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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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故事有起伏,目光待回转。

知青钟翰离开鄂西北兴隆镇的上下庄招工进厂,是1971年,这一年的中国发生了太多的事情,有着非同凡响的历史意义。一件是内部发生的大事,宪法规定的接班人折戟沉沙了;还有一件是外部发生的大事,年内,不速之客基辛格密进北京,中国和美国间二十二年的坚冰终于开始融化。

密尔顿感觉到他回鼓岭的夙愿终于有了契机,于是选择当年退休。

1971年9月15日星期三,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密尔顿·嘎登勒讲完了他教授生涯的最后一节物理课,第二天就要正式开始他的退休生活。能够在该大学连续任职三十四年之久的终身教授,不仅在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凤毛麟角,就是在全部十校区也是难能可贵的。

当老教授说完他教授生涯最后一课的结束语“女孩儿们,男孩儿们,谢谢你们,前来听我的讲课”,慕名而来听嘎登勒教授最后一节课的三百多个学生(大教室只有三百个坐席,不少非物理系的学生坐在了走廊上)全体起立,报以经久不息的掌声。

人群中,学生们推举的一女一男两个学生代表站立起来,手里抬着一个长长宽宽的牌匾从最后一排走向嘎登勒教授。七十岁的嘎登勒教授用他慈祥的眼光望去,看到的是所有听课学生们联合签名的杰作。学生们把名字分别写在一条条白绢手帕上,然后用彩色的粘胶纸将数百条白手帕贴在这块牌匾上,就成了“MILTON,WE LOVE YOU”的学子心声。嘎登勒教授由衷地笑了,年轻人的智慧和纯情天真深深地打动了他。能够得到学生们的认可和热爱,是他自视为所有获得过的荣誉中最高的荣誉,他一生都认为教授是为学生们而存在的。

另一个学生代表走向讲台,请七十岁的嘎登勒教授在前排坐下。所有到课的学生要联合为教授告别物理系讲台举行一个小小的纪念仪式,内容包括展示嘎登勒教授带领他的学生们为打赢“二战”研发的雷达产品图片及介绍资料、教授取得的各项学术成果、发表的论文刊物及相关报道、介绍宣传教授本人的各种报纸杂志、加州大学几十年来颁发给嘎登勒教授的各种荣誉证书,甚至还有密尔顿在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读书时获得的数十枚田径和摔跤的金牌银牌。特别提到嘎登勒教授以亡妻简妮的名义,在加州大学旧金山护理学院设立的简妮·嘎登勒护士奖学基金的规模正在增大,感召了数位加州不同行业的名流向其注资。该项奖学基金建立四年来,已经奖励和资助了二十余名优秀的护士专业本科生完成学业,他们被美国和其他国家的大医院录用,从事医疗护理工作。

学生代表们还陆续发表了感谢和铭记嘎登勒教授的专题讲话,大家把他提倡的学习物理的反思法和反证法命名为“嘎登勒教授法”,并赞许“嘎登勒教授法”是科学和民主的治学求证方法。

一位女研究生讲了嘎登勒教授一直以来不仅教授学生在物理学实验室里应该怎么做,还坚持教育和要求准硕士以及准博士们牢记为什么应该这样做,唯有透彻了解这样做科学实验的缘由,其过程和细节才不会被疏忽和忘却,更为有利于筛查改善并取得成果,并能有充足的说服力面对质疑和答辩。她还说戴维斯分校物理系的一批批学长就是在嘎登勒教授的指导下,这样一步一步扎实地走进了硕士和博士的殿堂,他们在校时曾怀疑过嘎登勒教授的实验要求过于细致严苛,数年后却特地回校感谢教授。

这位女研究生还特别赞扬了教授的正义和善良:多有建树的嘎登勒教授时刻关注着国际局势与人类和平,永远用他的科研成果服务于人类的和谐生活。教授一生反对使用核武,反对拿年轻人的生命为政治铺路,他带领师生罢课反战曾经震撼了校园和戴维斯市,影响广及加州和全美。

