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1年,华夏大地冬寒凛冽。
慈禧太后对义和拳先是极尽怂恿鼓动,阴险地想借助他们的暴力打压洋毛子咄咄逼人、蔑视大清的气焰,不料后来局势发展到不可收拾,八国联军的势力越来越凶猛,使用的快舰火炮极具杀伤力,非清兵之刀枪所能抵御,津京失陷。
慈禧贪生怕死的原形毕露,弃京城人民于洋人枪炮之下,强挟光绪帝出逃。为讨好洋人,她竟反目,派清兵大肆绞杀义和拳,卑躬屈膝向洋人摇尾乞怜。洋人却并不买账,狮子大开口,提出越来越多令慈禧惊恐又无奈的丧权辱国的无理要求。厚颜无耻的慈禧居然摆出臭名昭著的“量中华之物力,结与国之欢心”的对策,以求苟延残喘。
莽莽中华,民生涂炭,万马齐喑。
喜上眉梢、按捺不住的是那些觊觎中华的洋人,他们一度魂飞魄散,受惊吓而去,现在又趾高气扬,卷土重来。
离开中国将近一年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也顺势而为,经美国宗教高层照准返回鼓岭。考虑到中国局势动荡,他们把五个大些的孩子交给爷爷奶奶,留在故乡受教育,只带着还在哺乳期的小密尔顿,重又蹈海而来。
带着快十个月的小密尔顿,再一次经受月余风浪波涛之苦回中国,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意志勇气不可谓不巨。太平洋上一个多月的巨浪颠簸,令人窒息的晕船,缺医少药,食物不新鲜,营养更谈不上,以一般人的常识和经验,应该预料得到,这个被寄予厚望的小生命是冒着会夭折的风险的。并非夫妇俩不怜爱幼子,也非安德森不心疼爱妻,只因为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的中国情结入骨入髓,痴心不改,明知难为而为之。其间固然也有传播基督教的使命和对于这种使命的虔诚,但更重要的是在安德森和芭芭拉夫妇心中,有一种巨大的力量在驱使他们,这股力量就是夫妇俩永难释怀的中国文化的感召力,还有鼓岭风土人情的吸引力。
新的一轮连日呕吐,月余摧肝裂胆的颠簸,恰如《圣经》中摩西出埃及穿红海,安德森·嘎登勒夫妇终于闯过太平洋的巨浪惊涛,哄着日夜啼哭的小密尔顿完成了嘎登勒家族第二次“反把他乡作故乡”的艰难历程。
三十多天后,体重减轻三分之一的嘎登勒一家三口“重归故里”。鼓岭上的万国公寓一度冷清,现今复原,日日喧闹着,恢复了一年前的繁华。安德森和芭芭拉的别墅里再现辉煌,宾朋满座,福建地方官宦乡绅受洗的、求福的、进贡的、送礼的络绎不绝,珍珠玛瑙、古董字画,又一番广为收纳,一年前回美时清理得空空如也的别墅,现下里又得重新布置装点。
芭芭拉卧室床头柜上依然立着那一对福州特产脱胎漆器彩绘花瓶,只是腹中胎儿已然在怀,做母亲的芭芭拉再不似以前那样热心把玩,两只花瓶被情感转移的女主人冷落,无声无息地成为摆设。
芭芭拉雇了专职女佣在专门的婴儿房内喂养照看小密尔顿,进口克林奶粉、美国钙片鱼油,小密尔顿所欲所需,一应俱全。虽曾归途受苦,眼下尘埃落定,小密尔顿被太平洋的浩瀚波涛锤炼得能吃能睡,在安乐窝里长得飞快。
小密尔顿一岁多时,芭芭拉给他精心选了一个专带他玩耍的女佣,十五六岁,其实也还是个孩子,但干净利落,是受了洗的教民。这女佣能说喜唱,生性大方,芭芭拉让她专陪密尔顿玩闹,意在培养宝贝儿子的活泼天性。这女孩也是大如人意,她见密尔顿金色卷发,大眼翘鼻,高兴得如同见了童话里的小天使、洋娃娃,对小密尔顿疼爱有加百般呵护。小密尔顿时刻不离她的左右,一时学儿歌,一时学跳舞,别墅里到处都能听见小密尔顿的欢笑。
