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校园掀起了一浪又一浪的反战大潮。
1952年,朝鲜半岛的战局牵动着大洋彼岸每一个人的神经,美国政府紧锣密鼓征兵赴朝。那时候美国征兵,应该说很公平。每个二十一岁至三十五岁的成年男子名字都会在兵役管理机构存档,一到国家需要扩充兵员的时候,把全国所有适龄人员拿出来随机摇号,摇到谁就是谁,谁也不可能逃避,无论是约翰还是汤姆,黑白胖瘦无欺,总统的儿子摇上了,一样打起背包就出发。如果逃避,要负法律责任,可被提起公诉,由法院公开审理定罪。这是由法律捆绑的“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欧洲也一样,前几年英国伊丽莎白女王的孙子哈里王子运气不错摇上了,照样服役,从列兵当起。他文绉绉戴副眼镜,背着杆枪到阿富汗服役打仗,没敢说视力不好不去。
美国政府有要求公民义务当兵的法规,也有允许老百姓集会示威抗议政府的法规。美国政府把征来的兵员派往何处,打什么性质的仗,美国公民可以用集会和游行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对政府做法的意见。
尊重生命是美国社会久远的传统,《圣经·出埃及记》第二十章,神给以色列人“十诫”,第六条是“不可杀人”。对于死人的事情,美国社会的神经极为敏感。
美国政府征用大量兵员开赴朝鲜打仗,开始就遭反对。打仗很贵,飞越太平洋丢炸弹,花的都是老百姓交的税钱,这钱本可以用来兴建救护生命的医院、传播知识的学校、净化心灵的教堂,为什么却偏偏用来屠戮生命?
从历史上看,美国一旦主动开战,陷入战事,再欲拔脚从来都不是易事。朝鲜战争已有两年,并无结束迹象,打仗死的人越来越多。据战后美国建于华盛顿的朝鲜战争纪念碑石刻记载,除去参战别国,单美军阵亡人数就达54246人。随着死人牵涉的美国家庭越来越多,反战的呼声日益高涨,华盛顿街头五天一集会,十天一游行。
战争中死难的往往都是年轻的士兵,他们都有父母,都有姊妹,都有亲爱的人。不仅华盛顿,纽约、洛杉矶、底特律……到处都在游行反战,这股浪潮也不可阻挡地冲击到加州的戴维斯。
戴维斯分校的学生们对于被征当兵本就有气,年轻人要有好的工作必须先拿个好文凭,大学没念完出去打仗,学业尽皆荒疏,若打完仗侥幸不死,又得另起炉灶重来。美国大学念书很不便宜,尽管政府对复员士兵有种种补贴,但也绝不是个人不用花钱。若是战场上丢了性命,那就什么都不用谈了。
深爱学生的密尔顿·嘎登勒教授是战争的坚定反对派,“二战”中他二哥二十四岁的儿子,在中国抗击日本军国主义者的空战中牺牲,侄儿的死令他对打仗死人的事情深恶痛绝,从美国一开始参与朝鲜战争他就坚决反对。
密尔顿不止一次在讲台上对学生们讲:孩子们,想想战场上互相厮杀的年轻人吧,他们之间有芥蒂吗,他们之间有仇恨吗?他们甚至完全不认识,就这样彼此瞄准开枪,鲜血四溅,身体洞穿,一条生命就此完结。父母从把他们生出来到养育大要付出多少艰辛,听闻他们死去,做父母的该多么伤心啊,为什么不去制止这样的人间悲剧与罪恶呢。
随着朝鲜战争愈演愈烈而政府不断征兵,加州大学校园里扯起了横幅,反对打仗反对征兵的学生们越来越多。
