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城文学啊,鼓岭!
45869900000005

第5章

1910年,华夏历史在屈辱中推进。积贫积弱的中国对西方列强和恶邻日本的战败赔偿,从1842年《南京条约》签订开始算起,已近七十年,犹如泰山压顶。腐朽的爱新觉罗政权,从京城朝廷到地方各衙门,收支捉襟见肘,难以为继,百姓的生活更是雪上加霜苦不堪言。

清末年,计时的钟表只是有钱人家的珍藏和玩物,民间尚不多见。掌握作息,白天人们看太阳方位,早起闻听公鸡啼鸣,夜间则只能靠更夫打更。

鼓岭地方上有个打更的老人,每晚守时打更,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夏三伏,冬三九,从没有过一天间断。他衣衫褴褛,颈背微驼,白发苍苍,步履沉沉,很少在白日里出现,也从不和人搭话,因为他从娘胎里生下来耳朵就是聋的,听不到声音自然也学不了说话,自小就与世隔绝。老人究竟何时开始来到鼓岭打更,又将打更打到何时,从没有人过问关心。

他住在用几根粗大的树枝架起的帐篷里:人字形的帐篷,人字形的棚门,说门其实不恰当,因为那只是挂在帐篷开口处的一块油腻发黑打满补丁、任他撩来撩去进出的帆布,只能挡人视线,并不能真正遮风挡雨。因为没有窗户,帐篷里面漆黑,看不清哪里是锅灶、哪里是卧床,唯有一尊叫“更漏”的物件,摆放在靠近入口的地方,还算看得清楚。

说起更漏,很多人可能不知,此物乃是华夏祖先的发明,用以计算时间,早于钟表数千年。更漏,一杆粗粗大大的竹管,上端开口,下端保留原本的竹节,竹节上钻一个小孔,小孔里又套一根小小的苇管,苇管口细如针。将大竹管里装满水,水就会从细细的苇管口一滴一滴流出。更漏的下部是个木盆,盆上固定了三根竹片做成的支架,支着大竹管,苇管滴出的水就落在木盆里。竹管壁刻有一道道时辰刻槽,一更、二更、三更……子时、丑时、寅时……只第一日定准时刻,以后每日里水快滴干就即刻加水,更夫只要每天把竹管里的水加满,水滴到初更刻槽开始敲梆打更,循环往复,周而复始。打更是个万分枯燥、万分细致却又万分不能怠慢的活路,唯有这又聋又哑的单身老人堪此重任。鼓岭上下的人都管这打更的叫“梆子老倌”,从没人知道他姓甚名谁,也从没有人考究过这孤零零的人是如何来到这鼓岭之地的。

光阴荏苒,小山子和密尔顿眨眼已到幼学之年。

这一日,安德森家的别墅里,从福州请来的家庭教师正给孩子们讲《圣经》,讲博爱。教师以《三字经》里“人之初,性本善”做注脚,说是上帝造了人,从第一天起就要求每个人都要善良和诚实,唯善良是上帝之所期,邪恶乃撒旦之所为。讲到此,男老师让孩子们自由讨论。

密尔顿遂问小山子:“山子,别的大孩子欺负我,我很害怕,很胆小,他们比你大,比你高,你却不怕,挺身而出保护我。你为什么没有感到胆怯?是不是因为你的天性鼓动才这样的?”

“米囤,知道我们山里人为什么敬奉观世音菩萨,菩萨又为什么叫观世音吗?”小山子反问他。

“我不知道,你告诉我呀。”密尔顿说。

“就是因为菩萨总在看和听人世间的疾苦,所以她叫观世音。听老辈人说,明朝的三宝太监郑和率领船队从我们这里出洋,遇到了大风浪,船快要翻了,郑和跪拜苍天呼求观世音菩萨救难,菩萨果真踩着莲花宝座来了,带领船队顺风顺浪,平安靠岸。菩萨总是在最危难的时刻出现,救苦救难。”小山子停顿一下,仰望窗外,仿佛看见了观世音菩萨,又接着说,“菩萨号称大慈大悲观世音,她也告诫世人要慈悲为怀,行善为乐。我爸告诉我,慈就是善良,悲就是怜爱。我最崇拜我爸,他从小就教育我尊信观世音菩萨,善待旁人,自己才能快乐。”

“是啊,山子,我也经常在想,所有的世人都应该善良有爱,都该对别人友好,谁有了困难就帮助谁。反过来,如果一个人欺负和损伤别人,就算别人不以牙还牙,起码也会心生怨恨,欺负人的人从中能得到什么乐趣和好处呢?”密尔顿若有所悟。

