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1992年8月知道了远客要来的消息,郭茂福就每晚都睡不踏实,眯上眼就看见小山子,好不容易睡着又梦见从不曾谋面的密尔顿和伊丽莎白向他走来。九十高龄的人,睡眠对于他完全不同于年轻的时候,到了这把年纪,常常是醒中有睡,睡中有醒,中间没有分明的界限。
8月,鼓岭四野的虫鸣蛙唱整夜不停,人更容易半夜被吵醒。郭茂福半夜醒来,想到几天前接到村里和乡里的通知,不久要来鼓岭寻根的美国贵客会被安排半天时间到他家座谈和参观,兴奋不已的他干脆爬起来不睡了。
老茂福四处走动,查看自家的房院是否整理得干净利落,细瓷茶具是否悦目,铁观音茶是否清香,客人来了会不会觉得哪儿看着不舒服,查看半天也挑不出任何毛病,这才稍稍心安。
完了他又拿把大蒲扇子,一边驱赶飞虫,一边在夜半清凉的空气里惬意又激动地呼吸着,朝着不远处的石头别墅走去。老茂福还不放心,那边他也要一一仔细看看。按福州市对外友协安排的接待行程,美国客人来了要在石头别墅住两天。作为东道主,他必须要细细查看桌椅摆放是否妥当,门窗开合是否安全,卧室是否清凉干净,床铺是否松软舒适……
郭茂福来到原来嘎登勒家的老房子,里里外外仔细查看一遍,挑不出一丝的不妥当,又来到楼上当年安德森、芭芭拉夫妇的卧室,温柔的月光洒在枣红的楼板上,辉映着崭新的床铺和卧具,窗外树影婆娑夜色清凉,和电影里的场景无异,他舒心地笑了。
老茂福大摇大摆地从石头别墅里走出来,这还不算完,他还要到小山子家的老屋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需要这两天加紧安排布置的。客人来后也会在那儿稍作停留和参观,他还要向客人讲述当年如何和郭大山一起营救美国飞行员的光荣往事。看看也都没啥可挑剔的了,他这才兴犹未尽地往回家的路上走去。
郭茂福一边在仲夏夜里的鼓岭山道上轻快地走着,一边心里盘算,他要替远道而来的贵客伊丽莎白把什么都考虑周全,安排妥帖,才不枉小山子和米囤的一世兄弟之情,才不枉小山子大义救过自己一命。
北京首都机场,飞行了十二个小时的波音七四七呼啸着俯冲而下,平稳地落在了看不到边际的停机坪上。尽管这已是第七次来中国内地,却完全不同于以往,拜蒂的心开始突突地剧烈起伏跳动。钟翰在途中告诉过她,会有《人民日报》的编辑记者、福州市驻京办领导和中央电视台记者等在机场迎接她,拜蒂一直处在受宠若惊而又不知何以为报的状态中。
拜蒂和钟翰匆匆走在到达旅客的前列。拜蒂一头银白的半长卷发,一米七五的身板,个子比普通中国老太太大几号,昂首挺胸,身穿靓丽的连衣裙,走到哪儿都十分打眼。
钟翰推着行李车紧随其后,瞪大双眼在接机人群中寻找戈莉。除了戈莉,钟翰尚不认识其他来接机的东道主们。
接机人群中,戈莉高高举着一顶红色的鸭舌太阳帽不停挥舞,这是她事先和钟翰约好的:在人群中找挥舞的红帽子。钟翰远远地望过去,叫拜蒂也朝那边瞧,拜蒂看到不停舞动的红帽子,笑得合不拢嘴。