一天密尔顿开大课,他打定主意要抓住这个机会和抗议征兵的学生们好好呼应一下。
美国大学在课程上给学生们充分的选择自由,无论必修或选修,无论本科、硕士还是博士,只要专业有关联,哪怕只是感兴趣都可以自行选课。把课修完,成绩达到及格以上,一般是给记三个学分,本科生研究生都一样。学分攒够,文凭到手。
密尔顿·嘎登勒教授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口碑很好,学生喜爱他幽默的授课方式和严谨的治学态度,他的物理课选修的人很多,往往得到大教室上,一堂大课一般会有二三百人来听。他正要借此场合反对战争,反对死人。
密尔顿站上讲台,环视一圈,这里有女孩,有男孩,有本科生,有研究生,他们的目光告诉教授他们正期待教授精彩而幽默的讲课。
密尔顿离题万里地开始了:漂亮的女士们,年轻的先生们,大家学习物理究竟是为了什么,你们考虑过吗?无非是为了应用科学和技术建立文明的社会,改善和提高人类的生活,让每个人都过得更好更幸福。可现在有很多和大家一样的孩子们,正在太平洋那边的朝鲜半岛,毫无意义地死去,而且情况还在恶化,他们的平均年龄还不到二十八岁,这正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如果他们不因战争而死,他们会和你们一样,求学,毕业,找一个好工作,找一个好爱人,结婚生子,努力工作几十年,直到退休过上幸福的晚年生活,他们应该都可以活到八十甚至九十岁。可现在,他们年纪轻轻,却栽倒在数千英里之外的冰天雪地之中,春天来了,无数的苍蝇和蛆虫会啃噬他们腐烂的躯体,他们的冤魂难归故里。面对电视和报纸上大量的披露,我们大家还能忍心视而不见、无动于衷吗?在朝鲜,每天倒下去的士兵当中可能都有从我们校园里走出去的学士、硕士和博士,他们本来前途无量,究竟是为了什么要这样年纪轻轻就毫无意义地死去?这难道不是美利坚合众国人权上的耻辱吗,不是文明摇篮加州大学每一个人的耻辱吗?
最后,密尔顿说,我实在无奈地告诉你们,今天要对不起大家,我现在完全没有心情讲课,心中的悲哀和愤怒使我也没有办法讲好课。我宣布,我要带头用罢课的方式,引起校方的重视,不可以继续在大学校园里征兵;引起社会的重视,不可以让美国的钱财无意义地花掉;引起政府的重视,不可以任由政客们把这场丢人的战争继续打下去。孩子们,我希望你们能和我站在一起,手挽着手,行动起来。
密尔顿·嘎登勒教授在加州大学威望很高,是个既学识渊博又幽默可爱的老头。上他的课,学生们非常开心,他不仅物理讲得好,还不时在课堂上用他少年时在鼓岭学来的口技和小魔术穿插其间,引导学生们加快和加深对物理学一般原理的认识和理解。
听了教授罢课的号召,学生们一下子兴奋起来,不约而同离开课堂,由密尔顿带头,走到物理系大教室门口。大家一个接一个手挽着手,一直排下去,从教学大楼的楼上排到了楼下,又一直排到了门外。很多从门外经过的师生也参加进来,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大草坪上站满了人,不上课的师生们越来越多。消息传到大学图书馆,传到各个实验室,传到宿舍和食堂,学生们和老师们纷纷跑了出来,大家都加入到物理系师生们的行列。乐于表演的男生们,干脆手拉手躺在草坪上,模仿打仗受伤肢体蜷缩的痛苦状,生动揭示战争毁灭人类的罪恶。
