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到了,这是樱桃成熟的季节。
戴维斯的紫红樱桃令钟翰大开眼界,其形其艳,如美人之樱桃小嘴,其色其亮,真正是“红得发紫”。“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拜蒂家前院的那棵大樱桃树活脱验证了中国的古训,成群的灰喜鹊、麻斑鸠和在飞行中进退自如的小蜂鸟都不请自来,大快朵颐。它们是闻香识味的行家,专对已经熟透的又大又红的果实置喙,尚未完全成熟还不甚甜蜜的那些一试口味不对,就转到下一个目标了。满树累累的果子似有三分之二被这些“鸟客”啄得体无完肤,拜蒂那个心疼。
拜蒂对钟翰说,上帝要我们珍爱大自然给予的一切,可这些小生命却暴殄天物,飞到樱桃树上一顿胡乱啄咬,都没有吃干净,好个糟蹋浪费啊。要是能让树上的果实都如期成熟,摘下大部分给她的残障学生们尝鲜,留下小部分喂鸟,岂不各得其所?拜蒂把这多年的厚望寄托于她认为无所不能的钟翰身上。
钟翰说不清为什么这辈子只对一起生活过三年的鄂西北父老乡亲情有独钟,他总觉得这些大字不识的农民才是他永远的老师。每当上下庄的麦子成熟时,乡亲们扎的稻草人系着红布条,微风吹来徐徐舞动,把成群贪嘴的麻雀驱赶得一干二净,这给了钟翰启发。在美国找塑料袋无非举手之劳,钟翰向拜蒂要了好些红色的,支上架梯爬上樱桃树,四面八方一系,风吹叶动,红塑料袋也翩翩起舞,果真见效,那些“鸟客”不敢飞近了,都站在远处的屋檐边上垂涎探看,就是不敢过来。
待到樱桃成熟的时候,钟翰又支上架梯上树,拿根几米长的竹竿一阵抖落,凡是掉落在草地上的尽是又大又红又软的,掉不下来的则是不很成熟的,留给鸟儿们会餐。钟翰把红塑料袋一一解掉,解除警报,让鸟儿们都过来。钟翰下了树和拜蒂一起在草坪上收拣落下来的樱桃,超市那种大牛皮纸袋竟装了满满十一袋。拜蒂高兴得拉着钟翰在草地上手舞足蹈起来。这一年,拜蒂和钟翰吃冰箱里的冰冻樱桃一直吃到圣诞节。
樱桃好吃,树叶却是拜蒂的大麻烦,冬季一到,满树的叶子飞落下来,很多落在屋顶上,屋檐落水天沟的过滤网全被堵塞。加州的雨季又很是特别,平时一滴雨没有,全集中在每年的一二月间,一下就是半个月一个月,雨量很大。落水管被打湿的樱桃树叶堵得严严实实,完全失去效用,屋顶积水多了就在天沟的四面八方泛滥。拜蒂出门到邮箱取信件报纸或丢垃圾袋,若不打伞就会淋一身屋檐水。她跟钟翰戏说可能要洗淋浴了(may take a shower),钟翰听了也是乐不可支。
拜蒂的事情就是钟翰的事情。她家房子那么大,整个屋檐一遭有六七十米长,清理起来工程不小。加州的雨季很有规律,一般在圣诞节之后来临,钟翰赶在圣诞前夕帮拜蒂打扫天沟。他站在架梯上清理屋檐上的落叶,让拜蒂在屋檐下移动架梯,每清理完一段,拜蒂在下面挪动一下架梯,方便钟翰转移到下一段。如此这般,很是顺利,不久工作干到后院,行将结束。
