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小说中华国学百部——白话聊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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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1章 青娥

霍桓,字匡九,是晋地人。他的父亲做过县尉,很早死了。留下霍桓最小,聪敏过人。十一岁时,作为神童考中秀才而进县学读书。可是他的母亲过分溺爱,从来不让他出家门,到了十三岁时,还连叔叔、伯伯、外甥、舅舅都分不清。

同乡有个武评事,喜欢道家法术,进山修行后再也没回家。他有个女儿叫青娥,十四岁,长得异常漂亮,小的时候就常偷看父亲的有关道家的书籍,羡慕何仙姑得道成仙。父亲进山修行后,她立志不嫁人,母亲对她也没办法。

有一天,霍桓从门外偶然看见了青娥,他虽年幼无知,但只觉得对这女孩爱慕到了极点,却又说不清楚,便把这种感受直接说给母亲,让母亲托媒人去提亲。母亲明知对方不会同意,所以对儿子的要求感到很为难。霍桓却因此闷闷不乐,母亲怕挫伤儿子的脸面,就委托有交往的朋友向武家提亲,果然不成。霍桓行走坐卧都在想办法,但始终拿不出主意来。这时恰好有个道士从门口过,手里拿着一把小铲,才有一尺来长。霍生借来看了一下,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道士回答说:“这是挖药的工具,东西虽小,坚硬的石头也能挖进去。”霍生不太相信,道士就用小铲砍墙上的石头,石头应手而落像腐朽了一样。霍生惊叹不已,拿在手里摸来摸去舍不得放下。道士笑着说:“公子既然喜欢它,就把它送给你。”霍生非常高兴,要给钱酬谢,道士不接受,走了。

霍生拿着小铲回到家里,用砖头石块作试验,全砍碎了。他一下子想到用它把武家的墙挖个洞就可以看到青娥了,却不知道这样做是非法的。到了夜深人静时,霍生翻墙而出,一直跑到武家的住处,共凿开两道墙,才到达了武家的院子,看见小厢房里还有灯火未灭,弯下身子向里偷看,见青娥正在卸晚妆准备睡觉。过了一会儿,灯熄灭了,屋里安静下来没一点声音。又打洞穿墙进到屋里,青娥已经睡熟了。霍生轻轻地脱掉鞋子,悄悄爬上床去,又害怕把青娥惊醒觉察出来,那就一定遭到呵斥驱逐,便偷偷地躺在了青娥绣被的旁边,闻到了青娥身上的香气,心中暗暗地感到快乐。由于忙碌了半夜,疲倦得厉害,稍一合眼,不知不觉就睡着了。