芭芭拉尤其喜欢这个女孩,从不当她是佣人,专为她取了个洋教名,叫“贝比西特”(baby sitter)。芭芭拉常对别的佣人夸赞贝比西特把孩子带得非常好,好到自己有时想抱抱儿子,小密尔顿竟然不认娘亲,芭芭拉简直对贝比西特妒忌难抑,嗔怒儿子吃里扒外。而当安德森想抱抱孩子时,小密尔顿竟连连躲闪,那就更不堪了。
小密尔顿学说话,是从学汉语开始的,安德森·嘎登勒夫妇传教事务繁冗,带孩子陪孩子的活儿都是奶妈保姆等人完成,密尔顿咿呀学语就从她们那里开始,以致抱到亲生父母跟前,英语全然不会,好在做父母的都会讲汉语,夫妇二人也就都和小宝贝说汉语。
小密尔顿两岁多时,有天贝比西特带他在凉台上吟诵童谣,小密尔顿以他特有的好听的童音有板有眼地唱道:
早打铁,晚打铁,打把剪子送姐姐;姐姐留我歇,我不歇,我要回家摘茶叶;茶叶青,茶叶香,摘完茶叶好过江;江这边,有爷爷,我给爷爷留一些;江那边,有外婆,我给外婆送两盒。
贝比西特一边教他吟诵,一边做着打铁和摘茶叶的简单动作,既生动又生活,朗朗上口,令小密尔顿乐此不疲。这些不光教会了密尔顿汉语,也教会他从小勤劳,凡事自己动手。世代勤劳的中国人民成长的道理,自然朴实的民风,姊妹间亲密的情感,对长辈的孝敬,寓教于乐,全在这几十个字里了,抑扬顿挫,好唱好记,深深播种在密尔顿心中。
芭芭拉那天正好在家,她十分惊奇赞佩贝比西特这种带小孩玩乐的方式,忙拉安德森来听。夫妇俩看到他们视同福星的儿子如此聪明好记性,口齿清楚,简直不输于鼓岭社戏戏台上的说书人物。惊喜之余芭芭拉又大大夸奖了贝比西特一番,安德森也兴奋地连连夸赞:“孺子可教,孺子可教也!”
到密尔顿四五岁时,安德森以为孩子可以识字了,又请了个家庭教师,是个师范专科的女毕业生,也是受了洗的。她专教密尔顿学习汉语汉字,教密尔顿学念中文的《圣经故事》和《三字经》。这女教师亭亭玉立、文文静静,芭芭拉也专为她取了个教名,叫“丝蕊”,这是有意谐音“仕女”。唐宋的“仕女图”是芭芭拉的最爱,她起居室的墙上挂了好多幅。比之于西方女人的奔放之美,芭芭拉更欣赏中国仕女的含蓄之美。
这丝蕊更是教导有方,她演话剧般给小密尔顿边表演边娓娓讲道:“这第一日,耶和华上帝造了昼夜,把光明和黑暗分开,这第二日,上帝造了天空,把空气和水分开……”丝蕊还把密尔顿带到户外,于绿水青山间启蒙孩子的心智,启迪他思考。
小密尔顿对丝蕊的依恋似又超出贝比西特,整天缠着要听故事。芭芭拉见孩子不恋父母,便和安德森商量如何处置,未料安德森半天说了一句“民为贵,君为轻也”,令芭芭拉哭笑不得。芭芭拉企图以美食引儿子倒向父母,终究未能得逞——儿子或不要,或要了反过身就送给丝蕊。要说民以食为天,未必尽然,至少小密尔顿是以他喜欢谁的情感为天的。
这天丝蕊带着小密尔顿到了别墅后头的花园里。小密尔顿极喜欢把蚂蚱蛐蛐一类逮了放进小盒子里玩,丝蕊就告诉他,上帝每造一个生命都是好的,都有在大自然存在的理由,它们是和我们人类一样平等的。
小密尔顿捧着红红的脸蛋儿想了一想,明白了,打开他的盒子,把关在里面的昆虫都放了,口里还念着,快找你们的“丝蕊老师”去吧。
丝蕊表扬小密尔顿:不错,不错,密尔顿做得很好,这就是我们中国人常说的“人之初,性本善”。说着她甜甜地亲了小密尔顿一下。
密尔顿五岁时,不仅对《圣经故事》和《三字经》很熟悉了,还从丝蕊那儿学到不少诗歌和童话。这一天,丝蕊带他到了有花有草、有树有鸟的野外讲《圣经故事》中亚伯拉罕的故事,小家伙有点不爱听了,这是孩子们常有的事,只因为听的次数太多。丝蕊意识到应该给小密尔顿换个题目,可没想到小密尔顿先开口了。
“丝蕊老师,今天我给你上课,给你讲个故事,好不好呀?”
