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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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1990年,钟翰的研究生课程全部修完,进入论文准备阶段。在导师约翰·本杰明的鼎力推荐下,钟翰申请获得萨克拉门托州立大学中文系兼职讲师的工作。为便于上班,钟翰在萨克拉门托市买了新房子,离开居住了五年的戴维斯。庆贺乔迁之喜,一帮学友都到钟翰的新居来了,拜蒂也被钟翰请了来,老太太和当年与钟翰初见时并无二样,依然健康乐观、落落大方。

酒会开始前,钟翰向一干学弟学妹介绍:拜蒂·嘎登勒女士,加州大学著名教授密尔顿·嘎登勒的太太,她下面将向大家讲述与中国有百年渊源的嘎登勒一家在中国“Kuliang”的故事。这故事不是白听的,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听完以后发表各位的高见,帮助已经五赴中国内地而无从找到故地的拜蒂老太太分析推敲一下,这“Kuliang”究竟是中国的什么地方。谁确有证据证实这地方,将有幸获得陪同拜蒂老太太一起前往的奖励。

拜蒂笑眯眯地尽可能详尽地向大家讲述了结婚十余年她从丈夫那里听来的鼓岭故事,讲述了自己五次前往中国大陆以及在密尔顿生前夫妇二人去香港和台湾遥望故乡的往事。听完拜蒂的鼓岭故事,中国留学生无不唏嘘感叹,大家都为密尔顿老人的恋乡情节和拜蒂老太太的执着追随深深感动并且大受启发,在座每位都觉得自己应该学成之后回归故土,报效乡里。接着大家纷纷发表意见,七嘴八舌议论密尔顿童年时究竟生活在什么地方。

有的说根据密尔顿老人在香港遥望故乡,可以多往广东那边考虑;有的说在台湾看故土,应该是福建,而且根据拜蒂讲述的嘎登勒家过去在中国的生活更应该像是在福建,多数意见倾向于福建。这和钟翰当初的猜测并无二致,可大伙儿就是说不上来福建哪儿有一个发音类似于“Kuliang”的地方。

钟翰又拿出地图和众人一起仔细研究,终是不得要领。

见大伙儿都没有结论,拜蒂知道这地方实在不好找,不过她一如既往地不灰心不放弃,说还要前往中国,只要坚持找下去,终有一天会找得到。她说这是密尔顿的在天之灵在考察她作为妻子追随丈夫的情感,说罢她含着眼泪笑了。

积极乐观的拜蒂感染了大家,主人和客人一起活跃起来,频频举杯,祝愿她实现找到鼓岭的愿望,实现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看望故土的遗愿。

开车送拜蒂回家路上,钟翰对拜蒂说,每周日的下午他除非有事出远门,不然都会和以前一样到她家去的。从萨克拉门托开车走八十号高速到戴维斯也就二十分钟,并不算远,这点儿距离阻断不了钟翰和拜蒂的异国情谊,何况钟翰帮拜蒂寻找“Kuliang”的任务尚未完成。

1991年,是鼓岭故事柳暗花明的关键年。

一个春日的拂晓,拜蒂躺床上听见前院樱桃树上大灰喜鹊一阵欢叫,快八十的人,觉少,干脆起来,穿着宽大的睡衣,到后院里呼吸新鲜空气。在后院活动完拜蒂回到厨房冲好咖啡,烤两片面包,就坐到起居室边吃边看报纸。

报上有则消息说旧金山一个聪明的初中孩子,用从数学课上学来的优选概率的方法帮他妈妈打开了忘记密码的棕色大皮包,这使拜蒂突然心中一动。她记得密尔顿也有这么一个带数字密码的咖啡色大皮包,他生前当教授时要紧的东西都是放在那个大皮包里的,那他的宝贝邮票贴图会不会也被自己放进去了呢?今天是喜鹊把她叫唤醒的,好事也许就在这里了。

拜蒂急忙忙走进密尔顿的书房,打开文件柜顶层,果然看到了那个咖啡色的大皮包。好在一直没把密码动乱过,保持在开启状态,拜蒂双手哆嗦着把大皮包拿了下来,抖抖索索地把里面的东西倒在大书桌上,全是密尔顿生前的一些重要资料。拜蒂一张张翻看,她的双手越来越不听话,抖得厉害。翻到一多半时,那张她在梦中亲吻过好多次的微黄的练习簿纸页终于出现在眼前——中间是一小块儿晚清中国人照片的剪报,剪报外围一圈是密尔顿认认真真先后贴上去的三枚印有“大清邮政”的天坛邮票和八枚中国清朝的小龙邮票……