教研室和整个物理系被惊动了,物理学院的院长和加州大学的校长也被惊动了,戴维斯市市长和萨克拉门托的州长都被惊动了。大批警察出动,这是男生们最激动的时刻,他们和身着防暴装备的警察们推来推去,警察越来越多,学生们毫不退却。
戴维斯市的《戴维斯企业报》报道了,加州首府的《萨克拉门托蜜蜂报》报道了,加州电视台KCEF对全美国播报了。全体美国公民都可以在反战名流队列中,看到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物理学教授密尔顿·嘎登勒的名字。
和大家手挽着手,站在反战的人群中,密尔顿感觉到了一个正义者的活力,他骄傲地向在天堂的父母告慰,你们的儿子正在维护耶和华的尊严,正在传播《圣经》的精神。他激动地向山子哥哥的英魂告慰,“米囤”弟弟成熟了,已经五十多岁了,他在带头维护和平反对杀戮。他不再软弱,他很勇敢,他信守和哥哥在一起时立下的誓言:这个世界还有种种不平和弱小,我们要挺身而出主持公道和正义。
1953年的秋天,金色的鼓岭到处弥漫着佛手瓜的清香。佛手瓜,又名福寿瓜,原本并非当地植物,是20世纪初由美国人带到鼓岭来的。没想到这种一头大一头小,圆圆滚滚带几道褶,看起来十分有福相的瓜,一点不娇气,一来这里就很随和地生根开花传宗接代了。大约因了它的憨厚可爱随遇而安,便得了佛手、福寿等喜庆的本土名字。
郭大山的媳妇,正在采摘自家院子里的佛手瓜,她想用成熟碧绿的佛手瓜加上鸡蛋做点汤,给郭大山调调胃口,补补他久病的身体。郭大山曾经对媳妇笑谈,一遇佛手,灾病都走,大山媳妇很愿意让丈夫的话实现。
郭大山确实病了很久了,差不多有三年了。因为美国飞行员的事情,三年前他被当作历史反革命五花大绑捆走,在叶霞村的土地庙里关了好多天,因此饱受风寒。尽管郭大山一向身体结实康健,但毕竟那时已是七十岁的人了,耐不住受寒时间太长。虽然媳妇送了被褥,可是晚上只能在土地庙的地上铺些稻草和衣而卧。山里的夜晚寒气尤重,七十岁的老人孤零零地躺在铺点稻草的泥地上,寒凉到底还是乘虚而入,一丝丝侵入到筋骨和脏器,从此留下了病根。
从土地庙被放回家,他本应该将什么都放下,好好地歇几日调养身体,以待恢复,奈何他是个闲不住的人,附近的山民也没让他闲着。那个姓张的喝醉酒摔断骨头,张家媳妇半夜来找他,郭大山并未记仇,一如既往地背起药包深夜动身。这是郭大山做人的根本,他一辈子坚守着观音菩萨逢危必至的信条,当困难甚至危险突现眼前时,他总首先替别人着想。尽管姓张的这个小人无端伤害过他和郭茂福,他却不曾计较。
从那以后,郭大山落了个咳嗽不止的毛病,越到晚上越是咳得厉害,一阵一阵的,就是止不住,喉咙里像是有无数的小虫子在抓爬。他虽然一直服用平时给别人用起来很有效的方剂,用在自己身上却没有什么起色。两年以后,他开始咯血,先是一点点,后来发展成大口大口吐血。郭大山知道这是病入膏肓了,他的肺部在溃烂。他总是尽量不让老实的媳妇看见,在她面前只字不提自己的病,他明白那样做于自己的病并无任何作用,只会让媳妇受惊吓和揪心,他不愿意那样。
身为人夫,郭大山的准则是,只要是个男人,天大的事情都该自己扛,媳妇是受丈夫呵护的,男人是她的天。服了很多药也没有用,郭大山就晓得自己摊上了没治的慢性病,说不定会一拖很久。即使作为媳妇的天快要塌了,自己也要等塌下的那一刻再告诉她,无需让她为自己的病体提心吊胆地熬日子。