“好啊,好啊,太好了,正好老师累了,请密尔顿讲,让老师歇一歇。”丝蕊鼓励他。
“春天来了,人好懒哦。”小密尔顿学着丝蕊平时教他的一边讲一边表演的方法,伸个大大的懒腰,“睡得都不知道天已经亮了。”
“不错,不错,就是这样的,”丝蕊夸奖道,“后来怎么样呢?”
“可是小动物却比人勤劳,小鸟在树上喊呢,快起来,快起来!”小密尔顿意兴盎然。
“嗯,人要向动物学习哦。”丝蕊启发道。
“我一醒啊就记起昨天晚上做的梦了。”
“什么梦啊?”丝蕊捧场。
“我梦到起大风了,下大雨了。”
“哎哟,那怎么办呢?”丝蕊配合。
“风,把很漂亮的花都刮下来了,雨,把很好闻的花都打下来了,掉了满满一地呢。”
“地上就变得很美了吧?”丝蕊延伸小密尔顿的想象。
“可是树上没有花了呀!”小密尔顿觉得不完美。
“没关系的,树喝了雨水,第二年会开更多花的。”丝蕊为小密尔顿解忧。
“太好了,太好了,我们又有花了,是吧?”
“是啊,是啊,大自然就是这样的,万物生长,是优美无限的。”丝蕊把自然规律用花的形式传播给孩子。
“丝蕊老师,我讲的故事好不好听啊?”
“很好,很好,比老师讲得都好!”丝蕊把握时机鼓励道。
“可是,老师你知道这是个什么故事吗?又是谁第一个讲的呢?”密尔顿的小脸上露出孩子天真可爱的狡黠模样。
“哎呀,这可把老师考住了。”丝蕊故意道。
“你不知道了吧?”小密尔顿很得意,“我告诉你吧,这是唐朝的孟浩然。”
“嗯,老师知道了,他是这样讲的——”
然后丝蕊和小密尔顿一起,站在春天的花树之下,大声朗诵:“春眠不觉晓,处处闻啼鸟。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朗诵完了,丝蕊高兴地把小密尔顿抱起来,一气转了好几圈。
这就是小密尔顿的启蒙老师丝蕊,当然还有贝比西特,密尔顿从小接触的照顾他的人也都给过他启蒙。而他的启蒙教材就是中国的童谣、儿歌、《三字经》,也有汉语的《圣经故事》,所有这些给密尔顿幼小的心灵留下很深的印记,终其八十三年的经历证明,这些深刻地影响了他的一生。
天差地别,比他大半岁的小山子,在鼓岭边青石坡上的茅棚砖墙、绳床瓦灶的两间小屋里,娘亲已无足够奶水供他的一张嘴,每日里米汤面糊、桑葚野莓均为美食,他来者不拒。他在清贫中蹒跚学步,在泥地上摸爬滚闹、追逐嬉戏着,一天天地长大了。
郭大山也教儿子识字,念《三字经》,他虽诗云子曰知道得不多,《三字经》还是会的。他还带着儿子跟随自己到野外去采药,认识各种花卉草木、菇菌虫蛇,进而领略风云雷电、日月山川。这固然不及密尔顿有老师有书本,却也是海阔天空,天然使成。
小山子从小就领悟了人生的艰难,吃的穿的要靠自己一双手,并且知道了大自然里很多花花草草原本都可以入药,他立志长大了要像他爸,采集草药治病救人。救了别人,不仅会有回报,自己的内心还会充满愉悦。因为经年累月的野外奔走,小山子的腿脚体格、力量速度,早已不似他这年龄应有的样子,也非别家孩子可比。