密尔顿感动得流下了眼泪,他感动于学生们能够理解和传承他的治学态度和反证方法,更感动于他们能够如此深刻地理解和接受他的世界观和伦理观。他很欣慰,欣慰于自己在教学生涯中能够挺身而出捍卫和平、制止战争,这是他一生所做过的最大最好的善事。

此刻的嘎登勒教授流下眼泪,还因为他内心有学生们不了解、不懂的悲伤,他在心里呼唤小山子,呼唤父母和他的爱妻简妮,亲人们要能活到今天,和他一起分享如此激动人心的时刻,那才是对他最大的鼓励和褒奖,那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幸福。

告别仪式的最后一项,一位男生向所有参加嘎登勒教授告别讲课的学生提议,请求和欢迎嘎登勒教授给今天所有有幸来听课的人,最后一次表演他的奇妙声波频率的实证示范——教授的拿手绝技中国口技——的时候,大教室沸腾了。

七十岁的密尔顿·嘎登勒教授此刻容光焕发,满脸童年般的欢笑,他仿佛又回到了鼓岭,回到了他曾经坠落的那棵大榕树上,山子哥哥就在树下,那只顽皮的黄嘴小鸟就在他的头顶。他运气卷舌,于是百灵鸟的欢快,画眉的婉转,阵阵微风拂柳,潺潺清泉穿石,还有山野的鸡鸣狗吠,牛叫马嘶,地上的火车,天上的飞机,海洋的波涛,宇宙的惊雷……此起彼伏,同一时刻在大教室里活灵活现地迸发而出。欢声一片,掌声雷鸣,男孩子们都冲上前去,把老教授抬了起来。

退休的岁月里,赋闲的密尔顿承继了父亲安德森的遗风,基本不出门。妻子拜蒂却有些像不曾谋面的婆婆芭芭拉,热情大方,喜欢交友,每周一、周三、周五三天还到位于戴维斯城市中心(该中心很大,如同MALL,有各种公益机构)的简妮·嘎登勒绒线编织技艺班去辅导残障人学习编织五彩绒线,这是一份艰巨的工作,她有时甚至要重复千遍才能教会她的学生一种针法。

新婚三年的老夫妻各得其乐,一个奔忙于户外做慈善,一个潜心于家中忙内务。

密尔顿时时感觉到退休以后要做的事情实在太多,以前只顾教学和科研,留下很多家庭事务没来得及处理,现在到秋后算总账的时候了。

第一件大事已经拖延了很久,现在要尽快解决:父亲临终放心不下的大量中国文物要捐献到博物馆去。这是个繁琐细致的工作,也只能是退休后才有时间着手。他大略查看了从桑塔科鲁兹运到戴维斯的全部物件,首先进行分类。密尔顿是细致人,不厌其烦地把父亲的遗物先归并同类项,按文物的材质,一共分了纸质类、织物类、金属类、玉石类、瓷器类以及杂项类如牙骨木雕等六大类,把它们按类集中,一一造表登记,入盒装箱。这些时日,家中又长又宽的客厅桌子和地板上堆满了文物,他和拜蒂忙碌了整整半个月。

父亲生前的所有宝贝都已经各就各位整装待发,密尔顿和萨克拉门托的艺术博物馆也通过电话预约好了。一个风和日丽的好日子,他和拜蒂各自驾驶一辆租来的厢式小货车,东西装了满满两货车。他们沿着八十号国家高速公路,驱车二十余分钟,把嘎登勒家族所有的中国宝贝运抵并无偿捐献给州府的艺术博物馆。

令密尔顿和拜蒂夫妇没有估计到的是,一个星期以后,博物馆驻馆专家一一鉴定完嘎登勒家族的捐赠品后,发现大约二分之一的物件达不到他们博物馆的馆藏标准,又一个电话,通知密尔顿租货车过去原封原样把未列入馆藏的东西拖回了家。