架梯是可以开合的那种,打开后有两个铝制小钩两边一钩以求稳定,这次搬动时拜蒂忘了这道程序,钟翰站回架梯上俯身一用力,架梯没了钩子的固定,在外力作用下自动合上了。钟翰失去重心,一百多斤的人从近两米的高处跌落下来。怕砸在拜蒂身上,钟翰顺势用脚在架梯板上一蹬,纵身一跳,不偏不斜落在旁边的游泳池里了。美国私家游泳池都是常年蓄水的,水花一溅老高,拜蒂也坐在了地上,溅了满身凉水。12月天正冷,拜蒂赶紧进屋拿毛巾衣服给钟翰擦干换装,一老一少那个乐,哈哈大笑,把隔院左右两家的邻居都惊动了。
拜蒂用烘干机把钟翰的湿衣服烘干,钟翰重又换上,看看天快黑了,他就向拜蒂告辞。拜蒂却因清理落叶让钟翰落入冰冷的水池过意不去,无论如何要挽留钟翰和她共进一顿晚餐,喝点英格兰威士忌暖和暖和。尽管周日晚上一向是钟翰预读《红楼梦》的时间,因为第二天要和约翰·本杰明教授一起通读和讨论,钟翰向来都先把第二天要读的那一回预读一遍,可看着拜蒂几近恳求的目光,他还是答应了留下来。钟翰知道这是拜蒂以此为由挽留自己多待一会儿,多陪她说说话。
拜蒂从小和母亲一起生活在苏格兰格拉斯哥,一直没有嫁人,快五十岁时母亲去世,她随同姐姐简妮来到戴维斯。没过几年安生日子,姐姐又离她而去,五十五岁时她才第一次走进婚姻殿堂,和原来的姐夫密尔顿·嘎登勒结为夫妇。密尔顿大了拜蒂十好几岁,在这个婚姻组合中,拜蒂事实上是尽姐姐未履行完的义务照顾姐夫。两年前密尔顿去世,拜蒂在世界上更无直系亲人,她的生活圈子一生以来都小得不能再小。人都不会乐意离群索居,尤其是女人,所以她一直把简妮编织技艺班的残障人当亲人,像母亲对孩子们那样对他们百般呵护。和残障人相处更多的是拜蒂付出,她从中得到呵护别人的快乐,却缺少相互慰藉的双向情感交流,拜蒂的精神世界难免寂寞孤单。老太太太需要被关心被关注,对于这些钟翰都是了然于心的。
拜蒂边准备晚餐边和钟翰闲聊,话题总是离不开密尔顿和“Kuliang”。生活经历的简单使得拜蒂成为一个很单纯的人,正是因了这一点,密尔顿临终要她回归鼓岭的嘱托就显得格外神圣和重要。这简直是她唯一的精神使命,她要把它当成生命中未竟的最高事业来完成,这份执着甚至超越密尔顿本人。在密尔顿的腿脚活动已经不是很方便时,拜蒂抓紧时间主动安排,艰难地陪密尔顿到香港、台湾遥望大陆就充分体现了这一点。拜蒂陪着密尔顿站到临近中国大陆的地方,看一眼心中永远的故土,想的是夫妻一场日后问心无愧,她把夫唱妇随演绎到了极致。
为招待钟翰,拜蒂特地做了蔬菜水果沙拉、烤火鸡腿,还有加鸡丁和豆类的罗宋汤,主食是意大利通心粉拌加州芝士番茄酱。钟翰其实不太习惯这样的食物,但为了使拜蒂开心,他尽量津津有味地大口吃。他们互相举杯祝福对方,拜蒂就像小孩子过年一般开心。
