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3年,十分艰难的一年。
戴维斯枫叶大街麦瑞纳环道有一户的灯光通宵不灭,从1983年下半年起,拜蒂几乎每夜都不能睡个整觉。八十二岁的密尔顿病重,胰腺病导致的疼痛越来越严重地折磨着他。躺在床上完全起不来的他面黄肌瘦,胡须浓密,长发凌乱,再不见那个站在加州大学物理系讲台上的嘎登勒教授的风采,唯一不变的是他的双眼还闪烁着从前的光芒。
随着年岁增高钙质流失严重,而胰腺疾病和疼痛使密尔顿不能正常进食,营养和钙质得不到必需的补充,髋骨的伤裂日重一日,尖锐地刺激着他的坐骨神经。密尔顿已经失去自主翻身的能力,病榻上他能做的最大动作,就是弯曲自己的双膝,把大腿和小腿屈成一个拱角,就这样也必须又轻又慢十分小心,否则髋部就会有撕裂般的疼痛。
长期卧床,很容易导致背部和臀部生褥疮,密尔顿的私人医生嘱咐拜蒂一定要定时帮密尔顿翻一翻身。胰脏的剧痛一阵一阵,密尔顿自己也希望时时变换一下体位,使难以忍受的疼痛借以得到些微的减轻。
密尔顿身形高大,每为其翻一次身,几近七十的拜蒂总显得力不从心,弄得一身大汗,大多时候依然徒劳无功。这让她很失望,可是勉力而为又只会增加密尔顿的痛苦。
拜蒂决心要防止丈夫生褥疮,还要能让他在床上轻松改换体位,于是四处打听。遍寻之下拜蒂终于找到州府的一家医用设备公司,专为密尔顿定制了一张竖向横向都可以调整角度的大铁床。床架下方三面共有六个摇把,她无需再费大力,只摇一摇控制把手,就能帮丈夫转换到他感觉舒服的位置。两个月下来,摇把的油漆磨掉了,又两个月下来,摇把像镜面一样反光。
密尔顿生褥疮的危险暂时没有了,但减轻他痛苦的效果却并不明显,疼痛的根源在体内,体位的调节只起到短时的缓解效应,很多时候甚至只是一种心理安慰。
日日夜夜,漫长难熬,密尔顿一直咬牙与疼痛较量,他把它比作一场马拉松似的摔跤,他甚至从物理学家的角度幻想,可不可以抽掉一个人的神经,就像重力实验中的真空管,把管内所有空气抽掉以使羽毛自由坠落那般,抽掉自己全身的神经以使疼痛不复存在。
密尔顿腹内疼痛不能安眠,拜蒂心里疼痛不能安眠,除了不停地摇动铁床,她并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帮助丈夫减轻痛苦,医生认可能搞到手的止疼药物她都试过了,药物麻痹神经的作用如同昙花一现,密尔顿的痛苦依然顽固。
拜蒂只好采取转移注意力的心理方法,时不时和密尔顿说说闲话,千方百计找他最感兴趣的话题,以唤起他的精神,再慢慢引他入胜,以转移他对疼痛的注意,希望多少能减轻一些他的痛苦。
难能这对患难夫妻相濡以沫。拜蒂时时心疼着密尔顿,巴不得分一半痛苦到自己身上。受尽病痛折磨的密尔顿也心疼拜蒂,担心自己的病痛把拜蒂的身体熬垮,毕竟快七十的老人了,怎么受得了这样成夜不眠。
白天疼痛难忍之时,密尔顿不免会发出呻吟,好转移一点儿痛苦,可到晚上他总强忍着,一声不吭。拜蒂全都知道,心里的感动和酸楚纠结着,哄密尔顿说自己白天睡得足够了,让密尔顿愿意怎么哼就怎么哼,愿意多大声就多大声。
密尔顿早早晚晚呻吟着,有时清醒,有时不清醒,反反复复只有一个词“Kuliang”,拜蒂知道这是密尔顿魂牵梦萦一辈子的地方。