“米囤,你说得很对,如果一个人因别人有难而相助,他的内心就会收获喜悦。”小山子说,“如果世上所有的人都能这样,那《圣经》提倡的博爱就会实现了。”

“那你说说我们这里,鼓岭周围,谁最有难处,谁最需要得到帮助,我们又可以为他做一点什么呢?”密尔顿问小山子。

“米囤,等我们下学了,我带你去看一个人吧。我有空闲会去帮他提水。”小山子回答。

散学了,小山子把密尔顿带到了梆子老倌的帐篷。小山子一进帐篷就拿起水桶到下面的水塘提水,密尔顿跟在小山子屁股后面帮忙。回来时梆子老倌站在棚子门口,老眼泛着泪花,张着缺牙的嘴“咿咿呀呀”却吐不出字。

密尔顿这时才知道,梆子老倌是更夫,自己晚上听见的“哚——哚——哚——”的梆子声原来是他敲的。看了梆子老倌的吃穿用住,密尔顿觉着这老人似乎和他不在同一个世界里,老人太孤单,太清寒,太无助,太需要人世间的温暖了,难怪小山子同情老人,把他也带到这里。他心里还想着,耶稣怎么就不对这老人显显灵呢?老人怎么不求告观世音呢?转念又想:哦,原来这个老人是不会说话的。可神怎么就看不到他,不管管他,让他能开口和其他人一样说话呢?密尔顿决定要向小山子看齐,和他一起,尽力帮助这个可怜的老人,尽量让他过得好一点。他觉得是神要自己这么做的,而且他相信小山子就是代表神的。

从那以后,无人问津的破帐篷里多了两位小小的常客,他们帮着提水,洒扫,砍柴和翻晒。小山子还常常帮老人采集野果鸟蛋,不时下水塘摸两条鱼,密尔顿则经常给老人带一点西洋的吃食。帐篷里破天荒地传出笑声,一老两小天真无邪的笑声像天女散花一般撒满了梆子老倌栖息的荒岭。

晚上,密尔顿不能安眠了,入眠后也多次在梦里被打更老人咿咿呀呀地唤醒,眼前就会浮现梆子老倌帐篷里的破乱景象,浮现老人清汤寡水的吃食。他既为自己和小山子能帮老人而高兴,也为他们离开后老人是怎么过的忧心:梆子老倌不会说话,怎么买回必需的食物,怎么添置御寒的衣服,打更得到的一点点钱够过生活吗?他觉得自己应该做点大事,要从根本上改善老人的状况和生活,不能光是提水扫地这些。可自己手里并无钱财,大事怎么做得了呢?密尔顿忽然心生一计,暗自得意着,慢慢地睡着了。

密尔顿又做了个梦,梦里响起父亲安德森的话语,那是安德森曾经对小山子的爸爸说过的,是说家里的那对脱胎漆器花瓶是很古老很名贵的。于是,恍惚中他好像进入了母亲芭芭拉的卧室,把她床头柜上的两只花瓶装进书包,飞也似的来到梆子老倌的帐篷,花瓶归了梆子老倌。然后梆子老倌拿花瓶到鼓岭镇上换了很多钱,和他一起到了福州,找到一个仙风道骨的老中医,开了几服药,梆子老倌服了药,跟着他和小山子学说话了。梆子老倌穿上了新衣服,住上了新房子,吃着白白的米饭和喷香的鸡肉,和他,和小山子,高高兴兴地说故事……密尔顿甜甜地笑了。

第二天,密尔顿和小山子说了他的决定。小山子一听并不同意,觉得这是偷拿家里的东西。可密尔顿坚持要这样做,他认为这对彩绘花瓶本来应该是小山子家的,是小山子的爸爸不要才退回来的。最主要的是梆子老倌太穷了,而且不会说话,任何别人做起来容易的事,对梆子老倌来说都太难,光靠提水和送点小吃无济于事,他密尔顿要尊信观世音菩萨,尊信耶稣,要帮老人开口说话,帮他过上好生活。小山子见密尔顿很坚决,说得也很有道理,只好依着他了。

那天听完课,两个人出来,小山子在别墅外面等着,密尔顿蹑手蹑脚地上楼,溜进他母亲芭芭拉的卧室。他早腾空了书包,轻轻地一个一个拿起脱胎漆器花瓶,分别用事先准备的纸包了,三下五除二放进书包,就要往外溜。