晚餐时的谈话继续着密尔顿和鼓岭的故事,一次次的讲述中,钟翰终于理顺了这个感人故事中的人物关系和时间关系。如同1932年密尔顿把简妮从故事外讲到了故事里,五十四年后拜蒂也做到了,从鼓岭所在的国度来的钟翰终于被拜蒂引进了密尔顿和鼓岭的故事中。钟翰被幼年学口技的密尔顿逗乐,被不懈寻找山子哥哥的青年密尔顿感动,被中年研发雷达战胜法西斯的密尔顿折服,被老年潜心写中国古体诗的密尔顿吸引,钟翰很遗憾和老教授失之交臂,不然他们一老一少真应该好好一谈。
钟翰也深被鼓岭的郭大山、小山子父子吸引。听到小山子勇救工友弟兄,钟翰想起了南海观世音;听到密尔顿三上加拿大寻找小山子,钟翰想起了夸父逐日。钟翰思考,为何听故事的人都能够身不由己地走进这个故事呢?不是因为讲故事人的身份,也不是讲得有多精彩,只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因为小山子一家和嘎登勒一家撼人心魄的情谊,还有嘎登勒家两代人对鼓岭的情感。那一刻,把鼓岭和密尔顿·嘎登勒夫妇真实的故事写出来以告国人的念头已经植根于钟翰的心中。
吃饭时,钟翰注意到拜蒂的餐具不凡,清一色的中国瓷器。当年钟翰并不懂官窑和民窑的不同,也不懂青花和粉彩的分类,但朝代钟翰还是知道的。吃完晚饭钟翰帮老太太收拾碗碟,一大水槽的中国瓷盘瓷碗,翻过来一看,件件款识清晰,康熙年、乾隆年的都有,钟翰告诉老太太这可都是中国的古董。
老太太的回答令钟翰忍俊不禁,她说她只知道是他们嘎登勒家的老古董,都经过两代人了还舍不得换,交给博物馆吧又给退回来了,若不是密尔顿生前交代过要珍惜,她早把它们换成新式英格兰瓷器了。
钟翰告诉拜蒂,珍惜这些瓷器是不错的,二三百年的东西,打碎一个多可惜呀,永远买不回来了。拜蒂说没地方摆放只能拿来用,借此,拜蒂又顺水推舟让钟翰帮她想法子看怎么陈列珍藏,把艰巨任务交给了钟翰。钟翰也把老太太的话记在了心里。
说到中国瓷器,拜蒂边收拾桌子边又聊起了鼓岭,她问钟翰“Kuliang”的事情打听得怎么样了,说她把希望完全寄托在了钟翰身上。
钟翰告诉她还没有进展,他询问了自己的中国通导师,导师也是一问三摇头,但根据拜蒂讲述的往事,事情应该在福建的省会福州,可钟翰遍查福建地图都找不到哪怕发音近似于“Kuliang”的地方。钟翰完全想不到当年洋人竟在那么一个分省地图上都见不到踪影的小地方开设过邮局,而且邮戳上就是用的“Kuliang”这样的英文地名。邮票贴图的原件拜蒂一时找不出来,她又不识中文只会用英语说,加上拜蒂有苏格兰口音,这就使原本很简单的事情越搞越复杂,弄得老太太为实现密尔顿的鼓岭之梦又几进几出中国内地,这是后话了。
水可导向,亦可误导,钟翰根据拜蒂所讲的密尔顿小时候住的地方离江河不远的说法,不谙中国地理的拜蒂并不能准确说出是闽江,钟翰联想,会不会是长江边的“涪陵”和漓江边的“桂林”呢,这两个地方的中文发音和“Kuliang”倒是有些接近。
钟翰原来想到过这两个地方,但觉得太牵强就没说,这次只是饭后闲聊刚刚一提,拜蒂就不加考虑地决定一定要去这两个地方。
钟翰问她:就算找到这两个地方,你又何以断定是你丈夫小时候的故乡呢?