青娥一觉醒来,听到身边有呼吸的声音,睁开眼睛一看,见墙洞有月光透入,吃了一惊,急忙穿衣起床,黑暗中拔门闩开门轻轻地走了出去,敲窗子叫醒了女仆,一起点起灯火,操起木棒来到绣房中。看见一个少年书生沉睡在青娥的绣床上,仔细一端详,认出是霍家的孩子霍桓,用力推才把他推醒。霍桓爬起来,眼睛像流星一样灼灼有神,似乎并不害怕,只是羞涩地一声不吭。众人指着他说他是个小偷,大声恐吓斥骂,他才流着泪说:“我并不是小偷,实在是因为太爱小姐的缘故,希望能够接近小姐闻到她身上的香气罢了”。大家又怀疑挖透好几层墙,不是一个小孩子所能干得了的。霍生拿出小铲说了它的奇特功效,大家当场试了试果然非同一般,惊讶极了,怀疑这一定是神仙给他的。女仆们想要把此事告诉给武夫人。青娥低头默然沉思,意思好似不同意这样做。众人私下猜知青娥的心思,于是说:“这孩子的人品、神童的名声和门第还不至玷辱我们的门庭,不如放了让他离开,回去后再请个媒人来提亲。明天早晨,只向夫人撒谎说进来了盗贼,行吗?”青娥不置可否。于是众女仆便催霍桓快走。霍桓从女仆手中要回铁铲。众人笑着说:“傻小子!还忘不了作案的工具吗?”霍桓又发现枕边有青娥的金钗一支,偷偷地放到衣袖里。但是被一个丫鬟看见了,急忙告诉了小姐。青娥没说什么也没生气。一个年纪大的女仆拍着霍桓的脖子说:“不要说他傻气,心眼可乖巧透了!”于是让霍桓仍然从墙洞中出去。霍桓回到家之后,不敢把所发生的事情如实地告诉母亲,只是求母亲再托媒人去武家表示求婚之意。母亲不忍心明显地拒绝他的要求,急忙托媒人向别的人家提亲。青娥得知此事后,心中十分焦急,暗中派心腹丫鬟去给桓母传话。桓母非常高兴,又派媒人向武家提亲。正巧小丫鬟在武夫人面前泄漏了霍桓夜入青娥绣房的秘密。武夫人觉得受到了侮辱,非常愤怒。霍家所托的媒人一到,更触发了她恼怒的情绪,拿着拐杖指天画地,大骂霍生,并连及他的母亲。媒人吓得逃回霍家,将武夫人如何骂霍家母子的情形详细讲了一遍。霍母也非常生气地说:“不成器的孩子所做的事,我一直蒙在鼓里。为什么便对我也无礼辱骂!当荡儿淫妇睡在一块时,为什么不把他们一起杀了?”于是见到亲属,总是要详细诉说一遍。青娥听说了,羞愧得要寻死。武夫人非常后悔,但又没办法让霍母闭口不言。青娥暗中派人向霍母婉言致意,表示除了霍桓,她决不嫁他人,她的言辞很悲切,霍母被感动,从此就不再讲了,但是提亲的事也就中止了。

正赶上秦地人欧公作当地县令,看过霍桓的文章,非常器重,常常招霍桓到衙署谈话,对他很偏爱优宠。有一天,问霍生说:“你结婚了没有?”霍生回答:“没有。”欧公仔细问他为什么没结婚,霍生回答:“早先我和武评事的小女青娥有婚约,后来因为一点小嫌隙耽搁下来了。”欧公问:“现在还愿意这婚事吗?”霍生含羞不语。欧公笑着说:“让我来为你成全这件美事。”于是派县尉和教谕到武家下聘礼。武夫人很高兴,就把婚事定下了。

过了一年,霍家将青娥迎娶过来。青娥一进家门,就把小铁铲扔到地上,说:“这是作贼用的工具,快把它拿走。”霍生笑着说:“不要忘了媒人。”珍惜地带在身边一刻不离。青娥为人温柔善良沉默寡言,每天除了早、午、晚三次给婆婆请安外,其余的时间多半是关在屋里静静地坐着,不太留心家务。但有的时候婆婆因别家婚丧外出,家里的事青娥都经管起来,很是井井有条。

过了一年多,青娥生了个儿子取名叫孟仙。她把照料孩子的事全委托给乳娘、保姆,似乎对孩子也不太疼惜。又过了四五年,青娥忽然对霍生说:“我们欢爱的缘份,到现在有八年了,现在是相聚的日子短,而离别的日子长,怎么办呢?”霍生惊奇地问她为何说此话,她沉默不语。然后又精心妆扮去拜见婆婆,回身进了房间。霍生追到房间去问她,她已经仰面躺在床上断了气。霍家母子十分悲痛,买最好的棺材将她安葬了。

