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风起兮尘飞扬,安得猛士兮守四方。
1950年年底,新中国的人民政权刚刚建立,开创了五千年文明史的新起点,难度空前之大,首先要保障全国四亿五千万人口吃饱穿暖,谈何容易。稍有风吹草动,暗藏的各种敌对残余势力就会趁机搞破坏,制造谣言,蛊惑人心,以图扰乱社会,颠覆新政权。从1950年下半年开始,中国面临的政治形势,对外,是史无前例的“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战争,对内,是为巩固土改胜利成果在全国范围内开展的声势浩大的镇压反革命运动——只有把旧社会遗留下来的污泥浊水来一场空前彻底的荡涤,新中国才能得到一个基本稳定的搞经济建设的环境。
那次运动持续数年,声势之大遍及全国,前波后浪越来越壮阔,终于震荡到边远的鼓岭山村。
郭茂福和郭大山意想不到地迎来了他们人生中的艰难时刻。
抗战时期,郭茂福和郭大山曾解救落难的美国飞行员,在镇反运动中却遭别有用心的人翻出此事,说他们是反革命。
郭茂福居住的鼓岭村寨,唤作叶霞村,叶映彩霞,其境如诗如画。当年住在这里的村民寥若晨星不足百人,只因为山民房舍相距甚远。叶霞村里人头虽少,地盘却很大,各户占各山,一家一个山头,那就是好几十个山头。
人民的新政权建立以后,每个自然村都要有个一村之长。人民的村长人民选,那一日叶霞村正开选举村长大会,由于住得分散,村民各自都只选自己认识的人,结果意见无法统一,总也选不出一个众望所归的人。
那时节照明只有油灯,郭茂福看天色已晚,熬油守夜选村长不是个办法,就站出来提议了一个人。选此人,郭茂福的理由很简单,因他口才好,表达能力强,他当村长,第一能够为村里的老百姓说话,第二能够把政府的方针政策先消化接受,再宣传给文化较低的叶霞村人听。
村民听了郭茂福的意见,都觉得言之成理。加上郭茂福走得远,见得多,在村里算是个有大见识的人,又乐于助人,为人也大方,邻里关系一向都很好,所以他一提议,大家就都举手选了这个村长。
新当选的村长姓张,上一辈从外省逃荒而来。他原本是个货郎,挑着担子走村串户,卖点针头线脑的,因为常常和买东西的人套近乎,天长日久练就了一门嘴上好功夫,能说会道。此人有四十大几毛边五十的年纪,见人总是条件反射似的堆起一脸干笑。
郭茂福心想,选这个卖针线的当村长应该错不了,他整天四乡走动,东邻西户有个什么大事小情,他正好随时路过可以关照。看他人也善笑和气,不管碰到哪一个都能说得到一起,很是适合为大家出力办事。
郭茂福其实一直被蒙在鼓里,全然不知自己早把此人得罪得不轻。姓张的不仅不承他的推选之情,相反,还暗自盘算着今后无论如何一定要找个机会下手,整治郭茂福。
事情还得从两年前说起,这位后来的张村长那时候嫌自己家住的老房子年久失修太破旧,准备要建新房子。郭茂福是叶霞村唯一的石匠兼泥瓦匠,当地的房子不少都是他一手所建,手艺自然是越练越好,因此,郭茂福在鼓岭可算是皇帝的女儿不愁嫁,无论谁家打算建新房子都来找他。姓张的也不例外,找到郭茂福家里来了。
乡里乡亲的,郭茂福照例有求必应,定金造价那都好商量,看一看两边的情况,只要大致讲得过去就可以了。有钱的话当时就掏腰包,一时掏不出来也不要紧,拖个一年半年的郭茂福也不会催。建房子不是一个人干得了的,付给小工的钱往往还得郭茂福自己先垫上。
这个姓张的做小买卖,手头比一般村民活络,当时就照谈定的价钱把定金付给郭茂福了。郭茂福正觉得此人爽快,他却就船下篙给郭茂福设了个难题,非要郭茂福去采凿一对老夫妻所居山岭之上的石料,做他家的基石。此人别的学问不大,对风水倒是讲究得很,也不知在哪一朝哪一代流行的,要取坐山面水之岭的石头造房子,其基业才会广大,并且是山踞在阳、水泄在阴之正方位的石头。这人选来选去,就挑中了老夫妻家的位置。