钟翰看见戈莉旁边一位头发有点花白的长者,五十来岁年纪,不高,略胖的身材,满脸微笑,钟翰心想这一定是编辑柯霖。和戈莉挽着手的年轻女孩,应是《人民日报》国际部的记者吴小敏,她将作为柯霖的助手全程陪同报道拜蒂在中国的行程。还有两位中年男士,也都朝拜蒂他们挥手,钟翰告诉拜蒂,这两位应该是福州驻京办的领导,戈莉来信中介绍过。
飞机抵达,人流涌动,各有所往。鼓岭故事的主客一行七八个人终于在接机大厅汇合,大家围成一圈,伸出手握在一处,会英语的记者吴小敏热情地对拜蒂说,我们热切欢迎伊丽莎白·嘎登勒夫人的到来。福州驻京办的陪同人员“咔咔”按下了相机快门,在拜蒂刚下飞机的瞬间,记录下了鼓岭圆梦的这一历史时刻。
飞机到达时已是傍晚,首都北京华灯初上,主客寒暄过后,分乘汽车抵达福州驻京办事处。这是朝阳区中心的一栋四层楼房,琉璃瓦飞檐闪亮尖翘,是典型的中国传统建筑。进入门厅,迎面的大红横幅上书“热烈欢迎伊丽莎白夫人来访中国鼓岭”,吴小敏翻译给拜蒂听,拜蒂满脸洋溢着激动的神情。说话间进入楼上客房,和星级酒店毫无二致,拜蒂频频点头微笑。
福州驻京办的两位主任设晚宴为拜蒂和钟翰接风,席间柯霖向拜蒂介绍了《啊,鼓岭!》得以见报的曲折过程,两位驻京办主任介绍了在北京和承德先盘桓两天的行程安排,吴小敏一一向拜蒂翻译。拜蒂则向各位朋友简略讲了一遍密尔顿和鼓岭的故事,钟翰当拜蒂的翻译。大家都听得入迷,谈得高兴。
晚宴毕,先安排拜蒂回房间休息,钟翰被安排在她隔壁的房间。拜蒂的房间有部电话直通福州驻京办的女秘书。英语很好的女秘书也住在拜蒂下榻的同一楼层,接下来拜蒂和钟翰在北京和承德的两天行程将由她陪同。
从戴维斯出发到此刻已接近二十个小时,年近八十的拜蒂疲惫了,后面的一周行程都会紧锣密鼓。钟翰一直提醒老太太首先要注意休息好,不要太兴奋太激动。拜蒂说不兴奋不激动不太做得到,但每晚服用安眠药睡觉一定会做到。看老太太服了药,大家方才和拜蒂道了晚安。
柯霖、吴小敏乘福州驻京办汽车回家,钟翰送二位登车,第二天中午《人民日报》领导会见时还会相聚。戈莉不参加后面的活动,她家就在附近,希望步行回家,钟翰陪老朋友在北京华灯闪烁的街头走了一程。戈莉说,《人民日报》、中国对外友协和福州的朋友们都感谢钟翰担当了中美之间友谊的桥梁。钟翰说戈莉也是桥梁的一段,没有戈莉的参与和工作,鼓岭的故事无法流传。戈莉一面欣慰地笑了,一面调侃说翰兄知道就好。二人相约福州回来再见。
拜蒂吃了安眠药依然无法安眠,密尔顿的身影话语不时出现在眼前,拜蒂对他说,睡吧,老头子,你的鼓岭梦想就要实现了,明天还有好多活动呢。迷迷糊糊一晚,福州驻京办朝东的高窗已经迎来中国首都第一缕黎明的阳光。
女秘书带客人到餐厅用自助早餐,拜蒂很喜欢享用北京的豆浆和油条,她说中国的饮食文化比美国的精彩丰富,难怪密尔顿不舍。女秘书笑眯眯地向拜蒂介绍,中午安排的是《人民日报》负责人会见她并共进午餐,届时的饮食更为精彩。
早餐之后到中午的会见还有两个小时,女秘书征求拜蒂的意见怎么安排。拜蒂很希望像北京的普通市民一样乘公交车逛逛王府井和西单,钟翰也觉得这样很有趣,女秘书说恭敬不如从命,于是一行三人去了。