桃李更替,荷枯菊黄,转眼又是一个寒暑。密尔顿被伺候得又白又胖,敦敦实实,小山子也磨炼得细细高高,筋骨硬朗。一柱鼓岭是圆心,两厢山路是半径,春末花鸟,秋初风筝,两个小孩终是要不期而遇的。
富家孩子衣来伸手,食来张口,没一个不傻笨的;穷家孩子水自己挑,饭自己烧,没一个不机灵的。小山子爬山凫水,掏鸟上树,空心跟斗翻得如上演杂技,活脱一个小小美猴王。耳闻目睹,一来二去,身体尚欠缺锻炼的密尔顿把小山子佩服得五体投地,对他百般靠拢,以求亲近,凡事都学着小山子的做派。小山子比他大,个子也比他高,虽说只大半岁,竟像个大哥哥似的,看他金发碧眼,与一帮中国孩子格外不同,也是特别地喜爱他。
这天,两个小家伙正玩在一处,对面三个衣着光鲜的小孩,应是镇上的富家子弟,看上去比小山子和密尔顿都大,耀武扬威地就过来了。
“小洋毛子!不许你到这里玩,滚滚滚!”其中一个摩拳擦掌喊道。另一个也气势汹汹:“你们的围子从来不让我们进去,我们也不许你来我们的地方玩,再不走,看打!”
从娘胎里出来密尔顿就不知道挨打是什么,当时就傻了,吓得只往小山子身后躲去。仗着有小山子,他虽害怕却也不服:“我生下来喝的是鼓岭的水,吃的是鼓岭的饭,我是土生土长的鼓岭人,哪个是洋毛子啊?”
“你们不许欺负他,他是我的好朋友,你们想要打架啊?”小山子毫无畏惧,气昂昂地迎了上去,边走边脱掉身上的小土布衫,两手往腰间一叉。
当地的孩子们打架,并非拳脚相加,只是相互掐着对方的肩膀,头顶着头,你推我搡,看谁的力气大能够把对方摔倒就算赢,名曰“顶牛”。
一个壮点的孩子冲了过来:“还敢不服,来来来,叫你尝尝我‘胖子’的厉害。”
“哪个厉害,比了再说,来吧。”小山子一把扭住对方,腰弯成虾似的顶了过去。小山子虽个子比他小,却灵活得多,耐力也好,没几下那胖子气喘吁吁,顶小山子不过,败下阵来。
压阵的出马了,三个孩子里他最高大,腿脚却不如刚才那个粗胖。没敢上的那个干吆喝:“我们老大上阵了,识相的,现在告饶还不算迟,留你们一条活路!”
小山子完全不吃这一套,他先声夺人,连翻了一串空心跟斗,如同赛前练功,把对方两个跑龙套的一下看呆了。小山子气势上已占上风,那大孩子虽有些怯阵,但眼下已是骑虎难下,欲退不能。
交战开始,小山子把腰弯得很低很低,叫那大孩子使不上劲,然后随时扭动身躯,占据高些的地形,加上平日里随父亲漫山遍野地采药,腿脚功夫早练出来了,大战三十余回合,那大孩子渐渐不支,小山子却兴犹未尽,他趁对方腿下一滑,连连使劲,不让对方站稳,再猛一用力,大喝一声“看招”,竟把高他一头的孩子顶翻在地。
三个手下败将头也不敢回一溜烟儿地跑了,小山子威风凛凛叉腰站在一个大石头包上,嘴里念念有词:“几个中看不中用的饭桶,还想欺负人,反了你们!”