听着密尔顿的呻吟,一旁的拜蒂在想,人衰老了,病沉重了,会不会都是这样,总回忆童年的事,总想着叶落归根。拜蒂自己也如出一辙,来美国后回想的全是小时候在苏格兰的生活。
好多天来,密尔顿已经什么都吃不进去了,呕吐是他的另一个大敌,这是胰腺病人病情加重的表现。拜蒂只能用去脂的牛奶和白米稀粥轮换着喂给丈夫吃,聊以维持他生命的最基本营养。
密尔顿身体健康时,每天都享受于吃一碗白米饭,他爱说干干的米饭比面包更有嚼劲,吃在口里也比面包清香,这是密尔顿从小在鼓岭养成并几十年如一日保留的饮食习惯。吃米饭时他常跟拜蒂玩笑说:知道吗,中文说“米”,和“密尔顿”的第一个音节同音,所以山子哥哥从小喊他“米囤”,那是中国人储备米的东西,他命里注定一辈子离不开米饭,这样才不枉“米囤”的大名。还没说完密尔顿总是哈哈大笑。
拜蒂听了也乐,打趣道:“要吃就吃,无需狡辩,为你做饭天经地义,我又没嫌麻烦。”美国人一般都不会做米饭,拜蒂和他们一样,并不太接受米饭,可为了密尔顿她却能做出像样的干米饭。
眼前的密尔顿,病势沉重,面黄肌瘦,还不停地呕吐黄水,即使再喜欢,他也没可能吃进干干的米饭了。
20世纪历史上的“世界大战”,一共发生过两次,完整清晰地经历过两次大战的人,到上世纪的80年代已经不多,密尔顿的一生却很不幸正当其时。
“一战”时他还年轻,正上初中和高中,当时他揪心于中国的局势和山子哥哥是否已经当兵卷入大战,每天都按时收听美国广播的时政新闻,了解战争进程,特别是在中国发生了什么大事。密尔顿那时常常想,人世并非《圣经》描绘的伊甸园,小时候在鼓岭只知道梆子爷爷的痛苦,现在才了解世上多数人都在经历苦难的人生。
“二战”时密尔顿已是率领雷达科研团队的知名教授,面对战争他不再忧心忡忡,全力用科学家的智慧和力量去消灭战争。在麻省理工学院的“辐射实验室”带领弟子研制克敌制胜的雷达将近五年,密尔顿经历过无数次的重复和失败,又无数次重新开始,他已经被磨炼得百折不挠。
战争磨砺出来的人有非同一般的坚韧,密尔顿永远不会随便放弃生命,虽陷病入膏肓的绝境,意志上他却从未垮过。几年前坐着轮椅时,他还计划着挖游泳池游泳,现在腿虽动不了,两手还有自由活动的能力,他就坚持动手。
只要清醒着,密尔顿就拿起身边的更漏,深情地注视和摩挲,那一刻,他仿佛可以感觉到小山子的气息和体温,他觉得生命力在一点点注入自己的身体。
密尔顿勉力躺平,反复把更漏举起放下,直到一身是汗力不能支了,就拿手掌来回摩擦他视同生命的更漏,宛如还在物理实验室做晶体抛光,密尔顿以此同疾病抗争,和死神赛跑。
小山子和大山叔父子亲手做的这只更漏,漂洋过海来到美国,历经七十多年,同主人密尔顿耳鬓厮磨,在他最后的岁月里更是形影相伴朝夕在手,更漏竹皮的颜色早已经由绿变黄,由黄变紫。密尔顿不是在爱抚这个信物,他是把自己的思念和灵魂都注入到这只更漏里了。
比拜蒂年纪还大的更漏,忠实地陪伴着主人密尔顿战胜了一次又一次疾病和疼痛的煎熬,度过了一个又一个漫长不眠的夜晚。
床头还放着那张已经六十余年的邮票贴图,密尔顿一边看图一边惋惜小山子总共才寄来十一封信。信他一直保存在桑塔科鲁兹家中那只有锁的小木盒里,五十年前他从加拿大海里弗寻找小山子不遇回到加州,就再也没发现过那些信了。
密尔顿不知道是否是母亲担心他太过纠结于小山子和鼓岭,而故意弄丢了那些信。好在这张方便携带的邮票贴图他保存了下来,一直没有离开身边。