北京的公交车上人很多,先上车有座位的乘客非常友好,见拜蒂一个西方老太太,个子又大,纷纷起身让座。拜蒂满脸笑容地和乘客们打招呼说谢谢,一面坚持自己握着车上的扶手站立。她请女秘书翻译给大家说希望拿她当中国人,不要对她讲客气,她是福州鼓岭的老太太,她个头很高拉着扶手一点儿不费力。
在西单和王府井的大小商店里,拜蒂买了很多小纪念品,她看见什么都是好的,每见一样都喜欢,说要带回去分送给她的学生。若不是钟翰提醒她拉杆箱会装不下,她还兴犹未尽。
中午,在北京以清宫御膳驰名的汇珍楼大包房里,《人民日报》常务副总编会见并宴请了拜蒂和钟翰,柯霖与吴小敏陪同。《人民日报》领导盛赞嘎登勒夫妇的一世鼓岭情缘,为推动中美两国人民间的世代友好做了贡献和表率。拜蒂表示很感谢《人民日报》为宣传鼓岭的故事做了大量出色的工作,让他们夫妇的平凡往事在中国家喻户晓,她将把那些登载了鼓岭故事的报纸逐一向加州的朋友们展示,并将永远好好珍藏。
汇珍楼精美的清廷御膳午宴不仅让拜蒂胃口大开,也让老太太眼界大开,她说那不是食品而是艺术品。拜蒂私下再次不安地向钟翰表达,她此行会不会对中国各方面领导打搅太多。
钟翰告诉她这才刚刚开始,后面还有更高的领导欢迎她,要她泰然处之,因为这些高层领导也都是平凡人,都有普通人的情感。人类思乡念旧的情怀是相通的,一人领唱众人和,是拜蒂夫妇不渝的鼓岭吟唱感动了他们,他们都很高兴并非常愿意拿拜蒂当知心朋友。拜蒂也听不大懂,依然是诚惶诚恐。
下午,女秘书陪着拜蒂、钟翰、柯霖和吴小敏一行参观了位于北京西城柳荫街的恭王府,此处即是义和拳时期和洋人谈判的恭亲王奕的府宅。占地六万余平方米的宏大王府,气派豪华的全封闭大戏楼,仿佛当年的编钟乐舞依然在回旋。王府寿命已经超过美国的历史,长势旺盛的大藤萝,自远处凝望其壮观宛如尼亚加拉大瀑布。精美无比、颜色如新的雕梁画栋……所有这一切,令到过世界不少地方的拜蒂叹为观止。
第二天,女秘书陪同拜蒂四人来到了承德避暑山庄,下榻外交部宾馆。女秘书向拜蒂介绍说这里是过去皇帝避暑的行宫。拜蒂回答:如果说北京是上朝的京城,这里是不是下朝的京城?几人都夸拜蒂理解得精彩。承德的外八庙,宫殿苑景,“月色江声”,“锤峰落照”,都令拜蒂流连忘返。
尽管承德风景迷人,拜蒂却有些不解为什么不尽快安排她到鼓岭去寻根。女秘书告诉她,邀请她的福州领导事务繁忙,要卡好日程,拜蒂一到福州就要安排会见,不能怠慢了远道而来的贵客。拜蒂听闻,激动难安地期待着。
8月21日,是鼓岭故事的高潮。福州市领导派市委干部专程来京接拜蒂一行四人到福州。七三七飞机在机场降落,福州市对外友协副主任、拜蒂来访接待总负责人楚燕妮女士率一行人恭候停机坪迎接,规格不亚于国宾来访。拜蒂走出机舱,记者们的镜头纷纷对准了她,拜蒂既紧张又兴奋地满脸笑容,生怕形象动作不美有负众望。
来迎接拜蒂的除楚燕妮女士等几位市、区官员,还有对外友协翻译刘光辉、全程采访的《福州日报》记者乔兰、访问期间负责拜蒂健康的医护人员等,福州主人的安排无微不至,后来朝夕相处的五天中,他们都成了拜蒂的朋友。
楚燕妮女士首先代表福州市领导欢迎拜蒂的到来,也对钟翰、柯霖等表示感谢。拜蒂只会说非常高兴和激动,别的一时都不知道该如何讲。柯霖告诉钟翰,派一位女性官员负责接待拜蒂,也见福州领导的细致用心。