密尔顿看得目瞪口呆,半天才回过神来:“山子,山子,你好了不起啊!想不到你原来是个绿林好汉啊!”说着还学着从社戏台子上看来的戏词,“大哥在上,快受小弟密尔顿一拜,今日相救之恩,小弟终生不忘!”密尔顿边说边拱手弯腰一拜,把个小山子逗得哈哈大笑。
从此,小山子总是带着密尔顿,事事处处护着他,当地孩子再也没有谁敢来欺负密尔顿。密尔顿拿小山子当救命恩人,那是孩子的童真,殊不知真正保全他性命的是小山子的父亲郭大山,小山子也并不知晓密尔顿父母的两条命是他父亲曾经搭救过的。
这一日,两个小伙伴又相约到鼓岭镇上的社戏场去看热闹。所谓戏场,不过是一方小土台,上面搭个极简陋的棚子,临时摆张旧木桌,耍把戏的站在台子上卖狗皮膏药似的表演,总能把孩子们逗个乐翻天。演到热闹处,孩子们叫,女人们笑,老人们便会往台子上扔铜钱。
这里可是密尔顿最喜欢来的地方,睡觉都要“梦里寻‘他’千百度”,哪怕来上一百回他都不带厌倦的,因为这里有他最乐意模仿和学习的玩意儿。
耍把戏的当中有个表演口技的,涛涌雷鸣、风声鹤唳、火车轮船、鸟叫虫啼、驴唤马嘶、鸡鸣狗吠……被他再现得无一不肖,无一不精,直把个密尔顿迷得神魂颠倒。小山子见他张着本来就大的嘴巴半天合不拢,笑得眼泪都恨不得流出来。
若说密尔顿不机灵,这时候他可是有股机灵劲儿。演口技的艺人下了场,他鞍前马后围着人家屁股转,“师父,师父”喊个不住。师傅喝口水他上前递碗,师傅抽袋烟他帮忙点火,还非让人家收他当徒弟不可。那师傅见这小洋娃子可爱好玩,还真就教了他几招,该怎么运气,怎么发声,又该怎样收嘴,怎样卷舌。密尔顿都一一记住了,一番勤学苦练,认真琢磨,还真是有了一番长进。
说那密尔顿别的方面傻笨,唯独此技不笨,听得多了,练得勤了,他竟也能把那些车声雷声虫声鸟声模仿得八九不离十。小山子夸奖他学得好时,他常常要卖个乖,说是如若他把附近村民家里的报晓公鸡看院黄狗逗引得叫了,小山子便得为他上树掏鸟蛋,然后用枯枝败叶烧了犒赏犒赏他。小山子每每凑趣,连声说好。于是密尔顿嘴一撮,双手帮忙捂上,鸡鸣狗吠之声顿起,竟然也是如同戏台上的口技一般精妙,于是四下的大公鸡啼鸣,看院狗狂吠,好生热闹,把小山子笑了个前仰后合。
该小山子掏鸟蛋了。本是会者不难,小山子三下两下便上到树上掏一窝鸟蛋,找些枯枝败叶烧鸟蛋给密尔顿吃,乐此不疲。
这天,看罢听完耍把戏的,小山子带着密尔顿来到了一片他常去的树林,那里的榕树树冠覆盖半边山坡,纠缠的枝条像奔泻的瀑布,柳杉古朴浓郁,大的大到六七个人未必合抱得拢,据当地的老倌们说长在那里有千年之久,号称“柳杉之王”。
那天他们又要爬树,不过这回爬树的不是小山子而是密尔顿,他发现一棵高大的榕树上有一只漂亮的野鸟,黑白相间的羽毛,金黄的嘴,那啼叫声连串珠似的,悠扬动听……密尔顿顿时着了迷,他急于想学,还要上树去学。
每当此时都是小山子当人梯,靠着树蹲下,然后让密尔顿站上他肩头,再奋力立起来让他够高上树。这一次他们故技重施,小山子先把密尔顿拱上最低的树杈,密尔顿再一截截往上爬去。那只野鸟甚是乖巧,就像知道两个小屁孩“其奈我何”似的,不仅不飞走,反而加劲引吭高歌,逗得密尔顿一点点向它靠近,那鸟却是一节节向上蹦跃。
密尔顿忘乎所以,继续高攀,高处细细的树枝终于承载不了他敦实的小身躯,密尔顿手抓的一截树枝“咔吧”一声断掉了,他紧抓这截断树枝不敢放手,胖胖的身躯“呼”地坠落下来……随着一声大喊“救我!”,小山子毫不犹豫展开双臂迎了上去。
密尔顿重重地落在了小山子怀里,两个孩子栽倒在地上,昏天黑地。等小山子感觉到肩部一阵剧痛,殷殷的鲜血已染红了前胸布衫,密尔顿紧抓的那截树枝,插进了小山子肩上的皮肉。