看着一张张邮票上“鼓岭”字样的邮戳,密尔顿的思绪又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鼓岭。跟着师傅屁股后面学口技,从榕树上坠落,梆子爷爷的帐篷,还有小山子的家和自家的石头别墅,一切犹在昨天,他神思遨游心随神牵,缥缥缈缈回到了那个朝思暮想的地方。
海里弗酒吧老板讲过,小山子火化后的骨灰交给了名叫郭茂福的鼓岭老乡,带回鼓岭安葬,不知葬在何处;大山叔夫妇应该也不在人世了,他们也许会和小山子的遗骨一起下葬于鼓岭的某个山坡,希望是安葬梆子爷爷的地方。密尔顿吟诵着“天涯何处无芳草”,一边在心里呼唤:山子哥哥,你可在鼓岭,“米囤”现在戴维斯,十年竹马相交,鼓岭一别重洋远隔,再也没一次机会重逢,叫“米囤”怎能甘心,何以瞑目。
人之大限将至,情绪不再容易激动,密尔顿非常冷静,回想一生一切还算顺利,为何唯独和小山子间的缘分充满遗憾呢。小山子在加拿大时离美国这么近,他们兄弟本可以很快见面,小山子却突然死于非命,他那么机灵强壮,功夫又了得,居然不能逃脱厄运,这是密尔顿一直想不通的。
小山子死后这么多年,大山叔坚持隐瞒真相,对小山子的死不吐一字,以致自己三上加拿大去寻找永远也不可能找到的小山子,接着世界大战爆发,又失去了去中国的机会,连祭奠小山子的可能都没有。
密尔顿躺在病床上冷静地思考着,这中间分明是有一只看不见的巨手在掌控着一切,这只手除了是上帝之手还能是谁呢?这一切好像是针对他的一种惩罚,难道真是因为他在鼓岭时把小山子视同复活的耶稣,冒犯了上帝而要遭此惩罚吗?要惩罚也该惩罚自己,不该惩罚山子哥哥呀……密尔顿百思不得其解,耳畔响起教堂里牧师的话:人本是为着赎罪才到这人世上来的。上帝啊,密尔顿究竟有什么不赦的罪过,真的是万能的主要惩罚密尔顿,执意让他今生不得再回鼓岭吗?
此时此刻的密尔顿一点儿都不知道,上帝早已安排好了,在遥远的鼓岭有一个和他素未谋面却又熟知他的老朋友郭茂福,在牵挂着他,并铭记着小山子的嘱托,守护着他送给小山子的书包,守护着鼓岭青石坡上那座熟悉的小院落,望眼欲穿地期盼和等待着他的回归。
时时心系密尔顿的拜蒂过来了,她用温热的毛巾给密尔顿擦一擦脸上身上因为忍受疼痛而不住冒出的汗珠,轻轻地问一声:“喝口茶吧?”密尔顿点点头,拜蒂把小紫砂壶嘴喂到密尔顿嘴里。密尔顿一小口一小口喝着铁观音,他一辈子认定福建安溪的铁观音是天底下最好最香的茶,喝着家乡的茶,密尔顿的生命之火又闪烁起来。
密尔顿深知拜蒂是在煞费苦心不计代价以留住他的生命,但他已经听到上帝在召唤他了。密尔顿十分矛盾,一方面他欣慰于上帝的召唤,因为自己的灵魂马上可以和山子哥哥汇合一处;另一方面他又觉得十分难舍和愧对拜蒂,拜蒂只是简妮和他的小妹妹,从苏格兰不远万里来到嘎登勒家庭,进门就承担照顾病已危重的简妮,简妮走了,她又代替姐姐照顾自己,退休前自己忙于工作也没陪她,退休没几年就身陷轮椅和病床,拜蒂复又承担照顾病情危重的自己。唉,拜蒂来这个家几乎就没享受过恩爱和幸福,密尔顿现在想要弥补已是无能为力,欲表愧疚也只能是和拜蒂多说说话。
密尔顿觉得拜蒂愿意听他说话,而拜蒂总想着只要密尔顿开口说话就说明他的病痛在减轻,甚至说明病情在慢慢好转……既然如此,何不让对方高兴?