车队开到福州温泉大饭店,大家稍事休息。拜蒂等四人的房间都放置了鲜花和水果,圆桌上有一封装帧精美的宴会邀请函。拜蒂房间的邀请函信封上书“伊丽莎白·嘎登勒夫人”,内书“谨定于一九九二年八月二十一日(星期五)下午六时三十分在温泉大饭店举行欢迎宴会。敬请光临。”落款是福州市委书记的名字。
宴会在温泉大饭店的多功能厅举行,主人一方乃市委第一书记、市委副书记兼对外友协会长、市委宣传部长、楚燕妮和女翻译等七人,来宾方有拜蒂、钟翰、柯霖和吴小敏四人。
宴会前主客畅叙友谊,市委书记和拜蒂紧握双手。书记讲道:我们的相会十分偶然也十分必然,因为我们之间注定有缘,福州对外交往历史悠久,产生了密尔顿先生对鼓岭的友谊,我们很珍视这样的友谊,您先生对福州和鼓岭一世眷念,令我非常感动,特地请您来看看您先生终生想念的地方并重叙友情,还希望这样的联系和友谊继续传承,让更多人参与到友谊的形成与发展当中,以建立中美两国人民的世代友好。
拜蒂激动不已,不善言谈的她很自然地说,鼓岭孩子密尔顿的多年梦想终成现实,作为密尔顿的妻子和追随者,她来到福州和鼓岭十分幸运和富有传奇,感谢市委书记和友好的福州人民,她将把今天发生的故事告诉美国加州和她苏格兰的所有朋友,让友谊无疆,友谊永存。
宾主交换了礼物,市委书记赠送拜蒂一对福州脱胎漆器大花瓶,一幅国画和配有鼓岭风景照的相册,拜蒂赠送市委书记嘎登勒家收藏一百多年的那对彩绘福州脱胎漆器花瓶和一对前清银勺。这对花瓶在郭大山营救安德森和芭芭拉夫妇后,安德森欲赠送郭大山未能送出,在不会说话的梆子爷爷生活艰辛时,童年密尔顿欲赠送梆子爷爷也未能送出,在鼓岭大榕树下世纪一别中,少年密尔顿欲赠送小山子又未能送出。今天,终于由拜蒂从万里之遥带至福州,完成了嘎登勒家族的世纪一赠。第一书记表示,这份厚礼将永存福州市博物馆,以永远见证中美人民的世代友谊。
叙情毕,第一书记用福州最负盛名的大菜“佛跳墙”款待拜蒂。拜蒂听闻了“佛跳墙”的传说,风趣地讲,今天已远远不止“佛跳墙”,是“佛跳洋”了,中国饮食的魅力世界无匹。
晚宴在谈笑风生中进行,楚燕妮悄悄告诉钟翰,市委书记国事家事都正忙,他夫人现在医院待产。拜蒂闻知市委书记没陪自己临产的夫人而前来会见她,十分感动。她悄悄跟楚燕妮打听市委书记的年龄,楚燕妮告诉拜蒂书记三十九岁。第二天书记的女儿呱呱坠地,拜蒂和钟翰都让楚女士转告书记,祝贺他喜得千金。
翌日,由楚燕妮带队,主客一行驱车上鼓岭,这是拜蒂最激动的时刻,她带着密尔顿儿时的小照片——一直藏在她项链的挂坠里,还有密尔顿生前须臾不离的那只更漏。
郭茂福一大清早就守候在走廊上,当日上午大约十点钟,望眼欲穿的郭茂福终于看见车队开进叶霞村,他长长舒了一口气,心里喊着,山子兄弟,你等候一世的客人终于来了。