拜蒂笑呵呵地说,那就容易了,密尔顿说过的万国公寓二三百栋石头别墅不会都不见了吧,一打听就会有人知道的。
钟翰想,老太太还是挺机灵的。
吃完饭收拾完盘子碗,再少坐片刻喝点茶,拜蒂拿出她家的藏画给钟翰欣赏,也是想让钟翰多坐一会儿。这些画钟翰都只是浏览而已,数量比较多,但那两张芭芭拉用青花瓷交换回来的素描却一下吸引了钟翰的眼球。毕加索的风格与众不同,钟翰一眼就看得出来,可法国人杜尚的那张钟翰是不认识的,看了画上的署名才知道是个叫马塞尔·杜尚的画家。
拜蒂问钟翰喜欢他们两个谁的画,钟翰不假思索地说喜欢杜尚。拜蒂问原因呢,钟翰告诉她自己看不懂毕加索的那种歪鼻子斜眼睛的所谓艺术。拜蒂闻听,说怎么和她的感觉是一样的啊,两个人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拜蒂还给钟翰讲了一段精彩的艺坛轶事。20世纪初,美国独立艺术家协会在纽约举办的一次艺术品展览中,这个法国佬马塞尔·杜尚花六美元进场费,递交了他的惊世之作——一个普通的白瓷男用小便池,这是他在一个随处可见的美国商店购买的,杜尚只签了一个化名,并把这个小便池艺术品命名为《泉》当作雕塑送展,他的这一举动震撼了整个欧美艺术界,并且成为以后半个多世纪世界艺坛的佳话甚至神话。拜蒂边讲边哈哈大笑,钟翰听了以为是野史笑谈,并未当真,后来在导师约翰·本杰明教授那里当笑话讲,教授听后却说确有其事,就发生在1917年,杜尚的这件作品的确是在美国纽约的独立艺术家协会艺术品展览中送展的。教授感叹道堪称画坛和艺坛大师的杜尚以其卓尔不凡的想象先声夺人,成就了一世佳话,简单即美,很值得文学领域借鉴和思考。听本杰明教授这么说,当时钟翰还真没领悟到这种艺术构思的奥妙在何处,可他挺佩服拜蒂在艺术鉴赏领域的博闻。
无独有偶,若干年后在英国举办的20世纪最佳艺术品评选上,就是这个法国佬马塞尔·杜尚,他的这只在普通商店购买的陶瓷小便器艺术品《泉》,作为惊世一举的雕塑,居然获得了五百多位当时欧洲画坛艺坛泰斗级评委中的大多数人的认可。这个名为《泉》的小便器所获得的评分以绝对优势击败当时名闻遐迩的西班牙大师巴勃罗·毕加索送展的名画《亚威农少女》,夺得世纪最佳艺术品第一名。狂躁的毕加索,落败于隐忍的杜尚,屈居第二。
拜蒂行事如风,很快报了去中国桂林的旅游团,此前她把八达岭想成“Kuliang”而游北京和长城是第一次,把苏州想成“Foochow”去上海和苏杭是第二次,到庐山牯岭是第三次,这是她的第四次中国内地之行。
钟翰默默祈祷拜蒂好运,可同时心里发虚,觉得并不靠谱,不过是满足拜蒂寻找鼓岭的执着愿望。
半个月后拜蒂回来了,鼓岭依然没有消息,但拜蒂一如从前,非常满意自己的桂林之行,并感谢钟翰给她介绍了这个好地方。她说桂林和阳朔的山水独步天下,所有的山崖都在一个底面高度,整个城市就像一个巨大无边的盆景。她很喜欢桂林的岩洞,七星岩、芦笛岩都拍了成卷的照片。拜蒂还犹如一个很内行的美食家,对桂林的米粉、荔浦的芋头赞不绝口。
钟翰看拜蒂那么兴致勃勃,好像忘记了她此去究竟是为什么,觉得老太太真是可爱,心想只要老太太喜欢中国,能转移一下她的鼓岭心结也未必不是好事。可他心里还是又紧了一层,这“Kuliang”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是否真的存在一个过去叫“kuliang”的地方呢?