他又和拜蒂讲起了永远也讲不完的鼓岭故事。
密尔顿说自己一生做过很多好事,也做过不少错事,做的好事都不太记得,做的错事却总也忘不了。
密尔顿告诉拜蒂,自己一生难忘那件在鼓岭做过的最错的事,那件事其实本可以停止不做的,就是那年他偷拿父母的彩绘漆器花瓶去送给梆子爷爷。那天他打定了主意,还和小山子商量,小山子坚决反对他这么做。小山子认为帮助别人本是一件行善的好事,可是偷拿家里东西却是不正当的,不该以不正当的行为去做善事。
密尔顿却认为那对花瓶是大山叔叔在自己的父母相谢时大度不受退回来的,已经不属于自己家,再拿出去不算不正当的行为,小山子的反对也没能阻止他。
可密尔顿怎么也没想到,拿走花瓶跑到梆子爷爷那里,发现可怜的梆子爷爷已经死了,也许梆子爷爷的死和密尔顿偷拿花瓶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但这件事对密尔顿的刺激却刻骨铭心。那之前密尔顿还从来没见过死人,梆子爷爷是他一生中第一次亲手触摸死去的人,本来那天他和小山子决定拜梆子爷爷做干爷爷,梆子爷爷的死事先没有一点征兆,去之前小山子和他还高兴地在草地上打滚,没料到结果却是事与愿违。所以,这辈子想起来,无论自己怎么辩解,都很难不把梆子爷爷的死和他偷拿花瓶联系到一起。
密尔顿跟拜蒂讲,自己经常回忆这件事,连做梦也是,每次梦到小山子说不可以偷拿花瓶时,他都会出一身冷汗,接着就出现梆子爷爷死不瞑目的情景。作为物理学家,他不觉得这有什么联系,而作为小山子的弟弟,他却一辈子后悔当初没听小山子的劝告。
拜蒂又替密尔顿擦一擦脸上身上的汗水,说小山子的在天之灵会谅解“米囤”的,他会看到“米囤”正在病痛中,不希望“米囤”自己责备自己。
密尔顿纠结自责,对拜蒂解释道:当年急于帮梆子爷爷摆脱困境是没错的,错在不该不听小山子的劝阻而没和父母商量。好心办出坏事,梆子爷爷的死至少是对自己的惩罚,一辈子想起来都觉得不安。
密尔顿像梆子爷爷一样老了,他的生命犹如风中残烛,随时会熄灭。夜深难眠,密尔顿还在感叹,一个人做事一定要想一想将来会不会后悔,当初如果听了小山子的,就不会留下永远抹不去的阴影。密尔顿问拜蒂,他把山子哥哥看成自己的守护神有无道理。
拜蒂未置可否,只劝他不要想得太多,是人都会做错事的,因为人就是人,只有神才是不会错的,何况幼年?拜蒂欲转移开密尔顿心中的郁结。看密尔顿愿意说话,正好让他忘记疼痛,拜蒂故意引开话题:“米囤”这么崇拜山子哥哥,把他神化,和他这么多年的交往中,就从来没有发现过小山子做错什么事情吗?