拜蒂来前已被告知,从加拿大带回小山子遗骸的鼓岭乡亲郭茂福还健在,专候她的到来。从密尔顿乘“圣地亚哥”号邮轮离开鼓岭,整整八十一年过去,今日,鼓岭故事的两主角终于面对面了,郭茂福一眼就认出拜蒂老太太,拜蒂也确信她对面的老人就是郭茂福。无需介绍,一圈人都止步不前,两位白发老人颤巍巍走向对方,当颤抖的双手握在一处,都已是老泪纵横,终于紧紧地拥抱在了一起。陪同拜蒂来访的二十多人,还有来自晋安区、鼓岭乡以及叶霞村欢迎拜蒂的当地人,都纷纷鼓起了掌。报纸和电视台记者忙碌着记录这一历史时刻,拜蒂声声呼唤着,密尔顿,密尔顿,你的遗愿终于实现了。
郭茂福先陪拜蒂来到郭家坟茔,他早准备好了香火纸钱。郭茂福烧着香火,又是笑又是哭,拜蒂和钟翰按照鼓岭人的传统,高举三炷香过头,朝郭大山夫妇和小山子的墓碑深深鞠躬。钟翰协助拜蒂在小山子的墓边深挖了一个坑,把那只飞越瀚洋复又飞回的紫色更漏,用白绸包好,埋在了小山子的坟茔里,两个异国兄弟的灵魂得以在此欣慰团聚,长眠安息。
拜蒂泪流满面双手合十,紧紧握着胸前藏有密尔顿儿时照片的项链坠,口中默念:“Kuliang,Kuliang,达令你知道吗,我们终于回来了。站在鼓岭的土地上,感谢主,感谢福州市委书记,感谢钟翰,感谢茂福,感谢《人民日报》,感谢今天陪拜蒂来此的所有朋友,让你们鼓岭兄弟终于得以魂魄相聚,永不分离。”
郭茂福把那个小山子托付给他的书包郑重其事地交还拜蒂,告诉她,小山子在世时一天都没有离开过这个书包,在加拿大修铁路时,他夜夜都要枕着这个书包入睡。天蓝色的书包颜色依然鲜艳,两道宽宽的黑色背带缠绕在一起。
拜蒂把这书包紧抱胸前,热泪满面,她让钟翰帮着装一些小山子坟茔边的土,她要带回去撒在戴维斯波纳音公墓密尔顿的墓地之上。她还要把这个带着小山子气息和体温的书包安埋进密尔顿的墓里。拜蒂默诵着圣经《创世纪》第三章里“你们从尘埃中来,依然回尘埃中去”的经文。
媒体记者赶紧拍照记录这感人的世纪一聚。楚燕妮担心两位老人的身体,怕太过伤心影响健康,说大家还是赶快高兴起来,别忘了今天是团聚的喜庆日子。
郭茂福破涕为笑,牵着拜蒂的手走出墓地。大家开始有说有笑地聊天,翻译小刘陪在旁边,记者吴小敏和乔兰一刻不停地记录,第一时间赶写报道。
下午,郭茂福和鼓岭另外八位耄耋老人与拜蒂坐到了嘎登勒故居一楼外廊的大会议桌旁,他们分别是九十岁的刘雪金(女),八十八岁的李四妹(女),八十四岁的王依妹(女),八十二岁的郭功柿,八十一岁的王英恩,八十岁的郭茂炉,七十九岁的郭功利,七十九岁的王金妹(女)。
拜蒂和他们一一拥抱,宾主相见恨晚,尽情回忆当年跟密尔顿一起生活的岁月。当年小密尔顿爬树学口技的情景,嘎登勒家大人和当地山民一起打猎的情景,教会学堂教中国人识字的情景,都一一在老人们的回忆里再现。
刘雪金老太清楚记得这户美国人家姓“嘉”,当年也还是孩子的她为这户人家送过新鲜青菜。“嘉”就是“嘎登勒”英语姓氏的第一音节,拜蒂家至今还藏有刻着“嘉得乐”的寿山石印章。
王英恩老伯介绍,当年石头别墅鼎盛时多达三百三十五栋,外国人有近三千人入住,给当地文化、宗教和经济带来不小的推动。中国著名文学家郁达夫也曾来此避暑度假,他预言这里将会成为中国乃至世界的夏季圣地。
郭茂福的记忆之门也打开了,他回忆了当年外国人在鼓岭开设邮政和书局。如今他还能准确指出哪一位置是诊所,哪一位置是学堂。他记得最清的是鼓岭当年的万国俱乐部,里边有三处游泳池和七处网球场,他小时候常来这里帮打网球的老外捡球,还可以赚到外快。