一阵晕眩,拜蒂一下瘫坐在地毯上,无论姿势多么别扭,她却始终双手一上一下紧紧捧住那张纸,不敢太用力,怕弄坏了,又不敢不用力,怕再次消失。可怜的拜蒂就这样在地上坐了足足十几分钟才缓过气来,慢慢爬起来。她一丝一毫不敢懈怠,先把那张纸放到大书桌正中央,压上中国的墨玉镇纸,又拿一摞报纸盖上。做完这一切,她终于激动不已地拿起了案头的电话。

那天钟翰没课,正欲出门去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的图书馆查阅资料,以完善自己的博士论文,电话铃声突然响了。钟翰拿起电话听筒,还没放在耳边就听到听筒里传来拜蒂一反常态急切发抖的声音。钟翰一惊,该不会是拜蒂病了吧?好不容易听清了:“找到了,找到了!是钟翰吧,我找到那张邮票贴图了,上面有‘Foochow’和‘Kuliang’的邮戳,还有中文,请你赶快过来看,一定要快,我很害怕又会被我放到找不到的地方去了……”

钟翰似乎能看到拜蒂既激动又紧张的样子,她经常会像个孩子一样纯真。钟翰能够想见,拜蒂一定是紧紧握着那张贴满邮票的纸,一直等到自己赶过去,怕它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这张纸关系着她能否通往鼓岭,能否让她百年之后泰然地走向天堂里的丈夫。钟翰知道一分钟也不能耽误,若他不到,拜蒂就会紧紧握住那张纸一动不动,即使有天大的事情钟翰也得放下,必须赶在第一时间见到拜蒂。好在是同一个方向,都是往戴维斯而去,拜蒂家在大学西边,钟翰只需多驾驶五分钟。

钟翰按响那个闭着眼都知道方位的门铃,开门出来的拜蒂满脸泪水,第一件事是把那张已经用透明薄膜包好的邮票贴图小心翼翼地塞在钟翰手里,接着就紧紧拥抱着钟翰孩子般大哭起来。拜蒂一个劲儿地说,从钟翰离开戴维斯的第一天起她就明白钟翰迟早要和她分手,会离开美国回中国去。尽管自己情感上一千个舍不得,可谁也离不开故土,就如同密尔顿舍不得鼓岭,钟翰一定也会是这样。钟翰走了她更找不到鼓岭了,她该怎么办呢?谢天谢地,上帝没有为难她,终于在钟翰还在加州的时候找出了这张关键的邮票贴图。想到能去“Kuliang”她高兴,想到钟翰会离开美国她又伤心,悲喜交集怎能不哭!

钟翰也被天真纯情的拜蒂感动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又怕老人家太激动会影响身体,赶紧扶着她到起居室坐下,从纸巾盒子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拜蒂,这才有时间仔细看那张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邮票贴图。

钟翰仔细一看这张邮票贴图就什么都明白了,印有“大清邮政”字样的天坛票和小龙票,中间有红色“中华民国”四字的加盖戳,分明是满清刚结束时沿用的邮票,而且每枚邮票上近乎一百年的邮戳还真是十分清晰。总共十一枚邮票端端正正围着一张从中国杂志上剪下来的满清市井照片贴成一圈。照片上面三枚是天坛邮票;照片两边各两枚,下面四枚,共八枚小龙邮票。全部带有不同日期的邮戳,分别是当年小山子给密尔顿寄信时贴出的,每枚邮票上的邮戳都带有或中文“福州”“鼓岭”,或英文“FOOCHOW”“KULIANG”的字样,最清晰的一枚邮戳上“三年六月初一日”的字样清晰可辨。