密尔顿很严肃地想了一想,告诉拜蒂,他没有在任何事情上抱怨过山子哥哥,唯有一件事他觉得山子哥哥做得不好——小山子到加拿大修铁路时始终没给自己写过一封信。尽管密尔顿后来想到了小山子处境艰难,无处寄信,加上他一向自强不愿让别人担心,但小山子离开鼓岭之前确实应该写信告诉自己。也许他是想到加拿大后给自己惊喜,错就错在这里,密尔顿因此失去了在小山子活着时到加拿大去探望他的可能。
密尔顿继续分析,如果当初小山子出发前来信说清楚去向,自己肯定会去加拿大和他相聚的,后面的事情就会有很大的变数,小山子可能早就离开加拿大来到美国,也就不会遭遇那次铁路事故以致天人永隔,这应该是小山子做的唯一一件错事。
密尔顿说还有一个错误,就是大山叔也没告诉自己真相,如果他如实相告,自己早就该去过中国鼓岭了,见不到活着的小山子,至少可以坐到山子哥哥还有梆子爷爷的坟头,和他们说说多年的心里话。就因为一直都不知情,以为山子哥哥还在加拿大,自己错失了多少年的时机。后来战争爆发,中国一直打仗,战后美中两国又互不来往,导致回鼓岭的期冀整整七十多年一次次落空,留下这一世和小山子生不能遇死不能悼的大憾。
密尔顿深深感叹,这个悲剧很大原因其实在于小山子和大山叔都是太过善良的人,即使天大的痛苦他们都自己咽下,而不让密尔顿有丝毫的担心和伤心,念及此处密尔顿每每觉得万箭穿心,觉得自己永远愧对他们父子。他对拜蒂说,现在自己终于明白了,善意的谎言是可以造成致命失误的。大山叔、山子哥哥和他自己都是鼓岭故事里的悲剧人物,密尔顿感慨,这竟是极致善良的人的宿命。
感叹之余,密尔顿恳切拜托拜蒂,在他身后,拜蒂一定要到中国去走一走看一看,那个美好的国家和善良的人民很值得流连。密尔顿还托付拜蒂一定要把嘎登勒家那对跨世纪和跨瀚洋的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带回中国鼓岭去,一定要把它们放在山子哥哥还有郭大山夫妇和梆子爷爷的坟头,告诉那里所有的人们,鼓岭曾经的美国孩子密尔顿·嘎登勒没有忘记故乡,没有忘记他一生热爱和崇拜的山子哥哥。密尔顿还请拜蒂带去自己父母对救过嘎登勒一家的郭大山叔叔永远的敬意。
这是密尔顿一生中最后一个期望,让这对产自福州的漆器花瓶见证嘎登勒和郭氏两家人一个世纪的情谊,见证密尔顿和小山子两个异国兄弟永世不分的情谊。
密尔顿紧握拜蒂的手,要她一定照自己的话去做,方能使鼓岭和戴维斯之间的世纪悲剧有一个差强人意的结尾。
拜蒂听罢密尔顿大限将至的肺腑之言,心灵震动,觉得能嫁给如此有情意的丈夫是死去的简妮和自己的幸运,她要在密尔顿最后的时刻一分钟也不离开地陪伴他。
拜蒂也感到害怕,她清楚密尔顿说这些是在对她交代后事,她不能想象今后没有密尔顿她一个人怎么生活。
初识拜蒂感觉她很开朗很乐观,其实她的内心有很脆弱的天性,她从小和母亲一起相依为命不曾离开过半步,一直到母亲离开人世,姐姐简妮带她来美国,和最亲的姐姐姐夫一起生活,未久姐姐又去世,拜蒂五十多岁嫁给密尔顿,她一直都在和自己最亲近的人住在一起,从没有单独面对生活和承担一切家庭事务的经历,她不敢再往下想,她要做的只是竭尽全力挽留丈夫的生命。
在同疾病的不懈抗争中,1983年的圣诞节到了。为让密尔顿高兴,拜蒂在密尔顿躺着就能看见的起居室中请人安放了一棵直冲天花板的大圣诞树,圣诞树上挂满了斑斓的礼盒和圣诞老人深夜降临装礼物的大红袜子,缤纷的彩灯通宵闪烁,像顽童的眼睛一眨一眨,让所有见到的人都产生无限美好的遐想和希望。
拜蒂把两张放大的照片放在密尔顿床边的大抽屉柜上,一张是密尔顿父母安德森和芭芭拉的合照,两位老人笑得灿若桃花,另一张是姐姐简妮和密尔顿并排坐着,拜蒂站在他们身后的三人照,三个人笑得十分甜蜜,这不啻嘎登勒大家庭一家两代五口在一起过圣诞节。
拜蒂明知密尔顿早已不能进食,却还准备了丰盛的圣诞传统美餐,空气中飘着烤火鸡的香味,她要把家中的过年气氛弄得团团圆圆热热闹闹,充满新一年的喜庆。看到并感觉到这一切,病榻上的密尔顿难得地笑了。