大山媳妇把炖好的佛手瓜鸡蛋汤和一小碗软软的米饭端到丈夫跟前。老太太其实早知道丈夫这回病得不轻,她无数次在观音菩萨面前为郭大山祈祷,恳求菩萨保佑自己的丈夫康复,她要借吉祥的佛手瓜圆她的心愿。
郭大山正低着头趴在桌上写着什么,媳妇只轻轻推一推他肩膀,意思是快点吃饭,不然就凉了,没说一句话就走了。郭大山知道媳妇会在灶房里吃她自己留用的饭菜。这一辈子媳妇对他的好,全在他心里,老夫妻平时没有过多的语言交流,必要时也就一两句话,但彼此心里都有数,无需多话,配合却总是默契的,那是一种无言又无间的境界。
郭大山一面吃着饭,一面回想小山子出生那夜的情景。为救安德森·嘎登勒一家,他在外一整天没有归窝,回家还没来得及进门,媳妇肚子里的孩子已经生下来了。他慌忙跑进门,看见媳妇的第一眼,那目光里除了对他十分的关切没有任何怨艾,也许还有一点点歉疚,似乎是在说你这么晚这么累回来了,我却在这不应该的时候生孩子,没给你端茶倒水。那一刻虽没有一句话,可她略带羞涩歉意的一笑,把郭大山震撼得什么都说不出来,他会永远记得这辈子他欠媳妇的。
郭大山觉着媳妇太应该抱怨和责骂他,但他知道她永远不会。这样一个金不换的媳妇,郭大山怎么忍心让她替自己担惊受怕呢?而且郭大山知道媳妇一旦担忧就会压在心底不说一个字,那会更伤她的身体。
郭大山只知土地庙夜里地面的寒凉伤了他的元气,并不了解西医的解剖学,不过行了一辈子的医道,人的五脏六腑郭大山还是了解透彻的。人的脏腑互为表里,相生相克,需要平衡调和。他平时给别人治病就是利用各种中草药的不同药理合理配伍,以调理病人的气血脉象,从而达到脏器和代谢的平衡。他深知自己这一回是伤气太过,肺部受损严重,已经渐渐地不能维持正常工作,且严重妨碍对其他脏器的支持。他把这种发生在自己身体里的失衡,比作一堆燃烧的柴火忽然被水泼湿,尽管还在燃烧,但已经不能完全充分地燃烧了,火苗会逐渐变弱直至熄灭。
随着咯血加重,郭大山想到自己来日无多,他最放心不下的有两件事:一件是他忠厚善良的老伴今后谁来照顾,想到此他又一次痛苦自责——当初为什么就没有阻止小山子前往加拿大;另一件放不下的事是他们家祖上传下来的医方。
小山子在时,本指望他把这门治病救人的祖传善事延续下去,现在白发人已送黑发人去,膝下再无子嗣,干儿子郭茂福虽说一点儿不比亲儿子差,但他年龄大了,也许还少了一点行医世家的天赋遗传,从头教他为时已晚,比不得小山子从小就跟着他采药。
思前想后,郭大山觉得不能埋没了那些价廉有效的药方,山乡野寨的穷乡亲没钱出远门到大地方看病,靠着这些医方可以治好他们中不少人的疾病。他一定要在精力允许时,把这些医方中最好最实用的,一一归纳筛选并分门别类整理出来,把它们写成文字,像太爷爷那样集成书本,交给郭茂福,让郭茂福再交给可靠之人,如果将来能对乡亲们有所裨益,也算是没让岁月湮没郭家的医德医术。
郭茂福一向不太明白大山干爸要那么多白纸有什么用,都给他从鼓岭镇上往家买了好几回了,莫非是干爸老了又写起书来了?郭茂福一点儿没猜错。