这就难为郭茂福了,首先老夫妻未必答应,其次以郭茂福给人家修造房子的老规矩,都是就地取材,东岭盖房凿取西岭的石料,岂不舍近求远了吗?来来回回上上下下搬运石头耗时耗力,里外都讲不出个道理来。郭茂福只好再三婉言推诿,并未依照他说的意思行事,仍旧就地取材,也没多久就把新房子盖起来了。
就这么一件很容易过去的事,本来也是他自作聪明,此人却把一本烂账记在郭茂福头上。以后但凡做小买卖不顺心,喝酒时萝卜淡了,跟媳妇打架……全疑神疑鬼是郭茂福给建的房子风水不好,哪回都要暗骂郭茂福好半天,还誓言要出这口恶气。
真是“人上一百,形形色色,有人地道,有人缺德”,竟还有此等小肚鸡肠的家伙。过去搞运动的时日,就怕碰到这种人,不知道什么事就把他们得罪了,总要暗地里算计害人,人人唯恐躲之不及。
如今,小人得志,张村长接到乡里的通知,指示叶霞村要宣传动员起来,只要有反革命的人和事,新账旧账都要算,要动员每一户每一个村民起来检举揭发,把镇压反革命运动进行到底。
张村长心想,皇天不负有心人,早就盼着这一天呢,你郭茂福做过的那些事休想瞒天过海,还自己以为外人不知情,其实都在如来佛手心。且把你这个反革命揪出来,本村长就该立功受奖了,既报了坏龙阳风水之仇,又遂了在上级面前逞能之愿,一箭双雕,何等的美事啊!时运既来,镇反之后提拔本村长到乡里高就也未可知。这个姓张的,越想越觉得大有望头,如范进中举一般,春风得意,背着手,一步三摇头地打道回府了。
郭茂福还逢人夸奖张村长热心快肠,浑然不知其人既阴险又苟且。
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张村长就要在鼓岭的叶霞村,他的一亩三分地上,极力表演他策划已久机关算尽的本事了。
叶霞村即日召开镇压反革命的动员大会。一到天黑,张村长把村民们都招呼到村中稻场上去。过去,农村乡里的稻场是邻里人家协作打造的,首先找一处比较平比较大的地块,铲铲凸起处,用很细的黄土把表面填平垫平,再用巨大的石头磙子来回多滚几趟,把表面压到既平整又密实就可以了。到了秋天收稻子的季节,邻里几家都把收割好的稻子挑到场子上打晒脱粒,所以叫稻场。
稻场上的叶霞村村民大会开始,张村长作动员讲话,说政府早就号召了,凡是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左、中、右三种人,左派是革命的,中间派是同意革命的,右派是反对革命的,现在要支援前线打仗,保卫后方成果,村里群众都要响应号召,检举揭发右派,镇压右派。
村民都搞不太清楚,就说张村长你就干脆讲我们村有没有右派反革命,如果有的话,张村长就直接把他揪出来嘛。
张村长又动员说,全国都有反革命,我们叶霞村怎么会没有?我们的志愿军现在正在抗美援朝,可我们村子里却有人在暗地里帮助和保护美国兵,虽然不是现在,但那也是历史上的反革命行为,这一次也是要镇压的。
张村长十分得意,以为自己口才极好,逻辑又分明——把保护美国兵的行为和抗美援朝联系到一起,既符合了当前的大形势,又结合了叶霞村的斗争实际,革命的警觉性和革命的洞察力都有了,多有当村长的水平啊。
听了张村长的一席话,来开会的全体村民都震惊了,自古以来鼓岭都是天高皇帝远的,叶霞村更是名不见经传,村民每日里无非指着黄土吃三顿饭,怎么会和美国兵扯上啊。