在中国玩得高兴,拜蒂这样说其实也是为宽钟翰的心。在她心里,鼓岭始终还是摆在第一位的,并未有过丝毫的转移,老太太很执着地照计划行事。拜蒂的第五次中国内地行,准备去长江边的重庆涪陵和成都,兼游乐山、峨眉山、都江堰等名胜,她去中国之前还要先游览夏威夷。这一行程长达三十余天,她把家事,诸如收报纸邮件、照看花园喷灌系统、剪修草木清理废渣等,一应交给钟翰。
拜蒂的事情,钟翰都是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的,有些拜蒂自己并未想到的,钟翰趁她出远门也会替她想到做到。充分了解了拜蒂的丈夫密尔顿和鼓岭的故事,看着拜蒂对鼓岭一次又一次永不放弃的追寻,钟翰觉得这个家庭和这个老太太真是太有魅力了,拜蒂不在,她的事就是自己的事,他已拿这个家当自己的家了。
时间飞快,拜蒂五赴中国内地的日子很快到了。她要先随圣地亚哥海洋团乘豪华游轮赴夏威夷,游玩檀香山、珍珠港后,再飞往中国,时间跨度很长。
当时已是夏天,拜蒂家的房子是东西向的,阔大的客厅和拜蒂的主卧都在西晒之下。客厅里的西晒尤其厉害,落地的大玻璃门虽有一薄一厚两道窗帘,还是挡不住强烈的阳光照射。加州的空气纯净度很高,蓝天白云煞是好看,但紫外线也煞是厉害。
钟翰找本杰明教授借了他的小皮卡,开车到七十多英里外的旧金山中国城买回来六卷中国制造的带木滚轴的遮阳竹帘——棕绳收放的中国老式窗帘。钟翰将六卷竹帘在客厅外的木头屋檐上用长螺钉固定好,把棕绳一放,正好把客厅和拜蒂的主卧遮了个严严实实,太阳光再也不会凶狠地晒进屋里。
大太阳下,钟翰被晒得汗水淋淋,事情做完就往拜蒂的游泳池里一跳,游了个痛快,起来躺在游泳池边太阳伞下的躺椅上休息。周围一长排新装的竹帘在微风中轻摆,天蓝色的游泳池里波光粼粼,很有一番夏威夷的风情。想着老太太这会儿正在夏威夷,可能在参观珍珠港,听导游解说当年日本军队如何偷袭美国太平洋舰队,拜蒂一定会回忆起她先生带领研究生们在麻省理工学院的“辐射实验室”研制克敌制胜的军用雷达,钟翰脸上浮现了一丝甜蜜的微笑。
拜蒂拜托的陈列中国瓷器的事情,也在钟翰心上。他早就观察好了,大客厅里那排玻璃门挂了厚薄两道窗帘,挂窗帘的罗马柱上有半尺多宽和客厅几乎一样长的窗帘罩。钟翰细数了一下拜蒂家的中国瓷盘瓷碗,有三十多个,于是买来一样数量的搁架,把几十个古董瓷器都放在了玻璃门的窗帘罩上。坐在客厅的大长桌子旁边看过去,同全是中国元素装饰的大客厅挺般配和谐,钟翰很满意自己的杰作,相信能给拜蒂一个大大的惊喜。
安顿完瓷器,钟翰在屋子里转来转去,总感觉拜蒂把密尔顿生前的那个宝贝更漏摆放得不是地方,书房里的大书桌上文房四宝和墨玉镇纸下一摞宣纸看上去挺舒服的,更漏虽说不大,可竹管竹盆的,放在书桌上怎么看怎么不协调。
钟翰就给它换了个地方,从书房搬到了卧房。密尔顿生前睡过的大铁床旁边有个床头柜,上面放了一张带相框的密尔顿半身西装照。钟翰觉得教授的一双眼睛炯炯有神,就把他最钟爱的更漏放在这张照片前,钟翰觉得这样摆放应该更符合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的心意。
差不多一个月后,拜蒂回来了,一出萨克拉门托机场的接机大厅,不出意料,拜蒂看见钟翰在等她。路上钟翰没敢问“Kuliang”的事情,老担心会再次失望,单等拜蒂主动开口。钟翰告诉拜蒂回去后会发现家里发生了变化。拜蒂问是什么变化,钟翰不说,让她回家自己看。