这时,霍母已年迈体衰,每当抱起孙子,就免不了思念媳妇,难过得如同撕肝裂肺,由此导致身体染病,渐渐地衰弱得不能起床了。吃东西就反胃,只想喝鱼汤。但附近却没有鱼,需要到百里以外才可以买到,当时男仆和马匹都被派到外面去了。霍生对父母非常孝顺,等不及仆人马匹回来,拿着钱独自出门去给母亲买鱼了。白天黑夜赶路,足不停步。等返回到山里时,太阳已经落山,两只脚一走一拐,一步只能迈出去几寸。后来有一个老头来了,他问霍生:“脚上是不是打泡了?”霍桓连连点头。老头就拉他坐到路边,敲石取火,点着用纸包着的药末,用来熏霍桓的脚。熏完之后,试着走了几步,脚不但不疼了,而且走起路来更有力了。霍桓对老头非常感激,向老头再三致谢。老头又问:“你有什么事这么急急忙忙?”霍桓把母亲害病的起因原委细说了一遍。老头又问:“为啥不另娶一房妻子?”霍生回答说:“没有遇上好的。”老头指着一个遥远的山村说:“那村里有个漂亮姑娘,如果能跟我一起去,我愿意给你作媒。”霍生以母病重等鱼吃不能耽搁为由,谢绝了老人的好意。老人便向霍桓拱手致意,相约以后霍生到村中来时,只要打听老王就行了,说完告别后离开。霍生回到家中,把鱼煮好捧给母亲。母亲只稍稍吃了一点,几天后病就好了。霍生于是带着仆人骑着马去到那个村子找姓王的老头。可是等到了与姓王的老头分手的地方,却找不见他从前所指的村子。徘徊了一个多时辰,夕阳渐渐落山,山谷多而纷杂,又看不到远处,于是就和仆人上山去找那个村庄。可是山上的小路弯转崎岖,没法骑马行走,只得徒步登山,爬到山顶时,已经是暮色苍茫了。众人迈着小步一边走一边向四周看,根本就没有村庄。正要下山,往回走的路也迷失了。霍生心里不安,焦躁得心中像火烧一样。正在胡乱寻找归路的时候,黑暗中坠到了绝壁之下。幸亏几尺之下有一窄窄的石台,霍桓坠落在石台上,石台仅能容下一人,往下看漆黑见不到底。霍桓害怕极了,一动也不敢动。又幸好崖边上都长满了小树,像栏杆一样拦住了他的身子。过了一会儿,霍桓发现脚边有个小洞,心里暗暗高兴,用背靠着崖石,像爬虫一样爬进洞里。这时心情稍稍稳定下来,希望天亮后能够向外呼救。又过了一会儿,发现洞的深处有点点亮光,像星星一样。霍桓慢慢向亮点处靠近,大约走了三四里,忽然看见了房屋,虽然没有灯烛,却明亮得和白天一样。一个漂亮的女人从房子里走出来,仔细一看,原来是青娥。她看见霍生,吃惊地问:“郎君怎么能到这里来了?”霍生顾不上说话,拉住青娥的衣袖痛哭起来。青娥再三劝慰,才止住悲哀。青娥问到婆母和儿子的近况,霍生详述了家中痛苦的状况,青娥听了也很难过。霍生说:“你死了一年多了,这莫不是阴间吧?”青娥说:“不是,这是神仙洞府。那时我并没死,所埋掉的,是一根竹拐杖罢了。郎君你现在来了,也和神仙有缘分。”于是就领着霍桓去拜见自己的父亲。见一个长胡子老人坐在堂上,霍桓急忙走上前叩拜。青娥说:“霍郎来了。”老人吃惊地站起来,握着霍桓的手简单地说了说家常事。便说:“女婿来了很好,有缘份应当留在这里。”霍桓推说母亲焦急地盼望回去,不能在这里久住。老人说:“这我也知道。但是晚三五天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于是拿出酒菜招待他,又让丫鬟在西边的堂屋里铺床,拿最好的锦绣被褥放在床上。霍生回到卧室后,拉着青娥上床和他睡觉。青娥拒绝说:“这是什么地方,容许做不庄重的事?”霍生抓住她的手不放,窗外丫鬟嗤嗤笑个不停,青娥更觉难堪。正在争执的时候,老头进来了,叱责道:“你这凡夫俗骨玷辱了我的仙洞!应该马上离开!”霍生向来要强,忍受不了这般侮辱,变了脸色说:“男女之情,人人难免,作为老人怎么能偷看?马上离开是可以的,只是要青娥随我一起走。”老头没话说了,叫青娥随霍生一起走,打开后门送出。把霍生骗出门以后,父女俩却关上门走了。