在拜蒂无微不至的呵护下,密尔顿以惊人的毅力熬过了1983年的冬天,病入沉疴的人最惧怕的严寒终于过去,忘我的拜蒂和坚强的密尔顿携手迎来了1984年的春天。
早春二月,密尔顿还能给拜蒂讲“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的唐诗,讲贝比西特和丝蕊如何把他从小带入神秘且优美的中国文化,讲鼓岭的社戏场和口技。
到了暮春,密尔顿和拜蒂度过了最诗意的时光,密尔顿甚至可以让拜蒂把他的床头摇高,他上半身坐起来,拿一块木板垫着,写一写书法。手虽然不得力,但毕竟为拜蒂歪扭着写下《长恨歌》中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这是密尔顿生命中写就的最后一张中国书法。
夏天来了,穿的少了,密尔顿感觉稍微轻松一些,疼痛似乎也没有那么剧烈了,他甚至可以伴着牛奶吃一小块儿面包。拜蒂的心情顿时好了很多,她相信丈夫的健康状况会随着天气转暖一天天有起色,应该还可以和她一起度过下一个圣诞节。
定期来家检查的私人医生却不这么认为。看拜蒂很乐观,他也不忍心让拜蒂失望,只交代拜蒂不要出门,这些天务必守在密尔顿身边。医生已经感觉到密尔顿到了最后的时刻。
人之将死,回光返照,拜蒂并没这个经验。
两天来密尔顿感觉好很多,他知道这是属于他的最后时刻,问拜蒂是否相信人死后会有灵魂。拜蒂回答自己并不知道,密尔顿说他很相信人死了会有灵魂,他说灵魂一旦摆脱躯体,就可以自由地在太空里遨游。
密尔顿很忧虑他不在了拜蒂一个人将怎样生活,他愿意拜蒂在他身后还能够保持乐观和积极,于是和拜蒂探讨人生。拜蒂告诉他,她的人生其实很简单,几十年天天和母亲在一起编织绒线,母亲走了,跟姐姐到美国来,依然时时带着残疾人编织绒线,将来还会一直是这样的。拜蒂说,她的人生感悟也很简单:唯有不厌其烦的人,才能乐在其中享受生命。
密尔顿听了大受启发,觉得拜蒂的境界既朴实又高妙,颇得中国文化平和中庸的要领,他放心了很多。
密尔顿告诉拜蒂,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的就是简妮和拜蒂姐妹,如果不是因为他到白沙瓦去,简妮的身体不至于垮得那么快。而拜蒂嫁给他,他没能带给拜蒂幸福,却因为自己生病折磨困扰拜蒂,他的离开应该是件好事,可以让拜蒂尽快回到正常的生活,回到需要她的残疾人中去。
密尔顿还说自己没能像很多退休的美国人那样,陪伴拜蒂周游世界,他无法原谅自己。拜蒂一身轻的时候,一定也要像不厌其烦从事编织一般,到全世界去走一走看一看,享受乐在其中的生命过程,特别是要到中国去走走看看。
后来,拜蒂忠实于密尔顿的嘱托,在他离开后的岁月里,不厌其烦地七次去到中国。
万分不幸,洞察病情的私人医生的预感并没有错,两天以后,密尔顿已是弥留状态,他右手紧握拜蒂的双手,双眼紧闭,口里念念有声,有时喃喃可辨“Kuliang,Kuliang……”,有时断断续续“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
第三天,天蒙蒙亮,密尔顿握着拜蒂的手终于松开了,“米囤”走到了他顽强生命的尽头。
拜蒂哭得好伤心,她一直以为丈夫正在好起来,却不想他突然撒手人寰,离她而去。
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的研究生们,在加州的都来了,在别的州的也来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高层和教授的生前好友来了,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已故员工的遗属差不多都来了,他们来送密尔顿最后一程,慰问拜蒂·嘎登勒太太。