回到家里,拜蒂看看变了样的客厅内外,非常高兴,她说她想到过回来会得到钟翰给的惊喜,但没想到惊喜这么大。她很喜欢那些从中国来的竹编遮阳帘子,既实用又风情,要是老头子密尔顿还在也会喜欢的。她也很欣赏现在的瓷器摆法,很好地利用了客厅的空间,看起来也舒服,古董嘛,就该高高在上。她尤其感动钟翰把密尔顿生前最爱的更漏放到他的遗照前,密尔顿活着的时候把更漏放在相伴最多的书桌之上,他走后,拜蒂原想保留丈夫生前习惯,可钟翰的考虑更周到,更漏放在密尔顿遗照面前应是他在天之灵的愿望。
拜蒂告诉钟翰此去中国的收获,说涪陵是山城重庆的一部分,也靠江边,刚开始她十分激动,觉得很像密尔顿生前描绘的儿时环境。可经过仔细询问打听,才知道这里也不是密尔顿说的“Kuliang”。涪陵虽然也有很多古老的石头房子,可当地导游介绍说那不是“石头别墅”,也从未听说过这样的地名,更没有这么多的外国人曾经在涪陵集中居住过。
钟翰一直悬着的心此刻冷冰冰的,感觉很遗憾很歉疚,让拜蒂跑了半个地球的辛苦路却还是丝毫没有结果。
拜蒂却仍然乐观,她说她和一群美国一起去的临时朋友都玩得很开心,四川的山水景致和古老的历史实在令他们流连忘返,她特别喜欢乐山的大佛和都江堰,拍了很多照片。拜蒂挑了她自己最满意的两张放大,要给她的朋友,还要向残障学生们介绍中国。拜蒂知道钟翰是学文学的,希望钟翰能给乐山大佛和都江堰两张照片各配上一首中国诗文,这样才更有中国文化色彩。
钟翰正觉对不住老太太,唯愿老太太高兴,满口答应了拜蒂的要求,权当是对鼓岭指引不当的补偿。
下次见面,拜蒂的照片已经放大冲洗好,钟翰的题诗也带了过来。钟翰想满足拜蒂推崇中国古老文化的雅兴,又知道安德森和密尔顿父子古汉语功夫不浅,拜蒂虽不甚懂却也能照葫芦画瓢临摹他们的作品,钟翰不敢马虎,下工夫推敲,分别填了《七律·乐山大佛》和《沁园春·都江堰》两首诗词,题写在拜蒂放大的“乐山大佛”和“都江堰”照片上。
题写于乐山大佛照片的诗文如下:
七律·乐山大佛。
苍然浑莽齐霄汉。
浪浒观潮坐万年。
盛世荣华皆眼底。
微朝朽溃尽心间。
成王败寇荒坟没。
蜀水嘉山丽日暄。
敢问高佛何有兴。
矜持不语意绵绵。
钟翰把诗文的意思解释给拜蒂听,又用汉语给拜蒂念了,拜蒂煞是喜欢,说钟翰把大佛的神态意境描绘得都很好。她记得参观时当地导游说,光大佛头上的螺髻就有一千多个呢,是全世界迄今最大最古老的石佛,描绘大佛和云天一样伟岸实不为过。拜蒂还听闻乐山大佛是一千多年前唐代时依山开凿成像的,经历很多朝代看过无数兴衰,是中国古老文化的永久见证,她特别喜欢以“矜持不语”来描写大佛,不语的大佛正如同中国文化一样,含蓄深邃。
钟翰为拜蒂题写于都江堰照片上的诗文:
沁园春·都江堰。
(公元前二百余年,李冰父子筑都江堰,主体有三:“鱼嘴”分流、“飞沙堰”溢流、“宝瓶口”导流,把岷江分为内外两江,内江奔涌直泄长江,外江浇灌成都平原,受益千余万亩,遂成天府之国。迄今两千余年,依然屹立,举世瞩目,来客万千,尊拜蒂·嘎登勒女士嘱,题诗以记,调寄《沁园春》。)
地裂天崩,鬼敬神服,绩伟业丰。筑“巨鱼”吞水,洪分伯仲,“飞沙”溢浪,波走蛇龙,奔涌直前,“宝瓶”导引,立使惊涛骇浪恭。凭千载,任江冲流泻,依旧威风。
皇天降任尊翁,历两代闻鸡起舞功。积女娲炼玉,夜复日继,愚公移岗,子往孙从,心血倾浇,高屋建瓴,亘古丰碑万壑拥。西川富,令古今来客,赞佩由衷。
钟翰同样把诗词的意思对拜蒂一一细说,又用汉语朗诵让她听了几遍。
拜蒂非常喜欢。她惊叹于中国文字的优美和诗词音律的和悦铿锵,用来赞颂闻名世界的中国古建筑艺术再完美不过。拜蒂用英语一一记录下来,说要讲给所有朋友和她的残障学生们听,还要照着钟翰所写的汉字,好好练习她已经模仿得正经不错的中国书法。
正是:阴差阳错Kuliang音,拜蒂五番中国行。
憾未遂却亡夫愿,情钟华夏总开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