看着小山子胸前的血,密尔顿吓傻了,半天才喊:“山子,山子!你受伤了,你不会死吧?”他不知所措地抱着小山子放声大哭起来。
还是小山子冷静:“不要哭,米囤!”这是小山子对密尔顿的叫法,“你快去弄些夏枯草来,我嚼碎了敷上。”小山子跟着父亲采药时,多多少少也看会一些。密尔顿赶忙四下里采夏枯草,小山子放在嘴里嚼碎,再一一地敷在流血的肩头,这招还真的管用,带着唾沫的夏枯草渣儿很快止住了血。
密尔顿又把小山子的布衫脱下来在流经谷底的山泉水里用脚踩洗,这也是他往日跟小山子学的。脚和卵石与山泉水摩擦,一会儿就把布衫上染的血迹搓洗干净了。密尔顿把洗过的布衫放在太阳下晒干,才给小山子穿上。
老树昏鸦,夕阳西下,落难的小英雄们要各自回家了。泉水倒映出两个孩子耷拉着的脑袋。
小山子是因为伤口疼,还因为没带好密尔顿,让他受到了惊吓而自责难过。至于挺身相救,他觉得理所当然,不要说密尔顿是他最好的伙伴,就是别的小伙伴,他也会上前相救的,因为他相信家里神龛上的观世音菩萨在看着他,他常常会从观世音菩萨的眼神里领悟自己应该怎么做,他还常常想他爸郭大山遇到这样的事会怎么做。
密尔顿则还在嘤嘤地哭泣。他觉着是自己严重弄伤了他的好伙伴也是他的小靠山,他害怕小山子会从此消失。他为自己的鲁莽无用而痛心,也为小山子的舍身相救感动,这一刻他甚至认为小山子对于他比自己的父母更重要,觉得父母经常跟他讲的救苦救难的耶稣,活脱脱就是小山子,他今生今世不能离开小山子。
那天晚上吃饭,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发现他们的宝贝儿子情绪不对,就问他:“密尔顿,你哪里不舒服吗?”密尔顿萎靡地说没有。见孩子不乐意说话,芭芭拉又说:“亲爱的儿子,上帝让我们诚实,你有什么心事不能跟妈妈说说吗?”
密尔顿突然眼睛放亮,盯着芭芭拉说:“妈妈,我觉得我已经找到复活的耶稣了,他每天都在陪着我,保护我!”
安德森吃惊了,一边问孩子:“密尔顿,你说谁?”一边手画十字,闭眼默念:“主啊,原谅孩子的幼稚吧!”
芭芭拉也吓坏了:“密尔顿,我的儿子,不能乱说,不能乱说的。主会不高兴的。”
密尔顿毫无惧色,坚定不移地说:“妈咪,爹地,你们讲耶稣是为免于我们受苦受难才降临人世,蒙难以后又复活救世的。”密尔顿面色激动,眼含泪光,“那就是他,一定是他,我最要好的伙伴小山子!”
安德森·嘎登勒夫妇听到这名字,顿觉耳熟:“你说谁?小山子?他爸爸是不是大山子,叫郭大山?”
“是的,是的,就是他!”密尔顿兴奋极了,“我的朋友小山子,他叫郭小山!他爸爸叫郭大山,也叫大山子!”
“你怎么认识他的,宝贝?”芭芭拉也兴奋了,“主啊,饶恕我们吧!我们淡忘了救命恩人……”她转向耶稣的圣像频频忏悔。
“我们早就是朋友了,别人欺负我,是他保护我。”密尔顿大声说,“今天我从很高的树上掉下来,是他救的我,我平安无事,他却受了重伤,流了很多血,我一直都在担心他会因此蒙难。你们说,他不是我的耶稣他是谁!”小密尔顿眼放金光,不由得站起来了。
“宝贝,宝贝,你太让我感动了!”芭芭拉流泪了,“他是好人,他爸爸更是好人,可是儿子,你不可以说他是耶稣,主会不赞成的。”
“耶稣不是救我们免受苦难吗?”密尔顿固执地说,“小山子永远不让我受苦难,却把苦难留给他自己。”
“好孩子,你还小,我们不争论这个。”芭芭拉温柔地说,“我也知道他们父子都是好人,明天你带我们看看你的好朋友去,看看他的伤要不要紧。我们要答谢他们,答谢他们呀!”