钟翰大喜过望,他这时候非常肯定地告诉拜蒂,晚清时候福州市一定有个叫作“鼓岭”的或区或镇的地方,那里一定设有邮政分局,才可能出现这样的邮戳。

钟翰和拜蒂一起认真仔细地看了一遍又一遍邮票贴图,历历能见当年密尔顿是何等认真专心地把这些邮票一张张从信封上用水泡下来,晾干后再一张张端正地贴到练习纸上去。从1911年,也就是小山子和密尔顿在鼓岭分开的第一年算起,到1991年拜蒂把它重新找出来,整整八十年。其间,密尔顿由加州桑塔科鲁兹上完中学到伯克利上大学,由伯克利分校毕业到加州波莫纳电子公司工作,由波莫纳又到伯克利读研究生,由伯克利到加州大学戴维斯分校当讲师和教授,其间有三次上加拿大寻找小山子,两次经历世界大战,“二战”时带领研究生横穿全美从最西边的戴维斯到最东边的麻省理工学院研制军用雷达,历时五年辗转回加州……多么漫长艰难的人生大迁徙,但这张邮票贴图始终跟随密尔顿,今天依然和崭新的一样,可以想见当年主人是以怎样的情怀珍视和保护着这张贴图。

钟翰的眼泪终于忍不住了,密尔顿和“鼓岭”的故事在这张小小的邮票贴图里得到了完完整整如泣如诉的诠释。

拜蒂拿出了加州大学1986年出版的《在忆念中》一书连同这张邮票贴图,郑重其事地赠送给钟翰,希望钟翰能够永远传扬中国鼓岭和密尔顿的感人故事。

《在忆念中》是美国加州大学为纪念全校系统已经离世的著名教授公开发行的一本书,其中的96、97两页记录缅怀了密尔顿·嘎登勒教授的一生。第一段是关于密尔顿本应在中国出生的文字,是拜蒂在密尔顿临终前数月听了无数次的鼓岭故事之后,深深理解了丈夫的思乡归乡情结,坚持加上这段文字的,她觉得不这样写就不足以描绘密尔顿·嘎登勒完整的人生。

拜蒂赠送过钟翰一张在长城古北口的留影,钟翰把拜蒂的这张照片永远地和密尔顿的邮票贴图放在了一起。

从此以后,钟翰在任何安静时刻都无法真正安静,因为拜蒂流泪的双眼就在眼前,拜蒂永传鼓岭故事的话语就在耳边,钟翰无法自已,此生若不把鼓岭的故事传递给世人,他的内心终难平静。

北京有位名叫戈莉的女士,是钟翰的朋友,20世纪80年代早期从北师大中文系毕业后一直在中央电视台当记者,专做影视评论。戈莉的文笔独到,幽默风趣,写影视评论视角新颖,笔下别出新意,钟翰很欣赏她的文章。钟翰到美国后两人成了书信往还的笔友,钟翰有时投寄到北京书报的文字就烦劳戈莉做他的国内代理人。

1992年3月初,钟翰收到戈莉寄来的刊载于2月27日《人民日报》第七版的一篇征文启事,说的是《人民日报》社从即日起的三个月内向全世界的海外华人华侨大范围征文——《海外纪事》征文大奖赛——欢迎来稿,择优见报,并将于活动结束后评选出获奖文章若干。

把密尔顿和拜蒂夫妇的“鼓岭之梦”告之于世的愿望一直像一座山似的压在钟翰心头,戈莉寄来的《人民日报》征文启事无疑给钟翰提供了最好的宣泄渠道。收到戈莉的信件时正值傍晚,钟翰刚从学校回家,也不吃饭了,从书桌抽屉里找出两张白纸,拿起笔来,一气呵成,写了一篇2500多字的文章《啊,鼓岭!》。

要不是因为征文启事声明应征稿件篇幅最好在1500字以内,实在因为内容需要可放宽到1800字,否则别说1800字,18000字钟翰一口气都写得出来。所以,很多地方钟翰还是忍痛割爱了,看看已经大大超过人家规定的字数,这才无奈收笔。

匆忙之中钟翰也没有使用规范的投稿方格纸,在加州也找不到那样的稿纸,钟翰把两张白纸正反两面写得密密麻麻,他十分肯定这个故事能打动所有读到它的人,他自信满满地贴了邮票就投到家门口的邮箱里去了。那时钟翰正忙于学位论文答辩,实在也是没有太多时间。

这个周末照例是钟翰去拜蒂家的日子,自从钟翰搬到萨克拉门托之后,拜蒂见到他都是要拥抱的,钟翰一直不太习惯这种西方式的热情。这天,钟翰竟情不能抑地主动拥抱了拜蒂,满怀信心地告诉她,已经把他们夫妇的鼓岭故事写成文章投寄给了中国最大最权威的报纸。钟翰告诉拜蒂,全中国人民很快就会知道鼓岭和密尔顿的百年情感,也很快就会知道拜蒂为夫寻梦的动人事迹,中国和美国民间这段世纪不渝的情谊佳话不会被埋没了。如此真实漫长的故事,也的确不应该被埋没,善良的人们对故土故人的真挚情感,是人世间最美好的东西,值得每一个理解和接受这种情感的人珍惜和传扬。