“宝贝!”芭芭拉喊,“我听见你在我的卧室里,你要找什么?”芭芭拉听到了密尔顿拿花瓶的响动。

密尔顿没料到母亲那时正在隔壁的起居室里,没想事情这么快就“败露”了。但他不会放弃:“没什么,妈咪,”密尔顿早跟小山子学机灵了,“我找一本书呢。”

“什么书,要我帮你吗?”芭芭拉问。

“……”没顾得上搭话,密尔顿一溜烟儿地跑了。

小山子和密尔顿像两只欢快的小鹿,蹦跳着从万国公寓出来了。密尔顿对小山子说:“山子,你说得太对了,我想着我们能帮梆子老倌脱离苦难,心里充满了从来没有过的激动和喜悦!”

“米囤,你真是好样的!”小山子说,“我和你一样高兴!”

“以前我读《圣经故事》,里边说到很多穷苦的人和残疾的人,可我没有亲眼见过。”密尔顿说,“现在看到梆子老倌,才相信真有这么穷苦而且身有残疾的老人,迫切需要有人来关心他们,需要得到善良人的帮助。”

“米囤,你的心地真好!”小山子夸赞着他,“观音菩萨说过的,好心的人,将来才会有好报。”

“山子,你要答应我一件事!”密尔顿很神秘地说。

“米囤,你是说漆器花瓶的事吧,我不会告诉别人,更不会告诉你爸爸妈妈的。我答应你。”小山子回答。

“我说的不是这件事情,”密尔顿说,“你一定先答应我,一定要同意照我说的办。”

“好吧,我答应你,同意照你说的办,快说出来吧。”小山子回答。

“那我就告诉你吧,”密尔顿很庄严地说,“我们两个要结拜兄弟,就在今天结拜,从此以后,你是我哥哥,我是你弟弟。我们两个再拜梆子老倌做我们的爷爷,他一下子有我们两个孙子,一定会很高兴的,我们俩要一辈子都对他好!”

“米囤,没想到你还真有主意啊!”小山子被感动了,“真好,我当哥哥,你是弟弟,梆子老倌是我们的爷爷!”小山子突然意识到什么,又说:“不行啊,米囤,梆子老倌又聋又哑,我们喊爷爷他也不知道啊!”

“没关系,我早想好了。”密尔顿说,“我们把梆子老倌扶到帐篷外的高处一坐,让他先看我们对拜兄弟,点的香我都准备好了,在书包里。然后我们再跪拜他,跪拜爷爷,他一定会明白的。”

“太好了!太好了……”两个小家伙兴奋地搂抱在一起滚到了草地上。

“慢点,慢点!当心花瓶……”

两个好兄弟爬起来,拍拍身上的土,蹦蹦跳跳地往梆子老倌处跑去。

昨晚打更,梆子老倌老觉着力不从心,双脚居然沉重得好像被什么粘住了一样,抬不起来,好在手还勉强听使唤,他拼命强撑着打更,走一路,歇一路。那梆子声一声比一声细弱,在僻静的夜空里像秋天寥落的树叶似的传扬不开……他踉踉跄跄地回到帐篷里,腿脚已是如铅注一般拔不动了,眼睛一阵阵发黑,心口一阵阵有东西直往上涌,又只是吐出一丝丝苦胆水。他并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这活着的年头岁月,没少难受过,都是苦挨着撑过来的。但他不知道什么叫疾病,也不知道世上还有郎中,那如幼童一般干净的脑际,甚至真和一头牛、一匹马没有多大的不一样,但死亡他还是知道的,就像已被捆绑的牛,面对屠刀也知道死亡,会流眼泪……梆子老倌当然见过宰牛,他知道牛的死亡就是眼睛永远闭上,手脚永远不能动弹。

以往难受时,他从水桶里舀点水喝喝会好很多,可今天他枯瘦的手怎么也伸不到水桶里去,总也够不着那只用了不知多少年、已看不出原色的舀子。

他想着自己是不是像那被屠宰的牛似的,快要死了,因为此刻已觉着眼睛就要睁不开,手脚也不能动。他不害怕死,这辈子他不知道害怕。可他觉着无论如何不能在天亮以前死,因为他刚刚感受过喜悦,这喜悦是两个那么好看的孩子带给他的最最美好的东西,他一定要再看看这两个孩子,对着他们可爱的脸庞再笑一笑,他知道他的笑会引来孩子们一连串的笑,而孩子们的笑是他所有看得见、想得到却听不着的世界里最美好的东西。他还要把官府分派给他,陪伴了他大半辈子的宝贝——更漏——交付到这两个孩子手里,在他苍白又空洞的内心里,这天地间不能没有打更的人。每天把水装满更漏,再看水一滴滴流出,这在他眼里是那样庄严,而最能够欣赏他全部庄严,并承继这份庄严的,只有这两个孩子……