依照密尔顿生前嘱托,拜蒂把丈夫的遗体火化,租了殡葬公司的直升机,从旧金山起飞,远离美国西海岸,一直向西飞去。浩瀚的太平洋那边,就是中国,中国的某一个地方,叫作鼓岭,那是密尔顿的灵魂要飞赴的去处,密尔顿相信,人死后是有灵魂的。
拜蒂回首,再不见旧金山的高楼,她流着泪把密尔顿的骨灰一捧捧从澄澈万里的晴空撒下,看它们徐徐飘散到太平洋奔涌澎湃的波涛里,口中念念有词:密尔顿,你自由了,快去太空遨游吧,遨游到寄情一生的中国,遨游到心系的鼓岭,那才是你真正的故乡,去看望你思念一生却又隔断一生的山子哥哥……
一只雪白的海鸟,兴奋地鸣叫着,奋力拍打着翅膀,向着西太平洋的彼岸飞去,如离弦之箭。
在东戴维斯的波纳音公墓,拜蒂为丈夫密尔顿建了一处没有遗骸的坟墓,安放了很大的墓碑,墓碑是一本大理石凿刻的书,是加州大学(十校区)缅怀该校20世纪已故著名教授出版的《在忆念中》,书翻到第96页和97页,对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的一生作了如下铭记:
密尔顿·嘎登勒,1901年2月10日出生于加州桑塔科鲁兹市。密尔顿的父亲安德森·嘎登勒是美国前驻中国宗教事务特使,如果不是因为当时的中国义和拳起义,他父母鉴于安全原因暂时回到加州,密尔顿原本应该出生在中国。
度过了在中国的最初10年,密尔顿于1911年回到桑塔科鲁兹完成了小学和中学学业,后入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于1924年获得学士学位。大学期间他为母校赢得过可观的摔跤和田径比赛奖牌,他还表现出不凡的口技和魔术天才。
由于他在无线电领域的突出研究成果,1934年和1936年分别获得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物理学硕士和博士学位,并于1937年进入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教授物理学,直至1971年以终身教授退休。
1942年至1946年,他率领研究团队在著名的麻省理工学院“辐射实验室”进行雷达研制工作,为盟军战胜德国和日本法西斯做出了重大贡献。
1955年,他在巴基斯坦白沙瓦大学以大学基础物理学课程的卓越讲授而享誉。
因为卓越的基础物理和物理4A课程,密尔顿将被数以千计的大学生铭记,他通过独特的口技和小魔术演示物理学的相关原理。为让他的学生们学好物理,密尔顿耗费不计其数的课时完善他的授课笔记和实验。
他引导学生们从反面思考问题。物理实验时他要求学生不仅知道该怎么做,还要知道为什么该这样做。不少学生在校时认为他的要求并无必要,一两年后他们却回校感谢密尔顿的教诲。
密尔顿一直致力于改善加州大学亡故教职员工遗属的福利,如有未达退休年限而死亡员工的遗属没有享受到最高抚恤金,密尔顿都会为他们向校方极力争取,并于60年代促成学校修订抚恤制度,未退休死亡员工遗属一律按正式退休员工遗属享受待遇。
密尔顿一生热心公益,加州地方每有大事,常能在报纸上看见他的评论文章,戴维斯市主管行政官员一旦有不合公众利益的动议,密尔顿都会第一时间抨击,他的一贯正义不容许任何形式的虚伪。
当第一任妻子简妮·嘎登勒不幸病故,密尔顿慷慨建立了加州大学旧金山护理学院的简妮·嘎登勒护士奖学基金,帮助很多有护理天才的大学生完成了学业。
密尔顿的晚年和临终得到第二任妻子拜蒂·嘎登勒无微不至的照顾。
密尔顿·嘎登勒是个近乎完美的人,任何接触过他的人都会受到他乐观积极的人生态度的鼓舞。
密尔顿走了,他的心愿由拜蒂承继着,追逐鼓岭的密尔顿精神还在。
正是:沉疴剧痛裂丹田,幸有拜蒂伴榻前。
弥留依旧念鼓岭,夸父逐日七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