北京朝阳门外金台西路《人民日报》社国际部,从3月初起到5月25日截止,共收到《海外纪事》投稿近一千篇,平均每天要接收处理十余篇稿件。每周才见报两次的《海外纪事》是一个专栏,就是说每登出一篇稿件都要从三十余篇文字中筛选,可见工作浩繁。

征文活动进行到第六周,《人民日报》国际部收到美国加州萨克拉门托市钟翰的来稿。编辑打开白色信封,抽出的并非每日司空见惯的方格誊写稿纸,是只见横条不见竖条的练习本纸张,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挤满两页,居然还有在上面修改的痕迹。编辑摇了摇头,正准备放弃,天可怜见,密尔顿的鼓岭故事不该被尘封,负责此次征文活动与评选的资深编辑柯霖过来了,栏目编辑顺水推舟,请老柯编辑给看一看,以定取舍。

柯霖五十多岁,南方人,个子不高,略胖,总是一脸和气的笑容,给人沉稳亲切的印象。柯霖曾做过《人民日报》驻外记者,有长期国外生活经历,熟悉国外的民情和文化。他拿起钟翰的《啊,鼓岭!》,一看这题目就觉得有悬念,走南闯北的他并不曾听说过什么“鼓岭”,便有了读下去的欲望。等他一口气把钟翰的文字看完,立即觉得这是一篇有分量的文章,所写人物人性善良,终其一生热爱故土,又是延续近一个世纪的异国民间情谊,加上老夫妻相濡以沫,还有美国人眼里的美丽中国等诸多感人的元素,况且故事真实跌宕,柯霖当即决定钟翰这篇《啊,鼓岭!》一定要尽快见报。

可这篇来稿不守规矩,字数超限太多,的确是个问题,栏目编辑又给柯霖提了个建议,把钟翰的《啊,鼓岭!》转到《人民日报·海外版》,这是不在国内发行的《人民日报》,只供海外华人阅读。若依了栏目编辑转海外版的建议,《啊,鼓岭!》的故事就不可能有后面的高潮和完美结局。

姜还是老的辣,柯霖坚持了自己的意见,一定要在《人民日报》国内版见报,字数问题交由钟翰在北京的联系人戈莉来解决。

柯霖给中央电视台的戈莉寄去钟翰的来稿,又附了一封短信,把大致意见一写,《啊,鼓岭!》就转到了中央电视台。

戈莉比钟翰小好几岁,总把钟翰称为翰兄,一看是翰兄应她之嘱给《人民日报》征文投寄的稿件,那份上心自不必说。她看了文字又觉得压缩哪儿都不合适,绞尽脑汁把大学里学的古汉语那点本事都使了出来,在钟翰原文的基础上压缩200余字,保留了2200余字,《啊,鼓岭!》又转到了柯霖的案头。

柯霖看看,还不行,既是征文启事有言在先,不能坏了参与的规矩,可他又实在看好这篇文章,只好亲自动手,颇费周章地又割爱了200余字,《啊!鼓岭》以1900多字的篇幅再次交到栏目编辑手中。

为登一篇来稿如此地大费周章,在他们《人民日报》国际部还未曾有过,栏目编辑知道柯霖是一定要让《啊,鼓岭!》见报的,小胳膊拧不过大腿,可年轻的他还是很负责地提出两点意见。

一是他问了编辑部的所有同人,无一人听说福州有个“鼓岭”,有人提出会不会是江西庐山“牯岭”之误,应该打电话到福建记者站核实福州是否有“鼓岭”一地。栏目编辑是担心投稿作者搞错地名登出来贻笑大方,柯霖同意。可福建方面的记者回答也未曾听说有个“鼓岭”。考验柯霖的时刻到了,他沉吟有时,前面翻来覆去修改已是十分熟悉该文的柯霖断定,一个赴美留学生绝不至于马虎至此。《啊,鼓岭!》文字中说得确切,有十一枚邮票的邮戳为证,这正是《啊,鼓岭!》故事的传奇之处和打动人的点睛之笔,而且为寻找这一线索等待多年,作者断不会搞错。柯霖当即拍板,《啊,鼓岭!》可以见报,若出错由他来负责。话虽说出去,柯霖心里可还是捏着一把汗。