当内心浮现出喜悦和希望时,梆子老倌越来越暗淡的生命火苗似乎又瞬间旺起来。他觉着手有了一点力气,脚也能动一点点,他拼尽全力拖动完全麻木的身躯,扑向前去,双手终于死死抱住了更漏的大竹管。

那一刻,梆子老倌面对着漆黑的帐篷门,瘫软地倒下了。他双手紧紧抱着竹管,身体渐渐地冰凉了,凝固了,萎缩了……伴随了鼓岭半个世纪的梆子老倌死了,他的梆子声和他的灵魂一起消失在鼓岭万籁俱静的夜空里,飘向了或许天堂,或许别的什么地方……定格在他脸上的,是淡淡的笑容,但眼睛却始终没有闭上,终于没像他见过的那被绑着屠宰的牛。

孩子们未曾进门,清泉般的笑声已经先进了帐篷,遗憾的是梆子老倌从来是听不见的。他们今天格外兴奋,就要拜他当爷爷,还要赠送他名贵的花瓶,拿去换钱,换了钱也就换来了他从此不再凄苦的命运,换来他作为一个人的尊严。

他们要送给梆子爷爷一个大大的惊喜,两个人一左一右躲在棚子边,一起喊一、二、三!撩起门布扑了进去。

眼前的场景令两个孩子即刻僵住,呆若木鸡。

小山子反应得更快一些,他一边高喊“梆子爷爷”,一边小心扶住梆子老倌的脸,狠掐人中,他知道这是人晕死时救急的。可掐着掐着,他就感觉到了冰凉和僵硬,而且老人的鼻子里是完全没有气息的。

在小山子的带动下,密尔顿也大胆上前抱住老人,但他看见的是老人眼里的干涩,他有点害怕,因为那眼睛里面没有一丝丝泪水的晶莹。

可梆子老倌脸上的笑容却是实实在在的,这笑容在表达他对两位“天使”的期待和迎接,在情感上他们已是亲人。

密尔顿和小山子并不知道,梆子爷爷在认识他们以前是从未笑过的,是他们让梆子爷爷带着笑容离开了这个无声的世界。

当孩子们的哭声惊动了大人们时,附近的山民陆续过来,七手八脚,帮忙把梆子老倌的帐篷拆了,又用白布包裹梆子老倌的尸身原地掩埋,取深挖的新土培了一个小小的坟包。小山子和密尔顿在坟包边上立了根木桩,用墨笔在木桩上写上:

梆子爷爷之墓。

孙儿 郭小山 密尔顿。

小山子和密尔顿点起几炷香,供上两只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原本是要拿这对花瓶改变梆子爷爷命运的,万没料到却送了梆子爷爷的终,孩子们的那份心伤,可以想见。他们先跪拜了梆子爷爷,再学着戏台上的桃园结义,对着苍天拜了三拜,接着咬破小手指,互相紧紧一勾,意味着情同手足,血浓于水。就此,两个鼓岭长大的少年悲壮肃穆地结拜为兄弟。

那一晚,在两家父母的特许下,小山子和密尔顿在鼓岭无限忧伤的夜里,拿起梆子老倌的梆子,流着泪,打了一夜的更。那打更声像在一次次呼唤着梆子老倌:爷爷回来,爷爷回来……

以后,两只花瓶又回到了芭芭拉卧室的床头柜上,经常来摩挲的再不是芭芭拉,而是密尔顿。他对着这两只小花瓶,想着梆子爷爷,想着人世间的苦难,想着救世的耶稣,想着大慈大悲的观世音,想着他们两个小兄弟得像这两只花瓶似的,彼此不要分离。

在鼓岭之上,小山子和密尔顿一日日地学有所思,爱有所为,心有所忧,他们在慢慢长大,渐离懵懂,开始有了自己的独立思考,有了更多对自然、人生和身边人事物的认识,也有了在幼童时期不曾有过的忧愁。

密尔顿开始和小山子讨论,他们长大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小山子回答说,做同情和帮助穷苦人的善良人,这个世界还有弱小和不平,长大了要主持公道和正义。

正是:华夏自古多磨难,皇天何故累弱冠。

尚无城府平天下,唯期世人皆良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