拜蒂接话说密尔顿晚年在他们家后院挖建游泳池,就回忆过小时候在鼓岭跟小山子学游泳的往事,密尔顿说他永远记得在鼓岭学游泳时水的淡淡清冽。
郭茂福还回忆起当年上洋学堂,先生教说英语,学生说不好,洋先生和中国先生一样要打手心的。拜蒂听了很高兴,要茂福说一句,茂福很流利地说出:“I hope you come again。”拜蒂高兴地连说:“I will。I certainly will。”
大家关心地问起拜蒂在美国的生活。拜蒂说她还在工作,教残障学生编织,来的前一天还和钟翰一起布置了学生的成果展。钟翰告诉大家拜蒂身体特别好,总也闲不住。
郭茂福告诉拜蒂,他建了一辈子房子,现在不建房子了,建不动了。拜蒂讲现在建桥也挺好,茂福没明白拜蒂的意思,拜蒂说茂福在建中国和美国之间友谊的桥梁,大家一片掌声。
欢声笑语中叶霞村的郭村长站起来了,他先给拜蒂一行客人介绍鼓岭的地理位置。鼓岭位于福州市东郊,西去二十三公里可达福州市中心,鼓岭海拔最高约一千米,叶霞村海拔七百余米,南行八公里就是风景瑰丽的鼓山,盛夏时鼓岭的气温不超过三十度,素有小庐山之称。中国改革开放以后,鼓岭迎来了它的世纪变迁,在基础设施建设上政府已投入千余万元,新修了两条公路,一改过去外国人被滑竿抬着上山的历史,现在大型客、货车都能畅行。一千吨自来水厂已投入使用,一万一千伏高压输电线保障了地方生产和生活用电,五百门程控电话通达世界各国,学校、医院、商业和金融等配套设施全面开花。从1983年起外国友人来访不断,国家给予优惠政策,鼓励和引进外资连片开发,在中外投资方的共同注资下,鼓岭已成以农业、特产和旅游为基点的多重开发宝地。特别可喜的是,因鼓岭夏季独特的气温条件,全国熊猫养殖繁育夏令营已在鼓山建成和使用,一到夏天一些国宝大熊猫就会齐聚于此。和密尔顿少年时代相比,今日鼓岭早已旧貌换新颜,由百年前的单一避暑胜地升级为文化、经济和涉外旅游齐头并进的绿色生态开发区。
楚燕妮不断招呼服务人员为客人拿水果换新茶。刘光辉担当双语翻译,当地老人说的闽南方言对钟翰、柯霖他们来说比英语还难懂,小刘必须汉汉、汉英两边翻译。钟翰和柯霖不时交谈着,吴小敏和乔兰都在奋笔疾书。
座谈毕,主客一行又来到近一个世纪前密尔顿和小山子义结金兰的大榕树下,当年密尔顿就是在这株大榕树上不慎坠下的。大榕树苍老的树干斑斑驳驳,但枝丫勃发,顶着无比青葱浓郁的大树冠。
钟翰告诉拜蒂,这叫老树新枝,是专为迎接拜蒂的到来而繁盛的。拜蒂在树下仰望了很久很久,似乎要在枝叶掩映间找出当年小密尔顿攀援树干的身影,还在树下从各个不同的视角照了很多照片。福州和鼓岭的朋友们也纷纷和拜蒂在大榕树下合影。
一天很快过去,老人们已成老友,依依不舍相约来年。拜蒂和老人们分别拥抱,给老朋友们签名留念。在鼓岭氤氲的晚霞中,大家挥手散去。
温泉大饭店的随行厨师已在嘎登勒故居为拜蒂一行准备好了丰盛的晚餐,餐具讲究,膳食精美。这都是按照市委书记的指示细致安排的,书记要给拜蒂真正回家的感觉。主人的用心和细致让拜蒂时时都感受着中国的文明风范和好客传统。拜蒂在心里对密尔顿说,达令,拜蒂亲身感受到了,鼓岭不光是风景优美的鼓岭,鼓岭还是主人好客、人性温暖的鼓岭。