另一条意见还是字数问题。栏目编辑办事小心,硬是又把戈莉和柯霖两番修改压缩的全文剪去了100余字,把原文字中描写密尔顿在鼓岭养成习惯,每天中午在美国家中都要吃一小碗米饭一节压缩掉了。对此改动,拜蒂后来知道了表示很惋惜,因为米饭都是她为密尔顿做的。不管怎么说,此时的《啊,鼓岭!》总算达到篇幅最多1800字的要求,栏目编辑这才高抬贵手,安排版面上报付印。

凝聚着密尔顿和拜蒂一世情缘的《啊,鼓岭!》,饱含着中国游子钟翰良心的《啊,鼓岭!》,历尽周折,终于拨云见天,在1992年4月8日登上了当日的《人民日报》第七版。

至此,拜蒂和钟翰的情感都得以释放,他们可以告慰密尔顿的在天之灵,他的鼓岭故事和近一个世纪的乡恋情怀得到了他生前意想不到的极大范围的传扬。

那段时间一直关注《人民日报》的戈莉第一时间看到了当天的报纸,拿信封塞进报纸写上钟翰的地址,马不停蹄赶到最近的邮局快件寄出。

六天以后,钟翰从萨克拉门托州立大学下班回家,收到了戈莉寄来的报纸,看到自己的文字变成铅印小字出现在《人民日报》报纸第七版的右上角,大约占了四分之一的版面,钟翰当即兴冲冲地给拜蒂打了电话。

电话那头,拜蒂先笑后哭,一定要钟翰周末早点来戴维斯把报纸带给她看。

星期六一大早,钟翰第一件事就是开车来到拜蒂家。屋外阳光灿烂,钟翰和拜蒂坐在后院的藤椅上,在蓝天白云下看从北京快速寄来的《人民日报》。钟翰把《啊,鼓岭!》的意思用英语讲给拜蒂听,拜蒂拿着那张报纸久久不肯放手,钟翰趁机给不懂汉语的拜蒂拍照,留下了那张她阅读中文《人民日报》的照片。

没过多久,钟翰又收到戈莉寄来的《人民日报》社托她转交的一封福州读者来信,原来是一位长期在福州工作的离休老干部写来的,他既熟悉鼓岭也熟悉过去的那段岁月。热情洋溢的来信中介绍了鼓岭近一个世纪的沧桑变化,期待并欢迎拜蒂和钟翰择期光临福州和鼓岭,好好看一看密尔顿儿时的故乡现今都发生了哪些变化,变成了什么新模样。

钟翰帮拜蒂寻找鼓岭之初就承诺过,一旦确定鼓岭的方位,会陪伴她一同前往,因为拜蒂不会中文,也找不到前往鼓岭的旅行团,必须有个翻译方能寻找和领略那个地方。现在确定了鼓岭就在福州,拜蒂已是归心似箭,当时就和钟翰商量什么时候可以成行。

钟翰告诉拜蒂,自己还在忙于学位论文的最后工作,等七月份答辩通过,那以后怎么安排都由拜蒂决定。

算算时间还有三个月,可拜蒂的心早已飞往中国,她说做梦都要时刻面对丈夫密尔顿急切的眼神。

拜蒂又说现在知道了鼓岭,却不能马上前往,她就更难熬过孤身一人的时光了。她说自从钟翰搬到萨克拉门托以后,来得少了,她时常怀念过去钟翰在戴维斯的岁月。

钟翰理解老太太的心情,虽歉疚却也没有好的选择。

钟翰突然有了一个主意,就和拜蒂商量要不要在等待自己完成论文的这段日子,她再去一次中国,依然随旧金山的旅游团,去个新地方,这样心情上就不会焦虑不安了。

拜蒂连声赞同,她也灵机一动,说就去钟翰的故乡,看看钟翰生活过的地方,这对她同样很有意义。

钟翰也觉得这是个不错的主意,告诉拜蒂自己的家乡是湖北的武汉,那里是中国人民推翻封建皇帝的首义之地,如同美国爆发独立战争的莱克星顿,却比莱克星顿大得多。钟翰还告诉拜蒂,武汉有春秋时期俞伯牙钟子期的知音琴台,有战国时期屈原行吟泽畔的东湖,还有唐代崔颢题诗的黄鹤楼,这都是举世闻名的地方。游览完武汉顺长江而上,还可以光顾《三国演义》里火烧连营的赤壁和风光秀丽的长江三峡。