“太好了,太好了!”密尔顿亲吻他的母亲。
鼓岭海拔最高处有近千米,当东南海洋的暖湿气流登陆,与西北方南下的干冷空气在空中相持不下时,暖湿气流卷带的水雾便凝结成水滴,鼓山鼓岭的雨季就开始了,少则几天,多则半月。越下越大的雨洗刷着山岭,水顺山而下,聚少成多,形成湍急的山洪,低洼的谷地便顷刻成为泽国。因此,虽在海拔高处,为避山洪当地人还是要登坡而居,在高处建房子。
郭大山的家建在一处独立的青石坡上,青砖墙,茅草顶,两间小屋,因年代久远,墙色已灰。里间屋供一家三口睡觉,外间则是用来应付来人、吃饭、加工草药等一应事务的。屋外有个小院,树枝竹篾扎的围篱,另有独立的灶屋和茅房。
外间进门两侧的墙边都立着高高的药柜,一如中药铺似的,满是一个个小小的抽屉。南墙贴墙砌了一方石台,石台上设有神龛,供奉着观世音菩萨。雪白细瓷的菩萨面露慈祥,雍容华贵地站立在莲花台上,一手托着盛甘露水的细颈净瓶,瓶口插着杨柳枝,一手兰花指垂放,微微露在宽大的袍袖外,凤眼似开似合,仙唇亦庄亦笑,栩栩如生,神采奕奕。
屋门两侧贴了一副对联,红纸黑字。
上联:
举善人家兴喜乐。
下联:
扶伤院落淡钱财。
横批:
普度众生。
这天下午,安德森·嘎登勒夫妇跟着密尔顿来到了郭家门前,芭芭拉提着大包小包。一家三口径直走进敞开着的小院子,站在半掩半合的屋门前。安德森一生痴迷中国文化,兴之所至,常常舞文弄墨吟诗作赋,他自认诗赋水准颇高。此时看着这副对联,他若有所思,他相信救过他的郭大山,一定用他的草药和善心救治过不少人,这对联应该是很有文化的人为感谢郭大山写的。以他的中文功底,其要义是很明白的:颂扬行善治病不图金钱的高德。他觉得这不失为中国的《圣经》,心有所动,默默点头,打心底里更加佩服这家主人,还一边饶有兴致地念起对联:“举善人家……”
密尔顿未及进门就高喊:“山子,山子!我和我的妈咪、爹地看你来了,你的肩伤要紧吗?”
小山子没事儿人一样迎了出来,高兴地搂着密尔顿,有说有笑,好像一晚上就恢复了元气,到底是穷人家孩子,不惧摔打,结实得跟铁打似的。
郭大山闻声出来,一看是一家三口洋人,全然记不起来他们是谁。
安德森提醒他说:“老朋友,我们是嘎登勒夫妻,闹义和拳的时候,你救过我们。你还记得吗?”他一边说,一边伸出双手,似欲拥抱郭大山,“不仅你救了我们,你的和你一样勇敢的儿子,昨天还救了我们的密尔顿。我们特地来感谢你们,上帝会赐福你们的。”
郭大山边迎他们进去,边说:“记起了,记起了。”小山子昨晚也告诉过他密尔顿爬树的事,他摸着密尔顿的头,不由说道,“孩子都这么大了呀?”