霍生回头一看,悬崖峭壁,险要至极,连点缝隙也没有,只身一人孤影相随,不知归途在哪。看天上,一弯晓月高挂在天空,星斗已渐渐稀少。霍生惆怅了很长时间,悲愤过后而怒恨,面对绝壁呼喊,一直没有回应。悲愤至极,从腰中取出小铲,向崖壁奋力凿进,转眼间就挖了三四尺深。隐隐约约听到有人说道:“真是孽障呀!”霍生更快地凿起崖壁来。忽然洞底开了两扇门,老翁将青娥推出说:“走吧!走吧!”崖壁随即又合上了。青娥埋怨霍桓说:“既然爱我娶我为妻,哪有这样对待丈人的?是哪里的老道士给你这个小铲作凶器,把人纠缠到要死的地步!”霍生得到了日思夜想的青娥,心情得到了安慰,也不再争辩,只担心道路险恶难以回家。青娥折了两枝树枝,她和霍生一个人骑上一条,树枝就化成了马,行走如飞,不一会儿就到家了。这时霍桓已从家里走失七天了。

当初霍生与仆人在山中互相走失,仆人找他没找到,回去禀告了霍母。霍母派人搜遍山谷,没有踪迹。正在忧愁担心之际,听说儿子自己回来了,高兴地出门迎接。抬头看见媳妇,几乎被吓死。霍生简单地讲述了这几天的遭遇,母亲才放下心来。青娥因自己的行迹离奇,担心引起别人的议论,要求立即搬家。霍母同意了。霍家在别的县另有产业宅院,确定了日期搬到那里,没人知道。

全家在一起生活了十八年,青娥又生了一个女儿,嫁给了同县的李家。后来霍母也寿终正寝了。青娥对霍生说:“我老家的草田当中,有野鸡孵了八个蛋,可以把母亲葬到那里,你们父子扶柩回去下葬,儿子已经长大成人,应该留他在老家守墓,不用再来了。”霍生按照妻子的话,安葬好母亲就自己回来了。过了一个多月,儿子孟仙回来看望父母,两个人已不知去向。询问家里的老仆人,却说:“去安葬老夫人后再也没回来。”孟仙心里感到奇怪,也只能对天长叹罢了。

孟仙的文章在当地名声很大,但是科考却不顺利,四十岁还未考上举人。后来以拔贡的身分参加顺天乡试,在考场中遇见同一号舍中一个大约十七八岁的考生,神采俊秀飘逸,非常喜欢他。看他的考卷,注明是顺天府廪生霍仲仙。孟仙吃惊得目瞪口呆,于是向仲仙说出了自己的姓名,仲仙也感到奇怪,就问孟仙的乡里籍贯,孟仙全告诉了他。仲仙高兴地说:“小弟进京时,父亲嘱咐我,考场中如果遇到山西姓霍的人,是我们本家族,应该热情结交,现在果然遇上了。但不知为什么我们的名字这么相同?”孟仙又问仲仙的高祖、曾祖以及父母的姓名,听后吃惊地说:“这是我的父母呀!”仲仙怀疑年龄不相符,孟仙说:“我父母都是仙人,怎么能从相貌断定他们的年龄呢?”于是孟仙把过去的事一一说了,仲仙才相信了。

考试结束后,两人顾不上休息,便一起坐车奔回家。才到家门口,仆人迎出来告诉说,昨晚老太爷和太夫人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两兄弟非常吃惊。仲仙进屋问他妻子,妻子说:“昨晚我们在一块喝酒,母亲说:你们夫妇年纪小不懂事,明天你们大哥来后,我就不用担心了。今早我进房一看,才发现已经寂静无人了。”兄弟俩一听,顿足捶胸大哭起来。仲仙还想到处寻找,孟仙认为这样做没有用处,才算了。

这次考试仲仙考上了举人,因祖籍在山西,仲仙就跟着哥哥回老家。他们都希望父母还在人间,每到一处都要打听,可是终于没有找到父母的踪迹。

异史氏说:“霍桓用铲凿壁打洞钻入武家,睡到青娥床上,他的情意太痴了。挖开峭壁骂岳父,他的行为太狂了。仙人之所以要撮合他的婚事,无非是用长生来报答他的孝心罢了。然生活在人世上,生育子女,那么始终住在人间又怎么不可以呢?而在三十年当中,一再遗弃自己的孩子,这到底为了什么?奇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