拜蒂在重新收拾和安置存放这些东西时,才有机会一一仔细看过,不禁惊叹,如此精美的东西居然还达不到馆藏标准,美国人当初究竟从中国搞回来多少好东西啊。拜蒂对密尔顿一家过去在中国的生活不禁有了种种的猜测。

清理和处理完父亲的遗物,密尔顿顿时觉得从来没这样多可自由支配的个人时间。从繁忙的教学工作退出,天天在家,甚觉清闲,他最惬意的是向小他很多的拜蒂讲自己的童年和鼓岭的故事。

密尔顿告诉拜蒂,鼓岭是他一生中最不能忘记的乐园和天堂,在那里他幼年从汉语开始学说话,大一点认识和结拜了一生的偶像山子哥哥,他讲郭家父亲郭大山曾经传奇地救了自己的父母,又讲儿子小山子如何面对强敌和面临险情奋不顾身保护自己,带着他学会了口技和小魔术,他们一同帮助梆子爷爷。

密尔顿讲他三次北上加拿大寻找山子哥哥,却寻来小山子舍身救人已不在人世的消息,这是他一生中最痛彻心扉的经历。后来他前往巴基斯坦讲学却未能实现重返中国的愿望,密尔顿说中美两国老百姓很不幸,因为政府间的纠葛未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两国人民不能交往,以致自己退休了也去不了中国,而今生今世回鼓岭住一住是他退休后最大的心愿……

向拜蒂讲述记忆中不可磨灭的往事和诉说内心的情感,成为密尔顿退休后不可或缺的精神生活。

拜蒂不在家时,密尔顿就把博物馆不收藏的宝贝一件件擦拭干净,对照他收集的中国文物大全一类书刊查对考证它们的出处和年代、制作的工艺细节。如何从微末细节中辨别文物是真品还是赝品,这也成为大为吸引他的事情,老头子做得津津有味。

每隔一两年,密尔顿就使用专门的文物保护清漆,把这些宝贝一一涂抹,以保持它们表面的色泽和光洁度。

加工改装是密尔顿这位物理学家的专长,他觉得瓷器花瓶可以派上别的用场,就把好几个青花彩花大花瓶瓶底钻穿,配上灯座和底盘,穿入电线接好灯泡,最后配上拜蒂自己编织的五彩绒线灯罩,一个美轮美奂的东方艺术台灯就做成了。他不仅自己极为得意,还鼓励拜蒂奉送挚友,分享他的创作成果。

密尔顿独自在家时,最喜欢的是他的书房,只要坐在书桌旁,父亲安德森重视中国文化的嘱咐言犹在耳。他很佩服父亲的汉学功底,其实无需父亲交代,对汉文化的追索在他的血液里已经积累得很长久很浓郁了。他一生熟记贝比西特教他的汉语童谣“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就连在梦中都常常吟诵丝蕊教他的“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他阅读过父亲收藏的大量中国书籍,喜欢涉猎中国古典文学和中国近代史学。“平和中庸”,密尔顿熟知父亲用这四个字总结的中国古老文化的精髓,他觉得物理学研究量子力学直至宇称守恒定律都是遵循着平和中庸的,由此他很佩服父亲的见地。汉民族能够凝聚五千年而创造辉煌文明,平和中庸的哲理是他的灵魂,有了这个灵魂,这个民族过去强大,将来也一定会强大。

看书累了想轻松一下时,密尔顿就像父亲当年一样,习练中国书法。父亲最得意的“岁寒三友”,他已经习练过不知道多少遍了,写得多了,就有了自己的心得。密尔顿把父亲原来的诗文润色修改了多次,写成如下三幅,挂在他的书房里:

松:

戎装厚甲冠青葱,朝舞旭日夕映虹。

纵横鼓岭长蛇阵,时隐凤凰时现龙。

竹:

虚怀若谷节自坚,根入腹地直驱前。

静观世上万千事,雨雪风霜总依然。

梅:

矍骨射香报凌晨,霜凝冰挂蕊尤尊。

满庭芳雪恰映雅,奇艳自古出寒门。

密尔顿习练完,兴犹未尽。中国有无人不知的“岁寒三友”,还有家喻户晓的花木四君子“梅兰竹菊”,密尔顿继续吟哦挥毫,补书了兰、菊两幅:

兰:

幽谷深峡匿芳踪,晨昏沁馥久愈浓。

王孙穷索嗟无命,白洁隐身蒿野中。

菊:

东篱万株笑西风,群芳颓时独从容。

修蕊怒拥色翻异,长安野外聚秋鸿。

五幅作品挂在密尔顿书房最显眼的地方,第一个读者自然是夫人拜蒂。拜蒂不认识汉字,却喜欢丈夫的书法。密尔顿很耐心,把他和父亲合写的诗的意思和意境讲给拜蒂听,拜蒂往往听得似懂非懂。

密尔顿时常还会写几个汉字,如“福、禄、寿、喜、慈、善、仁、爱”等,让拜蒂照葫芦画瓢,编织到她的绒线饰品中。拜蒂颇乐于此道,久而久之,她自己也学会了拿毛笔模仿丈夫的汉字书法。

密尔顿一人在家时,常拿出五十多年前制作的那张大清邮票和鼓岭的市井照片的贴图观看,还拿出小山子送的更漏把摩,从未被尘封的鼓岭记忆一次次历历在目。那两只福州脱胎漆器彩绘花瓶,一直放在书房门口靠墙的一张长长窄窄的、朝外一边呈弧形的陈列桌上。他想着,有朝一日,一定要把这两只花瓶带回中国,带回鼓岭,把它们放在小山子的墓前,既祭奠小山子,也纪念鼓岭兄弟重逢。重逢是小山子和他在大榕树下的一世约定,也是他一生的夙愿。密尔顿相信他送给小山子的书包一定还在,只是不知是否在大山叔家中。

密尔顿也有偶尔出门的时候,退休前他是戴维斯分校教师员工工会的理事,主理大学教师员工的生活福利,现在人虽退休,义务没有退休,只要听闻学校某某教职员工离世,他都会安排见面慰问逝者的遗属;一经了解校方的抚恤金不是参照对应标准的上限发放,他还会亲自找到院长办公室去。不同级别员工遗属抚恤标准已有差别,同一标准内再设等级,他坚持认为没有必要,厚待死者亲属是对已逝生命的尊重,是给生者的人性关爱,既是给予生者的温暖就理应平等,如再教条化,死者虽不知,活着的人却感到不快。密尔顿·嘎登勒教授一身正气全校闻名,管理层敬重他,只要多管闲事的老头子说话,校方总是依其意在抚恤金上高标准安抚未亡人。后来整个加州大学系统未达退休年限的亡故员工遗属抚恤,一律按照已退休标准发放,比未退休的待遇高很多。加州大学设此项福利,密尔顿功不可没。密尔顿倾力维护辞世员工的利益,在加州大学口耳相传,大家称老头子为员工福利护卫大使,密尔顿欣然接受这个头衔。

密尔顿还关心社会福祉,戴维斯市有任何关于公益民生的事情,他往往或亲临或投书市政府,陈述一位老市民的意见和建议。戴维斯城市报纸《戴维斯企业报》常发表他的意见和主张,市民们也都知道有个热心公益的老头儿密尔顿。

密尔顿·嘎登勒作为加州大学的终身教授,学术和科研成果是世界级的,若按照校方意愿,只要健康允许,他可以不退休。他之所以选择1971年退休,有一个鲜为人知的原因:那年的7月15日,中国和美国同时发表了爆炸性的新闻公报。美国总统尼克松派遣他的国家安全事务助理基辛格博士于当年的7月9日到11日闪电式秘密访问了中国北京,两个老死不相往来的大国,终于在对峙了二十二年之后,在当时美苏两个超级大国冷战僵持的大格局中,当政者们悟出了应该恢复和建立正常的外交关系的奥妙。对此人民是高兴的,因为符合和平的主流,顺应双方十亿人彼此了解走动的愿望。几天之后,双方政府均发布了有关此次访问的重大新闻公报。