一听这话,郭茂福满肚子的“黄钟毁弃瓦釜雷鸣”,脑子里“轰”的一声,万万没有想到他举荐的这个张村长,上任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他十分清楚说的是他数年前救护美国飞行员的那桩事。可自己和干爸郭大山营救和隐藏美国飞行员那是神不知鬼不觉的啊,怎么就被这个姓张的摸了底呢?至于搭救美国飞行员算不算得上反革命行为,郭茂福自己也实在是弄不清。但他很清楚自己是把那个从天而降的美国飞行员交给了福清方面来的新四军,这一点他可以说得明白,可是现在那几个福清来的新四军落脚在哪里,他却完全不知道。想到这里,郭茂福心里不免很紧张,脑子里混乱起来,他拼命在想谁能出来证明这件事情呢。抗美援朝时,一说哪个沾上头号敌人美国的边,肯定被吓得三魂丢失两魂。
郭茂福营救美国飞行员的事情究竟是怎么暴露的呢?原来这位姓张的村长平时里做小生意,东走西串,专喜欢打听个东家长西家短的。郭茂福护送美国飞行员跟福清的新四军离开鼓岭,虽然事发在深夜,可应了那句老话,“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还是被紧邻郭茂福家山坡上的一个太勤快的村民给看见了,那人凑巧半夜起来给怀孕的驴子喂草。大半夜,天很黑离得也远,新四军的几个人他看不清也不认识,但他能辨认出来高高大大说洋话的美国飞行员和近邻郭茂福。他是在闲扯中拿这个当稀奇事告诉了这个姓张的,还说看见的一共有七八个人。
姓张的特别工于心计,一听说是洋人,马上就想到了迫降到他们村子里的美国飞行员,当年日本鬼子到处搜查寻找落难飞行员的时候,曾经搜查过叶霞村里的每一户人家,姓张的也未能幸免。这家伙本来是个哪里乱哪里就有他起哄的角儿,总喜欢拿这件事吹牛,一逢人多他就拿出来旧话重提,以满足自己无聊的表现欲望。也该郭茂福倒霉,他竟然获知了郭茂福救美国人的底细。
有了这张底牌,张村长接下来就在村民动员大会上,大秀他的三寸不烂之舌。就像个串江湖卖狗皮膏药的,他把听说来的事情添油加醋描述一番,极尽发挥想象力,把他从未看见的夜半接走美国飞行员的情景描绘得栩栩如生。
接下来,张村长上纲上线,得出了一个极其符合革命和反革命斗争逻辑的结论,把这件事情说成是有组织有计划的反革命行动。行动的内容是暗中包庇和保护美国人,行动的组织是一个不少于七八个人的反革命集团,其中一个领头的就在叶霞村里,其他六七个骨干成员都是从外面来的。他警告叶霞村的这一位赶紧老老实实站出来低头认罪,把反革命分子全都彻底交代出来,否则政府就要严惩不贷云云。
张村长一番话把叶霞村的村民都吓呆了,人家说得头头是道,有凭有据——可大家心里还是疑惑此人所说是否属实,真有反革命分子在村子里吗?那这个反革命会是谁呢?村民都紧张得屏住了呼吸。
姓张的村长当时不点名郭茂福,是早就阴险地盘算好的,毕竟他没有亲眼看见事情的发生过程,万一跟他提供消息的人说的话不真实不准确呢。还有,万一郭茂福不站出来,不承认,他又有什么真凭实据呢?若指望跟他说故事的邻居出来指证,他晓得就是打死人家也不会干的,况且那个邻居也没有证据。他不把当事人的名字说出来,是要留个退路,如果他虚张声势敲山震虎,把郭茂福逼出来,逼他自己承认有这回事,那可就正中下怀了。
这个姓张的很有一套阴毒手段,他不急于点出当事人的名字,也是要让郭茂福内心一步紧似一步地受煎熬,好满足他早就想报复郭茂福的小人欲望。
郭茂福是个既老实又硬气的人,没有那么深的心思,果然就上了这个张村长的当了。其实只要郭茂福来个一问三不知,张村长也就黔驴技穷了,因为他手里没有任何郭茂福的把柄。老实憨厚的郭茂福却没想抵赖,反倒想着好汉做事好汉当,自己救人反正问心无愧,何况当年日本鬼子也在抓美国人,说明美国人那个时候是和日本鬼子对抗的,既然和日本鬼子对抗,那就是在帮助我们中国人,他有难了,我们中国人为什么不应该帮忙?我郭茂福当年又不可能预知未来,哪里算得到几年以后中国军队和美国军队会在朝鲜开仗呢。
