之姘居,过起醉死梦生的潦倒生活。晚年胡兰成移居台湾重操旧业,在台湾中国文化学院教书。后来胡兰成知道张爱玲去了美国,便借他的自传《今生今世》出版之际,向张爱玲百般挑逗,暗送秋波,指望重修旧好。张爱玲回信说:兰成:你的信和书都收到了,非常感谢。我不想写信,请你原谅。我因为实在无法找到你的旧作参考,所以冒失向你借,如果使你误会,我是真的觉得抱歉。《今生今世》下卷出版的时候,你若不感到不快,请寄一本给我。在这里预选道谢,不另写信了……1995年9月9日,张爱玲被发现病逝于洛杉矶的公寓中,享年75岁。当时,张爱玲的邻居发现已经好多天没有看到这位消瘦的中国老太太了。洛杉矶警署的官员打开了张爱玲的公寓的门,出现在他们眼前的那幅画面让人无法形容:一个瘦小、穿着赭红色旗袍的中国老太太,十分祥和地躺在空旷的大厅的地毯上。这一天正值中国农历中秋前夕。澄静的圆月挂在天空中,透过被风轻轻卷起的落地窗帘,银色月光静静地洒在她饱经风霜而安详人梦的脸上,似乎为这位曾经拥有绝代风华的奇女子奏响了一首美丽的挽歌。此后二十四小时内,祖国大陆及台湾、香港地区得知了张爱玲猝然病逝的消息。纷纷为之哀恸。《中国时报》等媒体均以整版的篇幅对张爱玲的病逝进行了详细的报道。一时间,海峡两岸关注张爱玲的人为之震惊。她的逝去,是中国文坛的巨大损失。这位曾经红遍上海滩的传奇作家就这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人世。张爱玲在美国孤零零倒下,她再也没有站起来。她的死是与世的死别,与他乡的死别。时人批评她不念旧、不通俗、人情味不浓。她的自标高格,不要说鲜花,就是清风明月她也觉得不足以陪衬她。张爱玲可是,这么骄傲的女子,当初以外曾祖父李鸿章作宣传,还是她自己向出版商提议的。她还好穿奇装异服,旗袍外面罩件短袄或者柠檬色的袒胸露臂的晚礼服。她这样穿着去苏青家,整条街都轰动,后面追满看热闹的小孩子;她去印刷所,工人都停工看傻了——正是耕者忘其犁,锄者忘其锄。她把自己安排成了一个传奇人物。有人问她为什么要这样,她说:“我既不是美人,又没有什么特点,不用这些来招摇,怎么引得起别人的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