那一晚,拜蒂在昔日安德森和芭芭拉的卧室里,在鼓岭银色月光的抚慰下,在虫鸣蛙唱声中,甜甜蜜蜜地睡着了。她梦见她的夫君密尔顿飘然而至,他们夫妇第一次在鼓岭一起共度良宵。
第二天黎明,钟翰陪拜蒂从石头别墅慢慢走出,在鼓岭的乡间野外自由漫步,痛快地呼吸着鼓岭早间的新鲜空气。他们走到高处极目远眺,远处山岭起伏,近处绿树遍野,高天流云奇幻,低谷晨霭袅袅,闽江河水蜿蜒,福州楼宇依稀,花草清香阵阵,空气沁人心脾。拜蒂感叹说,鼓岭的美是简单的,鼓岭的美也是极致的,无怪乎它会成为密尔顿心中永远的天堂。
天大亮,浩荡的客人们由郭村长带领,来到了郭茂福的家院,郭茂福早在门前迎候。在三层窗明几净的小楼里,宾主喝着铁观音茶,听郭茂福讲他曲折一生的历程和变迁,那几乎就是一部内涵丰富的鼓岭人近现代史。
拜蒂从未如此真切地走进中国人民和了解中国人民,茂福希望她把鼓岭的现状介绍到美国。拜蒂说这和钟翰写《啊,鼓岭!》一样,已是她良心上的迫切需要。
郭茂福又带着客人们参观了郭大山郭小山故居暨营救美国飞行员旧址。当年事记忆犹新,茂福细细讲述当年在日本鬼子刺刀下营救美国飞行员的艰难历程,众人都听得心魄撼动。茂福讲完,大家围着夹道入口拍照,记录下当年中美军民用生命凝结的战斗友谊和见证实地。
拜蒂虔诚地点香敬拜了观世音菩萨。基督教有教徒不可另拜他神的教规,拜蒂说她这不是敬神,是谢师。她听密尔顿说过,鼓岭人都师从救苦救难的观世音,她要替美国飞行员好好感谢和敬拜这位大慈大悲的老师。
拜蒂看着观音菩萨像上“大慈大悲普度众生”的条幅,问钟翰怎么讲。钟翰回答,那是说菩萨善良无边,博爱无边,永远护佑平凡的人们。
从郭大山故居出来,看过多人合抱的鼓岭千年柳杉王,一行人又和拜蒂在树下照了好多相。到此,按照福州主人的安排,就该话别鼓岭了。两天的寻亲访故岂解百年相思,大家纷纷相约来年,拜蒂和茂福及众乡亲含泪拥别,拜蒂希望能在美国接待茂福。
告别鼓岭,一行人的车队开到南去八公里的鼓山,楚燕妮请拜蒂游览那里名闻中外的“涌泉寺”。这是一座始建于五代时期的规模宏大的寺庙,鎏金匾额“涌泉寺”三字乃康熙手书,不惧火焚的铁丝木供桌,千僧用饭的巨型铁锅,历朝历代的摩崖题刻和千佛陶塔,各样名胜令人眼花缭乱。最令拜蒂惊喜的是,当地导游介绍,寺里的三株铁树近日同时开花,这是千年难遇的奇观,大家都说是为了喜迎拜蒂,拜蒂高兴地拍下很多铁树开花之照。
大家出“涌泉寺”,又上鼓山之巅的鼓顶。一块突兀的巨石上留有“无山与齐”的巨大套红石刻,此处山下便是当年郭大山营救嘎登勒一家的地方。到这里已是拜蒂回归鼓山鼓岭的最后一站,与拜蒂分手在即,大家纷纷和她在“无山与齐”的绝顶石刻处合照,留下永远的纪念。