想到这些,郭茂福很平静地站起来,承认了姓张的村长说的叶霞村的那个人就是自己。
村民们“嗡”一下全乱了,大家实在想不到会有这样的事情,这个姓张的村长还真是弹无虚发呀。村民们更想不到的是,张村长揭发的私通美国人的反革命,竟是大家都佩服和尊重的郭茂福。
姓张的村长,阴暗的内心翻滚着小人得逞的窃喜,暗自得意郭茂福终于中招了,这回可就叫你跑不出本村长的手掌心了,他声色俱厉地要郭茂福老实交代。
郭茂福承认自己保护了飞机遇难迫降的美国飞行员,因为他当初看清了美国飞行员出示的“盟军友人,一律保护”的中文护身符,而且接走美国人的另外五六个人也不是什么反革命,他们都是新四军。这些新四军也在寻找和保护这个飞行员,他郭茂福不过是协助新四军保护了美国飞行员,村里可以调查。但郭茂福没透露涉及干爸郭大山的一个字。
村民们“嗡”一下又乱了,说起新四军,他们从来只是听说过,都没见过,怎么把新四军也扯进来了?
这个张村长既有诬陷人的不轨之心,只认死一概否定郭茂福的说法。他就赖上了一条小人歪理,怎么说都没有用,你郭茂福就是个反革命。
张村长步步紧逼:你还敢说什么“盟军友人”,那是国民党的友人,说明你郭茂福和国民党是一伙的。你说那些人是新四军,全村没有一个人认识新四军,新四军怎么会认识你呢?哪一个能够证明?而且新四军会保护美国人吗?就算是新四军,那也是来抓美国人的。你郭茂福想为自己开脱,还敢污蔑新四军,应该罪加一等。
这下村民们更乱了,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
郭茂福不敢说出郭大山,本来郭大山是可以证明这件事的,可大家都知道他是郭大山的干儿子,干爸肯定护着干儿,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只会笑话。而且说郭大山是证明人,又拿什么证据证明郭大山清楚这件事呢,必须说出郭大山家的夹道和把美国人藏在郭大山家这件事情来。万一新四军的确像这个姓张的说的是来抓美国人的,这件事可就真定了他郭茂福是反革命了,这样,把郭大山说成证明人岂不把干爸也扯成反革命了吗,那可就害惨了干爸两口子,自己更是没法跟英魂在天的小山子交代了。
郭茂福只能一五一十地把当年的细节讲出来,当时是有从福清来的两个新四军侦察员来找他,隔了两天又派了更多的人把美国飞行员接走了。他自己看得清楚,新四军对美国飞行员很客气,绝不像是来抓捕的。现在自己也不知道这些新四军在哪里,要是知道的话这件事就很容易说清了,不过村里可以向上级政府反映,上级政府可以去调查,应该找得到那些新四军。
可恨张村长根本不听郭茂福分辩,只一味阴险地抓郭茂福的小辫子,来极力表现自己的革命彻底性,又把郭茂福三十多年前去加拿大修铁路的事情翻出来,上纲上线,说郭茂福帮助帝国主义绝不是偶然的,而是一贯的。你郭茂福跑去加拿大修什么铁路?那么多人死的死,回不来的回不来,你郭茂福不仅没死,还平安无事地回来了,加拿大为什么对你郭茂福这么好?加拿大现在和美国是一伙的,你郭茂福是不是美国和加拿大的特务?按张村长那个歪理,郭茂福当年只有死在加拿大才算是没有嫌疑了。
那些标榜“左”的人都会这一套,无限上纲,对被整肃的对象必欲置之死地而后快,以显示自己的“左”。当“运动”取代法制,必然衍生出如此扭曲的人。
这一下,郭茂福就是有八张嘴也说不清了,何况他是个平日里就不多话的人。
村民们都听傻了,大家都是念书很少甚至没有文化的人,哪里知道当年抗日时曾经有过国共合作,新四军就在当时国军的建制里,而中国军队和美国军队也曾是盟军,所以也没有一个人能够站出来,即使站出来也不知道如何替郭茂福分辩。
这个张村长看郭茂福一时无语,大为得意,表演得像个抓反革命的豪杰似的,大吼一声:“把反革命分子郭茂福给我捆起来!”