郭大山正在家勉力地用小楷一个字一个字地慢慢誊正已经整理完的中医医方。按科类分列,有内科三十五方,妇科十三方,儿科十五方,伤科二十六方,皮肤科七方,总共郭氏中医方九十六方。他把它们全部工整地誊写好并装订起来,竟有了厚厚的一本。郭大山长长地舒了口气,这么多天,一定要整理完成《郭氏医方》一书的意志支撑着他,才一直没有倒下去,一旦松懈下来,他觉得所有的力气都已经耗光,宛如一盏行将燃尽的油灯,他终于躺倒了。
第二天,郭大山把媳妇唤到床前,叫她坐在身边。他温柔地看着她,深情地说,这么多年,这个家全亏了她,她却从未索取一丁一点,至今她身上穿的都是自己织的土布衣裳,多少次自己想到镇上扯点花洋布给她做件新的,却总是因为有病人耽误了。到现在动不了了才记起来,这辈子没给媳妇买件新衣服,很是对不起。
大山媳妇感觉到丈夫说这番话像是要嘱咐后事,似有万箭穿心,连忙拿话岔开,说鼓岭哪家还不都是一样,老夫老妻的了,没有什么对不起,能平平安安过日子比什么都好。老太太叫郭大山不要再讲,什么也不要想,只管好好养病,她会一天天帮他调养,他也会慢慢好起来的,只是还需要时间,得耐心一点。
郭大山这才告诉媳妇自己吐血很长时间了,人的血毕竟是有限的,自己怕是好不了了。
老太太却是没想到会是这样的严重,难怪丈夫的脸色一天比一天苍白,想到他就要血枯人去,猛一下就哭起来,一个劲儿责备自己没有细心观察到郭大山的病况,没尽到做媳妇的责任。
郭大山听了甚是心伤,说是半点儿怨不得她,是自己故意隐瞒的。他一再让媳妇不要伤心,人总是要有个尽头的,自己已经活到了七十多岁,很不容易了。只是他也许要先走一步,两个人陪了一辈子,以后不能再陪她了,觉得很对不起。今天和她相约,来世两人一定还做夫妻,将来也永远做夫妻。自己不在的日子请媳妇一定要好好过,好好保重身体。有困难就喊郭茂福过来帮忙,茂福是个很可靠的晚辈。
大山媳妇一一点头,一直守在郭大山身边,强忍眼泪,不想让丈夫不好受,握着他的手久久不放。
下午郭茂福过来了,郭大山把他也唤到床边,告诉干儿子自己已经到了最后的时刻。郭茂福也拦住郭大山说绝不会,干爸救过那么多人,一定治得好自己。郭大山把吐血的情况说一遍给郭茂福听,茂福惊得都呆了,自责怎么没早一点儿觉察,也好早想办法。
郭大山说各种办法都已经用过了,现在的问题是肺部完全坏了,不是中草药治得了的。郭大山歇了一口气,郑重其事地把《郭氏医书》托付于他,要他一定仔细保管好,不要受潮,不要遭虫蛀,哪一天遇到一个救死扶伤的好郎中,才可以交托其人,由人家继续发扬光大郭家几代人做的事情。
郭茂福告诉干爸,小山子带到加拿大的书包一直保管在他那里,他一定会把《郭氏医书》和书包一起保管得好好的,水火不侵。
郭大山又嘱咐茂福,干妈年纪老了,以后要照顾好干妈。
郭茂福连忙制止干爸,干妈的事情还用嘱咐吗?干爸不要想太多,好好调养,就是不治,也要多活几天,说不定还会有转机,还说自己会每天都过来看望。
转机并没有出现,郭茂福只来过两天,郭大山就溘然长逝了。郭茂福其实早就对干爸的病有所准备,数月前他已不动声色地为郭大山凿了一个全石料的棺椁,选用了致密的麻石,底四块,两侧八块,盖五块,两头各一块,共计一十九块崭新的青灰石料,刻槽镶嵌又厚又沉。拼装完毕将穿戴好寿衣的郭大山遗体请入,盖上石棺盖,再用油膏泥把缝隙仔细封严实,在位于小山子坟墓七八尺远的后方,朝南向阳的土坡上,把干爸郭大山的遗体隆重下葬了。
郭茂福还凿了一块花岗岩墓碑,上刻:
神医 义父 郭大山之墓。
生于一八八零年 卒于一九五三年。