这个当年全世界的头号新闻,不仅震惊了美国,也震惊了所有唯美国马首是瞻、未同中国建立外交关系的美国盟友国,他们必须重新考量和中国的关系。

这个新闻更是震惊了从1911年返美、六十年欲回故园鼓岭而不得的密尔顿,他大有“漫卷诗书喜欲狂”的惊喜,果断选择了退休。他感谢上帝眷顾于他,中国的大门就要敞开,他要偕同新婚未久的拜蒂回六十年来魂牵梦萦的鼓岭好好地住一住,补过蜜月,他要回归石头别墅,拜访社戏场,去摸一摸老榕树,去陪伴山子哥哥和梆子爷爷……

天可怜见,密尔顿又一次失算了,政治的事总是迷离复杂,并非做学问的他搞得清楚,老头子总是希望在前,失望在后。

尼克松和基辛格把他们的七月访华诡秘地称为“波罗一号”,这是绝顶机密,他们甚至细致到基辛格要在巴基斯坦伪装水土不服肚子疼来逃避记者跟踪,以便次日凌晨四点伸手不见五指时更衣潜行。近乎于偷偷摸摸到北京去,动机只有一个,如果和北京谈不好再偷偷摸摸回来,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若有幸和北京谈好了,也不能过早惊动那些随着美国转的盟友们:一是风头不能被抢,美国一定要先走一步棋;二是这些盟友如何调整和重建与中国的新关系,也都要在同美国沟通之后从长计议。复杂的还有和中国台湾如何相处,北京的事情没谈好之前,绝不能透一丝风给台北。美国不可能一边在台湾驻军,一边把橄榄枝伸到北京,那样北京断不会理睬,连台湾都不会接受。一笔写不出两个“华”字,台湾海峡两岸都坚持一个中国,打分裂的算盘根本行不通。

处理所有这些既敏感又繁冗的关系问题都需要时间,尼克松总统和基辛格助理那一阵儿天天头皮都是紧的。从当年7月9日基辛格到北京为总统访华铺垫,到次年2月21日尼克松抵达北京访问,其间耗费了整整二百三十天,两国的正式外交关系却八字还没一撇,两国各有立场各有话说。关于公报的谈判,关于建交的谈判,旷日持久。

这厢密尔顿盼两国建交,望眼欲穿……可惜因为台湾问题,两国只能暂时先在对方首都互设大使级联络处,关于这个互设联络处的谈判又是一年多。

谢天谢地,双边联络处终于在1973年5月1日正式开展工作,联络处的头头却都不能及时到位。两国互派的联络处最高官员,一边是美国驻北京联络处主任戴维·布鲁斯,5月14日到任北京,比联络处开张晚了十四天,一边是中国驻美国联络处主任黄镇,5月29日到任华盛顿,比联络处办公晚了一个月。

姗姗来迟,密尔顿戏称其为“千呼万唤始出来”。迟来总比不来好,不论是联络处还是大使馆,他只关心一件事:能不能给老百姓办入境签证。密尔顿引颈仰望得脖子都酸了,可对不起,答案却是否定的,双边联络处都不能办理民间走动的签证。

密尔顿实在是很不耐烦了,回鼓岭的期冀也由热变冷,由冷变冰。

一直拖到1979年元旦,中美两国如同经历马拉松式恋爱后完婚,终于揭开盖头,密尔顿望穿双眼。但恢复正式外交关系互派大使,又等待了很长的一段,老百姓终于可以拿着护照到大使馆排队办理民间签证,喜形于色。只可惜,等到这一年万分不幸的密尔顿已经站不起来了,髋骨旧伤和胰腺毛病日复一日蚕食着他的健康,在“芝麻开门”的最后一刻,八十岁的“米囤”终于力不从心颓然坐在了拜蒂推着的轮椅上,他万分无奈近乎绝望地呼喊着:“山子哥哥,救我!”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密尔顿未病倒前,拜蒂每日里眼睁睁看着他为中美两国建交之事揪心揪肝地焦虑,期盼了几十年,现在老头子一身是病。最糟糕的是密尔顿年轻时摔跤髋骨受过伤,从七十四岁那年开始,他几次出现站不稳坐倒在地的情况,医生检查确认是髋骨陈旧性损伤所致。拜蒂托朋友从台湾专为丈夫带回来一根矢竹拐杖。