村里人绝大多数还是惊疑,郭茂福怎么会是反革命呢?按他平日里的为人,怎么也不像啊。可那天晚上会场的阵势,张村长表现的那股子邪性劲儿,郭茂福又自己一概都承认了,全是大家做梦都没有想到的。一听到张村长喊捆人,沉得住气的不出声也不动,胆小的都吓得不敢出气。
那年头,还是有人喜欢表现自己和容易跟风的,有两个年轻的民兵,做事毛躁头脑简单,上来就把郭茂福给五花大绑了,当天晚上就把捆着的郭茂福吊在土地庙里的屋梁上了。把郭茂福吊起来,理由是怕他逃跑,其实也是遂了张村长报复的心愿。张村长还派其中一人把守,说是等报上去批准了再开斗争会。那时候开斗争会好比闯阎王殿,开完斗争会,很多挨斗的都被就地枪毙了。
心地善良的人啊,怎么就被颠倒了黑白呢?就因为他们总是以己度人,不知提防,不知那些专事损害别人以泄私欲的家伙安的全是蛇蝎心肠。
路遇不平总有人拔刀相助,明里不能暗地里也会有人前来相助。那个在建房子时抬石头把脚踝砸伤,被郭茂福背到郭大山家治伤的同村人,他跟郭茂福一起干活多少年了,打死他也不会把郭茂福当反革命,郭茂福是好人中的好人才对。郭茂福有难,他不能袖手旁观,这事儿他管定了。
他清楚,山上的老虎也打盹的道理,一个毛头小子逞能的家伙,还怕你守到半夜不打瞌睡?他半夜一直蹲守在土地庙附近,没有多大工夫,就看见守门的家伙找个避风的地方睡觉去了。那毛头小子心想,吊着的人还怕飞了不成,况且养足精神白天还要下地干农活,光搞运动饱不了肚子啊,还得吃饭。
见看守的睡了,这位好心人轻手轻脚摸进庙里,毫不费力就松了绳子把郭茂福放下地来。郭茂福被绳子吊得双臂全麻木了,可再麻木他也没敢吱一声,两个人很小心地趁夜色浓重溜了。
郭茂福让搭救自己的朋友先回去,提醒那小伙子在谁的面前都不要走漏一点风声,免得受了牵连,他自己自有去处。
郭大山还在睡梦里,隐约听见喊干爸和敲门的声音,大山媳妇坐起来推了推他。他下床开门一看,吓了一大跳,怎么郭茂福半夜三更的跑来了呢?看他满头大汗紧张兮兮的,又不像是有病人求医的情势,心想必是遇到大麻烦才来求救的,不由分说一把拉他进门,把门轻轻关好。
郭茂福把自己怎么被说成反革命和特务,怎么在土地庙里被吊了半夜,怎么承蒙朋友大义相救才趁天黑跑出来,等等,细说了一遍。等一会儿天一亮张村长发现人不在了,肯定会带人四处找他。
郭大山二话没说,打开夹道要他先躲进去。郭茂福实在是做梦都没想到,自己做的这个夹道,上次运气不好,让一个天上掉下来的美国人进来喂蚊子,这一回更是运气不好,竟把自己也送进来喂蚊子了。他还想着当时就担心隐藏美国人的事情会连累到干爸,现在果不其然连累了。郭茂福在内心里连连央告,小山子啊小山子,我可不是存心的,你的在天之灵可要明察,可千万别埋怨我。
天一亮,张村长不见了郭茂福,就把头晚守夜的小子责骂了一顿。他一面虚张声势地说揪出郭茂福是百分之百的正确,姓郭的要不是美国特务跑什么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现在全国到处都是革命人民的海洋,终究要把他郭茂福抓回来;一面又觉得极不甘心,想来想去就怀疑到郭大山头上,好一个干爸,平日里郭茂福就和他走得最勤。