“是啊,是啊,没有你,我们早就遇害了,也看不到这孩子了啊!”芭芭拉说着,把手里的礼品放下,有各种饼干、巧克力,有给小山子的运动衣裤,有外用的消炎药品,还有那两只福州脱胎彩绘漆器花瓶,堆满了一桌子。
郭大山憨憨地说:“好些年前的事了,不说它了。哎呀,哎呀,来就来吧,拿这些东西就不好了,看你提得都流汗了。”
安德森忙接过话:“大山子,这是一点点见面礼,表示我们全家的答谢,不成敬意。比起你们一家救过我们一家的命,微不足道,完全应该的。”他随即拿起那个包装了脱胎漆器花瓶的彩盒,给郭大山看,“这脱胎漆器是你们福州的工艺特产,别看这一对小小的花瓶,它们的年纪可比我们古老多了,我非常喜爱中国的文物,我认为它们不是出自明朝末年至少也是出自清朝早期的,很名贵的呢。”
没想到郭大山却说:“这些给小山子吃的、用的,叫你们再拿回去怕是不礼貌也不合情理,我就替小山子收下了。可这么贵重的脱胎漆器花瓶,我们是受用不起的。”他环顾了一下自己的家,“你们看啊,我们山里人家道清寒,摆这贵重的器物也不合适。就好比你穿了一双皮鞋,正配你身上的西装,若让我穿上这皮鞋,瞧我这一身土布衫,谁看了谁都会觉得好笑哟!”
安德森·嘎登勒夫妇被郭大山这一番话逗乐了,觉得当年的小伙子还是那么开朗机智,顿觉亲切。感觉到郭大山并不稀罕也执意不要那对花瓶,安德森马上联想到刚才在门联上看到的“淡钱财”三个字,不过他还是从口袋里掏出一叠钱,有意看看郭大山收不收。
郭大山想都没想,把钱复又塞进安德森的衣兜。
想想这么多年未曾记得救命恩人,如果不是昨天密尔顿再一次蒙恩于郭大山的孩子,他们可能今生今世都不会上这门来,甚觉过意不去,于是,安德森提议道:“密尔顿很喜欢小山子,为让他们两个好伙伴能经常在一起,欢迎你的儿子常到我们家来,和密尔顿一起学习中国文化,我们请了中国的家庭教师,定期从福州过来教他们读书。”
对于这个提议,郭大山表示接受。他希望孩子比自己有文化,有出息。
安德森还不忘履行职责,希望郭大山他们全家能信奉基督教。郭大山婉言谢绝了,他双手合十拜了拜神龛里的观音菩萨,说这就是我们祖祖辈辈的神佛。
嘎登勒夫妇仔细看过观音菩萨瓷像,不过不是朝拜,只是欣赏中国的瓷器,欣赏一尊雕塑。他们又说了一会儿关于两个孩子的话,才带着密尔顿和脱胎漆器花瓶起身回去。密尔顿临走一再要小山子别忘记明天过来一起念书学习,小山子高兴地点点头。
郭大山还关切地问密尔顿:“昨天小山子带你爬树,把你吓坏了吧?”
“没有,没有,是我自己没用,掉了下来,”密尔顿忙说,“是我把山子弄伤的。”
郭大山领着小山子把密尔顿一家人送到院门外。
回家路上,密尔顿非让他母亲芭芭拉告诉他义和拳的往事不可,芭芭拉就把过去的事情简单讲了一遍。密尔顿听了,更觉小山子父子和他们嘎登勒家命里有缘:为什么是郭大山救了自己的父母,为什么小山子和自己一前一后出生,为什么父母回了美国又很快留下五个哥姐只带自己返回鼓岭,为什么当地这么多孩子中偏偏小山子成为自己最要好的朋友,这么多的事情凑到一起绝不是巧合,答案只有一个,小山子就是他的耶稣。耶稣复活降生在郭大山叔叔家里,小山子就是化身,是专为拯救他脱离苦难而来到鼓岭,来到自己身边的。他知道一旦把这想法说出来,父母绝对不会同意,他决定一辈子把它埋藏在心底,再也不对任何人提起。
此后的三四年里,每次从福州请的家庭教师来密尔顿家上课,小山子也来旁听,他们不仅学念学写汉字,也学自然地理,学绘画,学唱基督教的赞美诗。
年复一年,岁月渐进,密尔顿和小山子都长成了近十岁的大孩子了,他们已经不是当年爬树游水的幼童,开始有对文化、文明的感知,有对成人社会和人性道德的懵懂的好奇和思考,有对未来世界的憧憬和希望,更有少年时期对友谊单纯天真的理解和珍惜。尤其密尔顿,将小山子的友情神圣化了,嵌入内心,并将伴随一生。
正是:万里结缘终须还,竹马之交非等闲。
童趣并非荒诞戏,司马孔融青史传。