拜蒂一听觉得武汉太有魅力了,非常值得一去,就这么决定了。拜蒂很快和旧金山的旅行社联系确定了团队和行期,先期到武汉游览,再从武汉换乘“扬子珍珠”五星游轮顺长江而上游览赤壁和三峡。

和以往一样,钟翰照例在预订好的旅行团出发当日开车送拜蒂前往旧金山,一路上嘱咐她玩得开心保重身体。

临分手,拜蒂让钟翰放心,嘱咐钟翰不要太累。

把老太太送走,钟翰大大地松了口气,掐指一算,这是拜蒂第六次踏上中国内地,前五次是为寻访鼓岭,这一次是把鼓岭放在心中,高高兴兴地去玩,钟翰在内心祝愿拜蒂在自己的家乡宾至如归圆满开心。

5月的鲜花开遍了原野,拜蒂从中国回到戴维斯。老太太别提有多高兴,只见她一走出旧金山国际机场的接机大厅,就笑靥如花地和前来接她的钟翰拥抱。

钟翰接过老太太每次从中国回来都塞得满满当当的拉杆箱,驾车回戴维斯,一路春风,老太太说这次去中国是她最开心的一次。

回到家中,拜蒂告诉钟翰,武汉留给她太深的印象,两条大江在城市中心汇合,世界罕见。还有壮观雄奇的黄鹤楼,无边无际烟波浩渺的东湖,都令她流连忘返,她拍了很多照片。

拜蒂还给钟翰出难题,说是游览黄鹤楼时导游介绍,中国诗仙李白见了崔颢的题诗不敢再题,吟出“床前明月光”的李白在美国也是家喻户晓的人物,整个旅游团的人都对这个典故津津乐道,她要求钟翰帮她写一首能与崔颢相对的黄鹤楼诗,她不仅要题写在照片上,还要对所有见到照片的朋友介绍黄鹤楼及这个题诗的典故。

钟翰再忙,对拜蒂的要求总是满口答应的,当时他就想应该把拜蒂和回归的黄鹤联系,以此表达对密尔顿和拜蒂夫妇寻梦鼓岭的赞美。

接下来的周日下午,钟翰照例看望拜蒂,带来了准备好的“黄鹤楼”诗,诗文如下:

崔颢原诗:

黄鹤楼。

昔人已乘黄鹤去。

此地空余黄鹤楼。

黄鹤一去不复返。

白云千载空悠悠。

晴川历历汉阳树。

芳草萋萋鹦鹉洲。

日暮乡关何处是。

烟波江上使人愁。

钟翰题诗:

黄鹤楼。

巍峨巨制从天落。

九楚腾空黄鹤楼。

旷世先贤惜走散。

惊心雅作幸编收。

几曾彼岸思乡渡。

随即长桥信马游。

浪迹归居黄鹤舞。

滔滔万古大江流。

钟翰用英语把诗的意思一句句讲给拜蒂听,告诉她自己诗里的黄鹤就是密尔顿和拜蒂他们夫妇,黄鹤楼就是中国和鼓岭,密尔顿虽因历史的原因离开故土,在近一个世纪的岁月里浪迹万里之遥的海外,却始终未忘怀故乡,滔滔万古的大江既是长江也是闽江,现在这只黄鹤终于又飞回来了,黄鹤和黄鹤楼是永远不会分开的。

拜蒂听完钟翰的讲述又高兴又感动,说只有钟翰最理解她的心情,她真愿意化身为那只黄鹤,眨眼飞到中国,飞到鼓岭,以圆密尔顿的回乡之梦。

拜蒂让钟翰用中文把所写的七律诗文题写在她拍的黄鹤楼照片上,然后自己神情凝重地铺纸研墨,把钟翰的题诗工工整整一笔一画临摹在一张大大的宣纸上,用镜框装起挂在密尔顿生前常坐的书房中。看着自己和密尔顿还有姐姐简妮合影的那张照片,拜蒂又是喜泪涟涟。

正是:多年未解Kuliang谜,五番苦寻皆不遇。

可叹世纪有情儿,邮票贴图揭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