可怀疑归怀疑,拿不出证据来,却是不好说话的。张村长这种人最喜窥人隐私,所以向来谙熟鹰犬之道,他四处打听郭大山的旧闻往事,还真就被他打听到了。他东访西问,问到了当初密尔顿的母亲芭芭拉的女佣人。这个女人当时听芭芭拉太太说,他们夫妻遭义和拳追杀,郭大山挺身相救,芭芭拉要拿脱胎漆器花瓶答谢郭大山的救命之恩。这女人觉得郭大山是善良大义之举,压根就没有往什么反革命上想,只是把这事跟喜欢胡扯的张村长闲话了一遍。这一下,张村长如获至宝,歪脑筋一转,马上自拉自唱地给郭大山定了一个对抗农民起义、包庇美国洋人的罪名。他暗自得意,郭大山虽然不是他们叶霞村的人,可革命不分南北,有了这个天大的罪名,照样可以立即把他给抓起来,到那时还怕你郭大山不把郭茂福交出来。一下子挖出两个反革命分子,而且还都是美国佬的帮凶,他这个善抓反革命的村长的功劳可真不小,没准真可以平步青云,连升几级呢。
郭大山和郭茂福此时正躲在南墙夹道里,紧张地商量昨晚发生的这件事究竟该怎么对付才好。郭大山很明白,当时社会的气候对郭茂福和自己都很不利,一顶窝藏美国人加上外国特务的帽子,到哪里都够杀头的。当年福清来的新四军又不知道现在在哪里,找不到他们是怎么也说不清这件事的。商量的结果只能是先躲起来再说,好在这个夹道无人知晓,只能等郭大山慢慢打听到当年福清的新四军,看人家怎么分析评判这个事情。就凭当初新四军给美国飞行员仔细化装才接走,说明新四军也在保护美国落难飞行员,起码不应该定他们两个帮助美国飞行员的人为反革命吧,这份自信郭大山还是有的。
郭大山刚从夹道里出来,张村长就领着民兵找上门来了,青红皂白不问,就给郭大山来了一个五花大绑,捆到了昨天吊郭茂福的土地庙里。郭大山当年已经是七十岁的人了,这帮人就没敢擅自吊他,怕吊出人命来,只把郭大山松了绑关起来,这一回派了两个值守人员。
郭大山暗自寻思,未必自己和郭茂福在夹道里隐藏美国飞行员的事情他们都知道了,当时是做得很隐秘的,连新四军都不知道,郭茂福绝不会说,想那个张村长应该不会知道,还是稳一稳再看,看他有何下文。
张村长开始审问郭大山了,郭大山一听,美国飞行员藏在夹道里的事情他还真是不知道。张村长问的是五十年前包庇洋人对抗义和拳的事,他说对抗义和拳就是对抗农民革命,那也就是反革命,就属于要镇反的对象,还说当年郭大山和美国人有走动,郭大山的儿子小山子还整天和美国小洋人在一起玩,小洋人走了,小山子后又去了加拿大,说是死在加拿大了,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是不是改名换姓躲在加拿大当特务,派郭茂福带个假信回鼓岭,郭家大小和反革命分子郭茂福一样,都有特务嫌疑。
郭大山也不多和张村长废话,始终就是坚持三条:
第一条,义和拳追杀安德森·嘎登勒夫妇时,当时看见芭芭拉一个柔弱女人,还挺着个肚子,一个女人两条人命,情势十分危急,他作为一个男人,作为观音菩萨的信徒,慈悲为怀,绝不会见死不救。并不因为安德森他们是美国人就前去帮助,如果是你姓张的当年被人追杀,我郭大山一样冒死相救。