其时拜蒂自己也很焦虑,她渴望能早日陪丈夫到中国去,在密尔顿还能走动时跨越半球的旅行才有可能,可那时签证无门,眼看着密尔顿的健康状况一天天下滑,怎么办呢?拜蒂记起了密尔顿去巴基斯坦的往事,去不了中国大陆,可以陪丈夫到外围走一走啊,但愿多少能分散转移他的焦虑,慰藉平缓他似箭的归心。

向基辛格学习,先去临近的地方,拜蒂胸有成竹。拜蒂和密尔顿一商量,密尔顿既欢喜又悲伤地接受了这个曲线回中国的办法。

1975年秋、1976年春,嘎登勒夫妇分两次随加州的旅游团先后来到了香港和台湾。

1975年10月,两夫妻随旅游团到达香港。密尔顿中文好,他们在香港相对自由,他带着拜蒂到离中国内地最近的香港沙头角天后宫驻足。明朝嘉靖年间,天后宫建在沙头角墟的近海处,后因近海处风大潮湿,土木建筑容易风化腐朽,20世纪50年代初香港人把天后宫改建在沙头角的圆敦山麓。

天后何许人也?天后即妈祖,北宋时期人,本姓林,出身闽地渔民世家,年轻时羽化成仙,多显神迹异能保护渔民,遂成为中国东南沿海渔民千年来供奉的保护神。

密尔顿杵着拐杖,和拜蒂相携,两个人走走歇歇登上天后宫坐落的圆敦山顶,看近在眼前的中国内地。这里与内地的深圳盐田区近在咫尺,他们看得见那里的民居,看得见田野里劳作的广东农民,甚至能听见农民们大声说的话。虽然没有回到鼓岭,但见到了和鼓岭一般的景和人,密尔顿心中多少有种回归的感觉,亲切和甜蜜感油然而至,他很感谢拜蒂想得周到。

翌年三月,两夫妻又来到台湾,这次出行密尔顿决计要到台湾桃园的“池府王爷宫”。池府王爷说的是唐代开国功臣池梦彪,历代史话都记载其忠君爱民之美德,广为闽台人民拥戴纪念,其祖庙在厦门翔安地区,台湾桃园新竹县红毛港亦建有“池府王爷宫”。密尔顿流连这里实在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

相传红毛港是几百年前荷兰人登陆台湾之地,荷兰人多红发,故得名。明朝天启年间,敢于冒险航海掠地发财的荷兰人驾驶多桅帆海盗炮船,穿越英吉利海峡,沿北大西洋欧洲西海岸进南大西洋,绕过整个非洲,再从西到东横穿印度洋,率先侵入印尼,后从印尼出发穿马六甲海峡轻易进入南中国海,顺利进占未设防的台湾,和先行到此的西班牙殖民者势均力敌。

明代天启四年,即公元1624年,荷兰人想进入中国大陆,派几千武装从台湾出海妄图占领澎湖,结果被明朝军队打得溃败,败军只好回师台湾,后来他们把老牌海盗西班牙人赶走,从此独占宝岛近四十年,直到郑成功率兵撵他们下海。当年从澎湖狼狈而归的荷兰人就是在红毛港上的岸。

红毛港由名叫“新丰”的溪流长年累月(从台湾岛注入台湾海峡)冲刷形成,“池府王爷宫”就在这里的海边。从王爷宫走出来一路向西,登上满是木麻黄树的沙岗,天高气清,密尔顿极目西望,福州下属的平潭岛依稀在目,从平潭再往北百余里,还不及从戴维斯到旧金山的路程,便是他六十五年来朝思暮想的鼓岭,是小山子的英魂所在。此刻的密尔顿只恨“身无彩凤双飞翼”,久久站在那里,任由海风把他的手脸吹得麻木,心里却只有一句话:山子哥哥,我终得以和你隔着台湾海峡相望了。