立碑人 义子 郭茂福。
鼓岭远近成百的乡亲都赶来送好人郭大山最后一程,为他烧香,化纸钱。
因担心影响干爸的情绪,强忍了好多天眼泪的郭茂福此时在郭大山坟前长跪不起,号啕大哭。
把干爸的后事料理完毕,郭茂福坚持要接干妈到自己家。大山媳妇婉言谢绝了,她说是要在家里等着他们爷儿两个,一辈子等习惯了,说不定哪天他们就回来了。郭茂福无奈,只能依她,没两天到镇上为干妈缝制了花布新衣服拿来,这也是干爸临终前交代了的。以后的日子,郭茂福三天两头过来看看,有什么家务活体力活一应全给做了,自家有好的吃食,也必定要先送过来给干妈。
每年但逢除夕、清明、端午、中秋和郭大山、小山子的祭日,郭茂福照例备上香火纸钱果品酒食,前来沉痛地祭奠一番,诉说一番,一边培土护墓,一边泪洒坟茔。
1955年,又是一个春天。
回鼓岭的事一直藏在心底,密尔顿终于遇到了一次机会,加州大学十个校区要选调一批自然科学各门类的教授到巴基斯坦白沙瓦大学做交流学者,一年一轮,可以连续。密尔顿·嘎登勒教授不假思索就报名了,心中暗藏个人打算。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后,中美两国一直没有建立外交关系,美国没有中华人民共和国的大使馆,无从递交护照办理签证,那时在美国的中国使领馆全是代表台湾的,密尔顿几度想到中国大陆回归鼓岭无门。这一次他想,趁此机会到巴基斯坦去,先在那里安顿下来做外籍教授,等白沙瓦大学放寒暑假再从紧靠中国的巴基斯坦申请去中国的旅行签证。巴基斯坦1950年就已经和中华人民共和国建立了外交关系,那里有中国的使馆,迂回回乡,应该是个好办法。
当年3月底,密尔顿只身来到巴基斯坦白沙瓦,简妮在旧金山医院的工作丢不开,不能和他一起来。密尔顿在白沙瓦大学的差事,是讲授一个学年的大学物理基础课程,白沙瓦大学所有学自然科学的本科生和研究生都可以选上他的课。
白沙瓦是巴基斯坦西北边境省的首府,位于西北部喀布尔河的支流巴拉河西岸,开伯尔山脉东端的犍陀罗平原之上。在古梵文中,“白沙瓦”意为“百花之城”,它是巴基斯坦最古老的城市之一,一直是中南亚和中东之间的贸易中心,自古以来蜚声世界的伊斯兰风情地毯就经由白沙瓦输送到中亚和全世界。
古代白沙瓦建有差不多当时全世界最高、达一百二十多米的加里瑟加佛塔,佛塔建在白沙瓦古城墙的根杰门处。其建筑形式之美和结构强度之高,无论在约两千年前的当时还是在今天的巴基斯坦,都称得上是无与伦比的杰作。据传加里瑟加佛塔里藏有佛陀释迦牟尼的遗物,中国大唐的玄奘大师就曾于公元634年亲往朝圣。
白沙瓦同时也是个学府之城,那里有全巴基斯坦最负盛名的高校:白沙瓦大学、开伯尔医药大学、白沙瓦农业大学、犍陀罗大学,等等。白沙瓦大学是1950年10月由巴基斯坦国的奠基者——第一任总理穆罕默德·阿里·真纳提出创建的,密尔顿·嘎登勒教授就是在这所大学开讲他的物理学课。
一个风和日丽的周末,密尔顿·嘎登勒教授带领他的学生们以物理学的思维,考察加里瑟加佛塔。学生们用光学仪器测量了佛塔的高度及最大周长和直径。他们发现,在漫长的岁月里,高耸入云的白塔遭受过大自然无数次的闪电雷击,有一定程度的损坏,却依然无损它巍然屹立的状貌。密尔顿和学生们还发现,塔体上留下了历年来巴基斯坦工匠对这些雷击以及自然风化的损伤进行修复的痕迹,更清楚了该塔在巴基斯坦人民心中的地位。