第二条,安德森在鼓岭做过的那些事情,无非是建教堂传教,开办学校学《圣经》,还有建电厂、开邮局、办医院这些事情,鼓岭的乡亲们都是有目共睹的,不说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做的这些事情算不算有益地方的善举,也未必就有杀头之过。何况自己仅仅只是搭救他们,并不等于对抗义和拳。
第三条,要说两家有来往,大人之间谈不上,小孩子的事情,他们有手有脚会动会跑,大人也管不住。
干爸就是干爸,对答得比干儿子郭茂福不知强到哪儿去了,几句话把个急欲邀功请赏的张村长说得张口结舌,无言以对,只干瞪着两个泛黄的眼珠子,像爆了壳的糖炒栗子似的。
张村长追查所谓美国特务郭茂福的下落时,郭大山更是一问三不知。再不就正告他,郭茂福是不是美国特务也不是你一个人说了算的,你可以随便捆,他就可以随便跑。何况人家有亲爸,有亲妈,四乡五里都有亲戚,为什么非得要来找我这个当干爸的不可呢?一番话又叫这个张村长哑口无言,想着白忙活一场,却斗不过郭大山,气得只差吐血。
在鼓岭,郭大山家世代乐善好施救死扶伤,远近闻名,老百姓们对抓郭大山愤怒已极,个个为他抱不平,都表示不能任由姓张的村长拿郭大山奋不顾身搭救安德森一家的大义之举,来定郭大山的历史反革命之罪。有人甚至要求张村长马上放人,说是家里有病人需要郭大山救命。还有村民说镇反是镇压反革命,不是镇压好人和不让好人治病救命。
这个张村长一看不得人心,知道弄巧成拙了。一开始他是指望表现自己,报复郭茂福,现在一抓郭大山竟搞得事与愿违。郭茂福找不着了不说,郭大山又太得人心,他姓张的下不了手,真是骑虎难下。他只好慌忙往上报,把矛盾往上交,指望上面会有人出来为他这个镇反的中坚力量撑腰。当然他再不敢造次私自审问郭大山了,可又死要面子不放人,就把郭大山一直关在土地庙里。
郭大山的媳妇被这件事情惊吓得不轻。一个老实的妇道人家,只知道本分做事善良为人,哪晓得什么叫反革命,干着急不知道怎么办。六十大几的老太太了,每天还得做好多饭,送给夹道里的干儿子郭茂福先吃,再走几里路送给土地庙里的老头子郭大山后吃,等他们都吃完了,回到家她自己哪里还吃得下,也不知道每天晚上跪在慈祥的观音菩萨面前流了多少眼泪。
叶霞村上报关于郭大山、郭茂福私通暗藏美国人反革命组织一案,引起了晋安区上级的关注,恰好当年了解和参加营救美国飞行员的几个新四军,其中就有留在晋安区工作的。开会一讨论,结论是张村长的矛头所向完全错了,郭大山、郭茂福的行为不仅不构成反革命罪恶,反倒应该是有功劳的,只是碍于那时候的国际局势,不宜公开宣传他们的功劳,就责令叶霞村立即释放郭大山回家,对郭茂福和郭大山都不作追究,不作处理,也不准影响他们以后的生产和生活。
姓张的村长完全蔫了,还死要面子,说什么先后把他们两人抓起来都是对的,现在放出来也是对的,是人民政府的政策宽大,被放出来的人要老老实实云云。
郭大山很快就被放回了家,大山媳妇这才宽了心,又把夹道里的郭茂福叫了出来,这么多天来第一次好好安心吃了一顿午饭。