回到加州,密尔顿并不甘心,他知道中美之间正常的外交关系和彼此的民间交往大门很快就会打开,眼下是他的健康和中美间的马拉松事务比赛长跑,看谁跑得过谁。他不能任由身体垮下来,他才七十六岁,很多八十岁的老人还在开车到处跑。他知道自己已损伤的髋骨难以支撑沉重的身躯,但绝不可就此放弃,他竭力不让自己躺下来甚至不在轮椅上坐下来,以免肌肉慢慢萎缩至无力行走。他要做一种既不伤害骨骼,又可以锻炼肌肉的运动,密尔顿想到了游泳。水的浮力可以托起他的身体并任由他运动而不致受伤,和拜蒂一商量,拜蒂也觉得很不错。第二天他们就联系设计施工人员上门,在他们还算宽大的后花园因地制宜设计挖建一个五米多宽十余米长的私家泳池。

1978年春天,嘎登勒夫妇家的游泳池正式落成了,池白似玉,水清如蓝,可万分不幸的是密尔顿已经不可能下去游泳了,早些天他食欲不好,越来越感觉乏力,上腹部时有疼痛,经医生检查确诊,密尔顿髋骨骨裂未愈,又患上了慢性胰腺炎,直接影响他摄入营养。他不想吃东西,强吃一点就频频呕吐。腹部难忍的疼痛迫使他必须躺在床上,被病魔折磨得衰弱不堪的密尔顿真的站不起来了。

出太阳时,拜蒂扶密尔顿坐在轮椅上,推他到游泳池边晒晒太阳。拜蒂已经很久不到绒线编织技艺班去了,密尔顿每天都离不开她的陪伴照顾。

加州的夏天很长,天气很热,密尔顿怂恿拜蒂下游泳池游泳,他坐在轮椅上当观众。看拜蒂在水中惬意地来回,垂垂老矣的密尔顿感觉非常开心,虽然站不起来,他依然是乐观的。

1978年秋天,是拜蒂和密尔顿收获金色婚姻的十周年庆,秋高气爽的日子,拜蒂带着简妮绒线编织技艺班的残障学员到萨克拉门托艺术博物馆参观,这些从拜蒂老师那里学到了一技之长的残疾人,很高兴能够来到这高雅的殿堂,观赏那么多年代久远饱含人类智慧的艺术珍品,这是对他们创作编织艺术的启迪,也是拜蒂的爱心创意,拜蒂是个有大爱的好人。

参观者中有一个人并非简妮编织技艺班的来客,那是坐着轮椅的密尔顿,那时他已完全卧床近半年了,拜蒂不辞辛苦,坚持要他来。不仅因为那天是属于他们俩的节日,还因为来到这里的既有以简妮名字命名的编织班学员,也有密尔顿父母捐献的古老中国的艺术品,拜蒂想以这样的方式唤起密尔顿的生命力,也庆祝他们的十年婚姻。

拜蒂的苦心让密尔顿心中弥漫着美好的亲情,暂时忘却了病痛,他好好欣赏了那些久违的收藏。在这些艺术品熠熠的光辉中,他仿佛又看到了鼓岭。现在这些宝贵的藏品惠及大众,正是半生受鼓岭文化影响的父亲的遗愿,他很感谢拜蒂带他到这里来,在这个有纪念意义的日子,就像嘎登勒家族两代人团聚。握着拜蒂的手,密尔顿流下了热泪。

这一次出门是密尔顿最后一次离开居所——西戴维斯枫叶大街麦瑞纳环道1111号,从那以后,除了因病被车送到医院,密尔顿几乎全躺在卧榻上,受着拜蒂从无怨尤无微不至的照顾,直到走完他圆满又遗憾的一生。

正是:中西学贯师表扬,扶危济困仁义彰。

缅怀故人恋故土,米囤一世总衷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