密尔顿登上佛塔的塔顶,极目眺望东方,希望能看到朝思暮想的故地,无奈喜马拉雅的山峰太高,阻挡了他焦灼迫切的视线。
密尔顿在白沙瓦大学的讲学经历是愉快的,就像在加州大学一样为年轻人所喜欢。听密尔顿·嘎登勒教授讲课是一种享受,他总是对学生因势利导循循善诱,要学生们多从反方向思考问题。密尔顿说,当发现一个命题及结论,先不要忙着沾沾自喜,应该首先极力从各个不同的角度尝试把它推翻,一直到你始终不能推翻它,它依然如同开始时一样稳固,这才算找到了真理,这比反复正面证明要可靠得多。
巴基斯坦的大学生们还没见识过这样的教授和讲课,他们十分喜欢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的治学方法和幽默表达。
时光飞度是人们永远无法改变的,在愉悦的教学工作中尤其如此,四个月后已是白沙瓦最炎热的季节,一到中午气温直达华氏四十度以上,操场边榕树上的知了,在酷暑中叫得更欢,白沙瓦大学放暑假了。
密尔顿却没有给自己放假,他早已计划好了行程,轻装简从来到巴基斯坦首都卡拉奇(注:1959年巴基斯坦建都伊斯兰堡,此前首都在卡拉奇。密尔顿来巴基斯坦是1955年),他很容易就找到了中国的大使馆,希望作为一个福州鼓岭的原居民,能从这里获得一纸前往中国内地旅行的签证,结果却是他完全没预料到的。
中国驻巴基斯坦大使馆非常客气地答复密尔顿·嘎登勒教授:鉴于中美两国目前还没有外交关系,我们无从为您提供前往中国的任何签证,谨表遗憾。
密尔顿乘兴而来败兴而归,万分失望,一路上颇有情绪:两个大国之间的关系不正常,影响到加起来近十亿的两国公民不能往来,不能走动,这怎么能是一句谨表遗憾就可以交代的呢。两国的政治家们要好好反思反思,政治家的偏见让位于普通百姓的民意,才是世界应有的主流。
密尔顿十分沮丧地回到白沙瓦,如此炎热的天气他竟没有一滴汗水,因为他已从脚底、心底凉到了脑门儿。
密尔顿从美国来到巴基斯坦,一直还没来得及好好看看白沙瓦,中国是去不了了,可来到万里之遥的巴基斯坦,无论如何也该了解一下当地的自然风光风土人情,也好解开胸中的郁结。
顶着烈日,密尔顿独自在白沙瓦的大街上漫无目的地闲走,随意看着这个城市的建筑和市容。看到古老的白沙瓦曾经壁垒森严的高墙,密尔顿联想起鼓岭的石头别墅;看到穆哈巴特汗清真寺的尖顶,密尔顿仿佛在鼓岭的教堂钟楼之外,看到高处土砖木门窗的民房,密尔顿好像来到鼓岭青石坡上小山子家的门前……密尔顿明白了,心已远离,白沙瓦大学不再是久留之地。
完成了暑期后四个月的课程,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第一轮交流讲学已告完成。既然去不了中国,一直不放心妻子健康状况的密尔顿急着回美国去。
密尔顿来到白沙瓦的集市中心,那里有亚洲乃至全世界久负盛名的金器银器作坊,他为妻子选了几件精致的小礼物。他未多做一天停留,从白沙瓦直飞卡拉奇国际机场,挥手告别巴基斯坦,登上了离开卡拉奇前往美国加州的美制道格拉斯民航客机。
正是:师生罢课慰冤魂,大山沥血献回春。
米囤思归珠峰挡,弟兄缅怀竟无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