郭茂福的亲爸亲妈也着急了好多天,与儿子见面,免不了感佩郭大山一番,说他在土地庙里先被捆后被关好多天,没吐露郭茂福一个字。郭茂福心想,这哪里是干爸呢,比眼前的亲爸还要亲几倍呢。
姓张的村长,麻雀落到糠壳里——空欢喜一场。这且不说,村民们见上面不支持他,就有人敢说话了。有人说,当初还是人家郭茂福提议他当村长的,现在他恩将仇报,也太不像个人了,哪够资格当我们信菩萨的山里人的村长啊。又有人说,还抓人家大好人郭大山,郭家侠义行医好多代了,郭大山要再不是好人,鼓岭就没有一个好人了。还有一个妇女揭发说,有一次亲眼看见这个姓张的借卖针线调戏邻村的一个寡妇,姓张的才不是个正经人。
这一下可炸了锅了,村民们七嘴八舌,有人说姓张的是打上一辈外来的,应该调查原籍看他自己是不是反革命。也不知道谁吼了一嗓子:“不要这个村长,改选村长!”大家一窝蜂地表示都同意。当天晚上就又开会,一致通过,把姓张的村长给罢免了,全票推选郭茂福当新村长。无论郭茂福怎么推辞,村民们都不答应,还说不要会说的村长,只要会替大家办事的村长。
被赶下了台,姓张的别提感觉多晦气,多没面子了,恨不得找个尖利石头一头撞死,小生意也没心思做了,本来就看不上眼的媳妇更看不顺眼了,还整天提心吊胆郭茂福会报复他,憋闷得一个人跑镇子上喝烧酒浇邪愁。他喝得晕乎乎地回家,眼看快到院子门口了,一股酒气冲上来,被冲得头一昏脚一软,竟从石头坡上滚了下去。也不知道是被那块尖利石头撞的,反正是小腿骨头断了,实在也是老天报应他。
他老婆听见门外有东西滚得响,以为是猪圈里的猪跑出来了,赶紧出门看,一看地上趴着叫唤的竟是自己的当家的,慌慌忙忙背回家,扶床上察看,见她男人疼得大呼小叫的,知道不轻,又急匆匆到郭大山家延医求救。
这媳妇比她男人明白,往郭大山家的一路上不住地抱怨她那个死男人……
郭大山半夜出诊也不是一回两回了,一听说是叶霞村的姓张的摔得不轻,二话不说,背起医药包,就叫那个女人带路,往她家奔去。
郭大山进得姓张家的门,也没歇口气,直接察看姓张的伤情。郭大山用手捏一下他喊疼的部位,骨头碴子在皮下翘着,郭大山知道是骨头断了,他先用手法缓慢轻柔地把断骨复位,再打两块夹板一上,用纱布缠了,配上祖传方剂止疼生肌健骨散、跌打损伤消肿膏,内服外敷。郭大山让他媳妇多煮点牛骨汤羊骨汤给姓张的喝,同时服用一些去邪气的煎药。经他媳妇两三个月耐性地调养,姓张的腿伤慢慢也就好起来,可以杵个拐杖走路了。村里小孩见了都讥讽地喊他美国伤兵大老爷,他也不敢吱声。偶尔在村里碰到郭大山和郭茂福,他把头低得跟颈椎骨断了似的,这叫猥琐人自惭形秽。
郭茂福总是不理姓张的,郭大山却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碰到总先察看他的腿,这叫磊落人量大,容天容地。
正是:君子明德以致远,何须尤人抱怨天。
只把救命当浮屠,襟怀坦荡非等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