离别鼓岭鼓山回到市区,已是拜蒂到来的第四天,福州主人安排拜蒂一行观看了洪山区老年时装队表演、大熊猫表演,参观了福州市包含制作脱胎漆器和寿山石雕等的工艺美术工厂,这些都是拜蒂非常感兴趣的。看完这些,主人又特地安排拜蒂来到嘎登勒大家庭中四个孩子相继出生的福州协和医院,这也是拜蒂万里寻根的必访之地,当年如果不是因为闹义和拳,密尔顿本也应该在此出生,福州主人的周密安排让拜蒂由衷感动。离开协和医院,拜蒂游览了密尔顿兄弟姊妹几人儿时最爱前往的福州双塔。站在高高的塔顶,钟翰告诉拜蒂,海那边就是台湾,当年密尔顿、拜蒂夫妇所去台湾新竹的红毛港,距离这里已经很近了。拜蒂凝神远望良久,似在寻找当年丈夫站在台湾新竹红毛港“池府王爷宫”海滩边的身影。
拜蒂来访的第五天,也是最后一天,福州市为拜蒂召开了市委宣传部长主持的话别欢送会。会上福州领导高度评价了拜蒂的来访开创了一个良好的开端,树立了中美两国人民亲密交往的典范,今后福州会以鼓岭的石头别墅为基地连接世界各国的朋友。
市委书记因出国访问,只能以告别信的方式和拜蒂话别,信中引用了唐朝诗人王勃的“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钟翰为拜蒂翻译:“Best friend in the world,even over sea,but just like the nextdoor neighbor。”拜蒂听完再次流下了眼泪。
欢送会最后请拜蒂讲话。拜蒂说她一个普通的美国老人,因追随着丈夫的鼓岭之梦而受到中国政要和中国人民的如此厚待,丈夫的情感渊源由此得到最好的诠释,中国太美好太伟大了,她心中从此永远承载着一份厚重的感谢,这感谢是对深情的市委书记,是对友好的福州及鼓岭人民,是对在座的每一位朋友。作为年近八旬的老人,她的心从未像今天这样感觉温暖。
下午,楚燕妮带领福州市参与到此次活动的所有陪同人员把拜蒂一行四人一直送到飞机舷梯边。飞机起飞,飞出很远很远,深情的主人们还在对着飞机挥手,拜蒂满含热泪一直注视着永远难忘的朋友,注视着永远难忘的福州。
回到北京,拜蒂再次下榻福州驻京办事处。第二天,8月26日,也是拜蒂来访中国的第八天,中国对外友协会长率北美司长等官员在北京和平门全聚德会见并宴请拜蒂,这是拜蒂来中国实现密尔顿鼓岭梦想的谢幕篇。宾主频频举杯,祝愿中美两国国家和人民间的友谊不断绵延和强化。中国对外友协会长告诉拜蒂,他已经通知旧金山中国总领事馆,伊丽莎白·嘎登勒夫人即日结束中国的访问回美,旧金山总领馆将安排接机并护送拜蒂返回戴维斯。
最后的话别在拜蒂和钟翰,还有柯霖、戈莉、吴小敏以及福州驻京办的两位主任、女秘书间进行,一行人在首都机场国际出发厅里告别,拜蒂像孩子般哭着拥抱钟翰,她说钟翰一定不能把她忘了,要永远做她的“nextdoor neighbor”。钟翰告诉她,凡是经历过鼓岭故事的人都不会忘记彼此,钟翰永远会是她的“比邻”,永远会的,不光他,还有郭茂福、柯霖、戈莉、吴小敏、楚燕妮、刘光辉、乔兰、福州驻京办的朋友……大家都会的。一行人再次把手握在一起站成一圈,留下1992年鼓岭寻梦的最后一照,为拜蒂的鼓岭寻梦画上了圆满的句号。
正是:动人一曲鼓岭梦,福州得圆情意浓。
高瞻政要悉心护,中美友谊播火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